一個名叫老紀的搬家工人

文/尹太白

老紀是一個搬家師傅。

他身材跟宋小寶一樣，長得又矮又黑，乾瘦，穿著一條必須得把褲腳挽上去的肥褲子，身上有一股厚厚的煙草味，一頓只能吃一個饅頭。

第一次見老紀的時候有點懵，他和印象中的搬家師傅差了不是一點半點，就算說他是收破爛的，也會有人信。

老紀大名叫什麼，我也不知道，才開始我管他叫師傅，他不讓，非要我叫他老紀，說這樣會顯得自己年輕一些。

其實老紀一點也不年輕了，65年生人，比我爸還要年長一些，老家是河北的。51歲那年，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他非要跑到北京當北漂，即便是被老婆罵得狗血淋頭也寧死不屈，在來北京前，老紀被不怎麼打人的老婆胖揍了三頓。

我覺得好笑，問他為什麼非要來北京這個能擠出翔的地方。老紀使勁嘬一口煙說，在北京掙得多，回去能給老婆買點好吃的好喝的。

老紀不跟著公司干，他覺得自己一個人自由，每天幹完活，數數錢包里的鈔票，跟老婆煲個電話粥，然後去小賣部里買幾兩花生米，就著二鍋頭，喝到半夜。

老紀的命，是一輛上了年紀的金杯，雖然又破又爛，發動起來還像是得了哮喘的老大爺，但這一點不影響老紀對它狂熱的愛，他把車身擦得鋥亮，陽光一照，顯得特別亮眼。

雖然瘦小，但老紀干起活來一點不含糊。有一次他去幫一對小情侶搬家，半人高的衣櫃，拿粗布帶子一綁，一股勁就扛上了肩，重壓之下，身子彎的幾乎快與地面平行了，然後一步一步，蹣跚地向那輛老金杯龜移，小情侶誇他力能扛鼎，老紀就嘿嘿笑著，幹得更起勁了。

直到搬完家，他才發現自己手背上的皮磨掉一塊，血肉模糊，但老紀那天很開心。

「你們都是大學生啊，懂得多，這詞兒我從沒聽過。」他知道這是個好詞，覺得驕傲，連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泛著紅潤的光澤。

我也跟著笑了，只是笑容里有點苦澀。

去年年末，老紀為了掙點錢給老婆買條項鏈，多接了幾單活，早晨6點不到就進了二環，每次進二環，都像是一場膽戰心驚的冒險，老紀說他不喜歡這樣的冒險，如果運氣不好遇上交警，這一天就算白乾了。

那天老紀原本計劃幹完這單，再馬不停蹄地趕到南五環接下一單，沒成想在立交橋下遇到交警執法，被逮了個正著，滅火器過期了，加上貨廂里坐了人，罰了400塊錢。這一罰，讓他一天的工錢一分沒剩，還搭進去100多。

越想越難過，老紀委屈的直掉眼淚，索性收工回了家。他住的地方，在劉家窯一個城中村裡，上世紀的建築，逼仄，陰暗，幽閉，三居室硬生生被隔成了七居，住了十幾個人，隔壁的隔壁打個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老紀的隔板屋裡沒有暖氣，牆上還有個煙囪洞，呼呼灌風，夜裡比大街上還冷，因為天天搬東西，老紀患上了嚴重的肩周炎，腰部也出現損傷，常常疼得睡不著覺。

他的手掌上全是厚厚的繭，冬天一凍就會開裂，像失去生命的枯樹皮，房子里沒有24小時熱水供應，每次幹完活，只能用冰冷的水沖洗滿是繭子和傷口的手，老紀說感覺像用刀割肉一樣疼，但也就疼一會，因為手很快就會被凍得失去知覺。

老紀的語氣毫無波瀾，彷彿在轉述一個陌生人的經歷，我覺得有點喘不過氣，轉頭望向窗外，沒有說話，路上堵車堵得嚴重，這時他老婆突然打來電話，叮囑他注意身體，少喝點酒，老紀說我正忙著呢，你別天天給我打電話。其實呢，臉上早已笑開了花。

搬家那天，北京下了一上午雨，淅淅瀝瀝的，天氣不算熱，但我和老紀身上全被汗濕透了，沒有一點乾的地方。中午我請他吃飯，老紀拗不過我，去了，他吃了一個饅頭，隨便扒了兩口菜就不吃了——干這行的，午飯吃得很少，也不怎麼喝水，因為遇上大堵車或者干起活來，沒空上廁所。

我說，老紀，我想把你寫進文章里，怎麼樣？

老紀很認真的想了想，說還是別了，我沒什麼好寫的，我對這座城市也沒什麼貢獻，我就是個粗人，沒有高學歷，不懂新技術，跟創業什麼的也沾不上邊，甚至連居住證都辦不下來。

幫我把箱子全部搬上樓，一刻也沒休息，老紀又開著老金杯直奔東五環去了。

我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太陽正奮力地從烏雲後面伸出頭，樹梢上有一群麻雀嘰嘰喳喳歡快起來。良久，我又想起老紀額頭上爆起的青筋，因為用力過猛而憋得通紅的臉，雖然看上去猙獰可怖，但那卻是對生活的努力與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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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尹太白丨 編輯:尹太白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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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原創：zou-wen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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