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人性之妒，如此多重而複雜？

「羨慕、嫉妒、恨」似乎是早幾年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個詞很曖昧，卻活脫脫地說出了「妒」的不同程度。妒之為淺，是羨慕；妒之為深，是恨。假如身邊的朋友對你脫口而出這五個字，友誼的小船顯然也不會翻。

《新約》裡面說，妒忌是人類最大的罪惡。不知是不是出於「妒」字構形的緣故，往往看到「妒婦」二字，就會想到「一個手拿掃帚的女人想要自立門戶」。這在男子妻妾成群的古代社會，當然是一種出格的異行，所以，妒婦們也成了一群千夫所指的對象。

漢朝伊始，以男性為主導的傳統社會就在想辦法整治「妒忌」這一現象。「七出之條「，亦稱「七去」或「七棄」，可謂是中國古代歷史上最早懲罰妒婦的「婚姻法」了。婦女符合以下任意一項都是有悖婦德的行為，應當被「休棄」。

不順公婆，去；

無子，去；

淫，去；

妒，去；

有惡疾，去；

多言，去；

盜竊，去。

這與《聖經》中所提及的「人類七宗罪」（The Seven Deadly Sins：傲慢、妒忌、暴怒、懶惰、貪婪、饕餮、色慾）在對「妒」之罪的認同上達成了一致。而婦人之妒，自漢朝以來，歷經南北朝，再到唐宋，直至明清時期，卻愈演愈烈，這使人不得不承認：妒，是一種不治之症。

然而，清代小說家曹雪芹卻偏偏借道士王一貼之口，胡謅出了一個專門治療女人「妒病」的湯劑，美其名曰：療妒湯。

秋梨一個，冰糖二錢，陳皮一錢，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吃來吃去就好了。今日無效明日再吃，今年無效明年再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

好一個王道士！好一劑療妒湯！真真道出了基督教的真義。人類生來帶著「妒」這一原罪，就像《聖經》中所提及的其他宗罪一樣，是無法消除的，只有通過不斷地懺悔、洗禮，才有可能獲得最終的救贖。而曹雪芹說得更絕，妒忌的人是無藥可救的，除非他死了。

因此，在整部《紅樓夢》當中，頻頻可見「妒婦」的身影。曹雪芹細緻入微地觀察過曾經生活在他生命里的女子，把「妒」分為了多重境界。

妒的第一重境界：未形猜妒情猶淺，肯露嬌嗔愛始真

林黛玉

這句詩是脂硯齋對黛玉的評註，可以略解為「吃醋」。古龍有句妙語：世界上不吃飯的女人或許會有幾個，而不吃醋的女人卻沒有一個。黛玉一生，說過許多的醋話，既不遭人嫉恨，也恰到好處地襯託了她「嬌嗔任真」的性情。

自寶釵新來之時，黛玉就生出了萬般悒鬱不忿之意。

寶玉初見寶釵之時，黛玉就說道：「哎呦，來得不巧了。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

湘雲初至賈府時，寶玉先尋寶釵，同往賈母處看望剛來的史湘雲，黛玉在旁冷笑道：「我說呢，虧在(寶釵)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來了。」

寶玉見寶釵肌膚潤澤，獃獃地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時，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答寶釵之問：「何曾不是在屋裡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 瞧，原來是個呆雁。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

寶釵提及湘雲金麒麟一事時，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因家事滿心氣忿，垂淚回家時，黛玉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黛玉之拈酸吃醋唯獨只對寶釵，這個對她愛情造成威脅的人；正因如此，卻讓寶玉偏生一段憐憫之心，更加篤定對她的愛情。可見，在愛情中，微妒，不妨是一種恰當的調節劑。

妒的第二重境界：一朝不合佳人意，便作河東獅子吼

夏金桂

蘇東坡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顯然，一聲河東獅子吼，真真讓人不知所措。這也是夏金桂的厲害之處，其未 嫁時，便尊自己若菩薩，視他人為糞土；嫁入薛家後，見薛蟠之美妾香菱，頓起無限卑鄙狠毒之意，妒心由此綿綿不絕，以至後來攪家、撒潑、投毒，無所不作，皆 由妒生。可見，夏金桂之妒，是萬惡之始作俑者。就算是自以為深知女兒的賈寶玉，也無從理解她的妒行，視之為異類，便有了後來的「療妒湯」。

妒的第三重境界：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如果說，前兩者是明妒的話，襲人的妒，就是防不勝防的暗妒。明妒尖入刀刃，而暗妒暗藏禍心。明妒人可避而遠之，暗妒令人至死而不知。襲人腹內的隱隱妒意，雖 然看似「溫柔和順，似桂如蘭」，卻成了一連串悲劇的導火索。寶黛之婚變、晴雯、芳官、蕙香之被逐，無一不可不歸因於襲人。那麼，襲人之妒，也並不僅僅是單 純的「醋意」了，而化成了一枚隨時會傷人的炸彈，埋在平靜如常的地面下。

妒的第四重境界：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王熙鳳

如果說，襲人之妒，因為其出身地位，並未造成駭人的後果。而熙鳳之妒，藉助於其出身、地位和權力，變得更具殺傷力。熙鳳之妒，時在明處，時在暗處，令人捉摸 不定。這時，妒的境界並不僅僅停留在「爭風吃醋」、「煽風點火」、「撒潑耍賴」的層面上，而是更上升了一個境界，殺人於無形之中。這種妒，是用盡一切手段 只為達到一個目的：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

妒的第五重境界：妒心無可見，金剛經里看

同樣出身於金陵王家，姜還是老的辣。王夫人之妒，比熙鳳之妒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說，前四者之妒，皆因愛而生妒，王夫人之妒，則是無所不妒。王夫人妒得不可 理喻，身邊的任何美的人物都總能勾起她年輕時的一些舊恨。在她的眼下，美，在賈府應當被杜絕，寧願錯殺一萬，不使一人漏網。妒之所及，便如汪洋大海，奔騰 不可遏止。此處因妒殺眾，彼處則念佛吃齋，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雖然《新約》里說，妒忌這種最卑微的罪惡，是無法讓人坦白的情感。而當妒忌走到了最高境界，妒忌之人顯然不會感到臊得慌。妒忌到了最高重的境界，不再是單純的「紅眼病」，而就像莎士比亞筆下所寫：

啊，主帥，您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個綠眼的妖魔，誰做了它的犧牲，就要受它的玩弄。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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