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先生，我的老師

書畫 06-30

此文作者為啟功先生任教北師大中文系時的學生，受先生親教，奉情甚篤。十二年前的今天，作者聞先生歸去，思先師仁愛，故以拳拳之情報之以文，此刊。

左起，崔叔華教授（北師大中文系教授）、啟功先生、宋廣法（已故，東北財經大學副書記），筆者（啟功先生的學生。2004-2016年任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院長，中央財經大學書法專業帶頭人）

今晨聽到先生過世了，並不覺突然，因為早知他病、他住院、他進了重症監護室……

可是開車在路上走，淚就止不住的流，真的是一點兒也控制不住。

到辦公室後有一在南方著名媒體作記者的學生打電話來採訪我，讓我談啟先生，他們要找幾個先生的學生說一版。第一個問題就是在您眼裡啟功先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王強絕句《尚饗》

王強《先師啟元白先生漁家傲詞》

先生何許人也？從我1977年考入北師大中文繫到去年春節給先生拜年最後見他並談了兩個多鐘頭，二十餘年的師生關係也沒辦法回答先生何許人也。

要硬讓我說，我只能說他是一個特別好的老師！

先生的課真的特精彩，騰天潛淵，氣象宏闊，聽先生的課，如沐春風，那感覺真是好！

啟功五十年代與家人的合影。從左至右：啟功、啟功的夫人、啟功的母親、啟功的姑

啟功先生接待來訪的小朋友

先生善談，畢業後常去看先生，逢家裡沒客人，他就不讓你走，坐語移日，你就像讀了厚厚的一本書。

先生曾同我說，聽一個人講課，不如和他說話兒，和他說話不如聽他和別人說話兒。他說他年輕時在他的老師陳垣先生那裡聽陳先生與別人談話，著實「偷」得許多好東西。有一次我去先生那裡正碰見他與張中行先生聊天兒，就坐在那兒聽，真是那種高山流水的感覺。

歡迎歡迎，肯德基先生

和藹可親地交談

先生言語幽默，聽他的課常是滿堂的連連笑聲，看他的詩詞，也是合轍押韻地讓你笑。他說「唐以前詩是長出來的，唐人詩是嚷出來的，宋人詩是想出來的，宋以後詩是仿出來的。」歷代詩歌的流變，就這麼一個順口溜讓你笑後覺得真就這麼回事。他給我們講《紅樓夢》，教導我們多在書里看，別老去關心曹雪芹的風箏曹雪芹的硯。他說別人告訴他西山發現了曹雪芹的家，有詩文題壁，有舊物殘存，問他信不信那幾間舊屋就是曹家老宅，他說就是曹雪芹跟那兒坐著我也不信。我們就笑，先生很認真地說，我這不是跟人家叫真兒，我就是說要讀《紅樓夢》，找著找不著曹家宅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2002年，北京師範大學百年校慶時，啟功先生與師生合影

晚年的啟功依然十分喜愛小動物，這是啟功和他的愛犬的合影

先生對他的學生真是特寬容，我大學畢業論文研究周邦彥，我知道先生並不喜周詞，他那論詞絕句中說周邦彥「不是作詞是反芻」。可我去問先生研究周詞可以么？先生說怎麼不行？研究什麼譬如吃菜，夾到嘴裡嘗嘗，你才知道是什麼味兒。你別管我說什麼，我要說天下所有的菜都是臭的，你就一輩子不吃菜了么？

1995年末我去見先生，先生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準備做一部《老子》的解說。順嘴就請先生題個簽，先生說，名兒還沒有呢？我說您給起個名兒吧。先生說就叫「老子道德經新研」吧。題完後先生笑著說這才叫命題作文呢！我問先生怎麼看老子，他說「好！」我問怎麼個好？他說老子說實話呀！我問這實話說的怎麼千餘年也解不透呢？先生說，實話其實最難解，因為儘是說瞎話的人。

和黃苗子郁風夫婦

啟功和鍾敬文

先生後來書法名氣大，門庭若市，求字者車水馬龍地來，先生又是好脾氣不欲拒人，可是也的確被困擾得不愉快。有一次值先生小恙，求字者仍舊絡繹不絕，先生爐上的葯鍋就跟沒看見似的。那天恰巧我給先生打電話問問題，先生說你快來一趟。到了那裡見先生被一堆人圍著，其他房間里還有幾撥人在等。先生見我去了，說要解手兒，拉著我就往廁所去，我以為他要我扶，就扶他如廁，他就悄聲和我說，咱倆演齣戲，你讓我寫幅字，我罵你一頓，不是真罵你啊，是殺雞給猴看。回到屋裡我就插空求字，先生指著我說，你這孩子，怎麼那麼不懂事，給你寫了多少了，還要！你不知道我現在生病么？就寫這一張了，不再寫了。他就寫了一張論王鐸書法的絕句。這一招真靈，其他人都嘿嘿而退了。人都走後先生對我說對不起了，平白挨了頓罵！我說殺了我這隻「雞」，「猴」還真走了，我還落了您的字，真是天上掉餡餅。先生說這幅字寫的不好，再寫吧。我說不，這幅有說頭，以後人家問這字是怎麼求的，我就說因為我給先生作貢獻了呀！先生大笑。我問先生，您怎麼就不能拒絕他們呢？先生說哪敢呀！這個說是誰的孫子，那個說是誰的侄子，我敢不給他們寫，可我不敢得罪他爺他叔啊，都是老朋友了。

王強先生《周邦彥詞新釋集評》

啟功先生為王強先生《老子道德經新研》一書題箋

去年正月初四去拜望先生，帶了我的兒子去，先生愛小孩，拉著他的手說，都這麼高了，叫什麼來著，我兒說叫王夢橋，先生就在一張小紙片上寫「王夢橋」，先生那時眼睛已很不好，寫著很吃力，但字的骨力仍在。先生又問電話是多少？又寫了號碼。我說您還給他打電話呀，先生說，備不住會打呢！這就是人家的名片呀！走時先生吃力地要站起送，我說您坐著吧，先生唉了一聲說，送不到門口，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我心裡真的很酸。我走到房門口回身跟先生說，我會再來看您。先生抱拳曰：見一面少一面了！我說您千萬別這麼說，我們都希望您能像鍾(敬文)先生一樣活過一百歲呢！先生一笑，裡面都是悲涼。

沒想到那竟是我與先生的訣別。先生今晨走了，先生何許人也？我真說不清，我只覺先生就在我和所有他的學生的血脈里，他讓我們時時想起他，是那種感動心神的想……

2005年6月30日

寫於北京新文化街寓所

作者介紹

個人簡介：

王強，1959年生於北京。祖籍山東壽光。1982年1月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博士。教授。2004-2016年任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院長，中央財經大學書法專業帶頭人。兼任中國寫作學會副會長，北京社會科學家聯合會委員，北京寫作學會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教育工作委員會委員，中央財經大學當代書法研究中心執行主任等。

1、研究方向：

中國古代文學；中國書法。

2、主要著述：

（1）專著：

《老子道德經新研》（2002）；

《宋詞說略》（1998）；

《隋煬帝的文化政策與文學實踐研究》（2012）；

《北京詩歌與北京文化》（合著2011）；

《北京市歷史文化資源若干典型案例研究》（2013）；

《中國人的忌諱》（1997/2014）；

《周邦彥詞新釋集評》（2006）；

《中國古代公文選注》（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