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酗酒者莫非》：波蘭導演陸帕與史鐵生相遇

2017年6月24日晚，根據史鐵生原著改編的話劇《酗酒者莫非》在天津大劇院首演。

《酗酒者莫非》：波蘭導演陸帕與史鐵生相遇

文 | 劉爽爽

（財新記者）

1996年，作家史鐵生寫下中篇小說《關於一部以電影作舞台背景的戲劇之設想》。21年後，波蘭戲劇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首次把它搬上了舞台，更名《酗酒者莫非》。

這是一次冒險的嘗試。史鐵生本人曾在後記中寫道：「我相信，這東西不大可能實際排演和拍攝，所以它最好甘於寂寞在小說里……直接原因可能是資金及一些技術性問題。但難於排演和拍攝的根本原因在於：這樣的戲劇很可能是上帝的一項娛樂，而我們作為上帝之娛樂的一部分，不大可能再現上帝之娛樂的全部。」

2017年6月24日晚，該劇在天津大劇院首演。故事以酗酒者「莫非」為線索，他因醉酒回到過去，告誡童年、少年的自己要耐心、要警惕；又來到未來，自己一個人死在房間里，七天後才被發現，年老的妹妹思念著他；他甚至回到了父母結婚的時刻，哀求他們不要把自己生下來……

史鐵生的許多親友觀看了這部戲劇。面對巨大期待，首演引發了不少爭議。

這樣的戲劇很可能是上帝的一項娛樂，而我們作為上帝之娛樂的一部分，不大可能再現上帝之娛樂的全部。

《酗酒者莫非》劇照

緣起：能不能在中國做一個中國的故事

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1943年出生於波蘭，與格洛托夫斯基、康托並稱20世紀波蘭戲劇的三大巨人。他執導的戲劇曾多次在阿維尼翁戲劇節、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演出，曾獲「歐洲劇場獎」。

現年74歲的陸帕對中國戲劇界並不陌生。從2014年開始，陸帕連續三年受邀林兆華戲劇邀請展，帶著作品來到中國，《假面·瑪麗蓮》《伐木》《英雄廣場》，都以不短於四小時的時長以及思考深度著稱。

2016年，《英雄廣場》在天津演完，天津大劇院院長錢程對陸帕說，「我們每年引進你一部片子，這次能不能在中國做一個中國的故事？」陸帕問有無推薦的劇本嗎，林兆華便推薦了史鐵生的《關於一部以電影作舞台背景的戲劇之設想》。林兆華在多年以前就拿到了這個本子的話劇改編權，但因技術與藝術上都遇到了難題，未能如願成功搬上舞台。

「讀劇本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和史鐵生有共鳴。」陸帕說。於是，他開始了解史鐵生。他還曾三次前往地壇，尋訪史鐵生過去的蹤跡。此前史鐵生的作品沒有波蘭語譯本，陸帕找人專門翻譯了《我與地壇》《原罪?宿命》《合歡樹》等作品。

從2014年開始，陸帕連續三年受邀林兆華戲劇邀請展，帶著作品來到中國。

《酗酒者莫非》劇照

新劇本在原著的基礎上，加入了史鐵生本人的經歷以及《我與地壇》《合歡樹》等作品中的內容。12位主要演員，除了飾演外國記者的桑德拉·科曾尼克，其他都是中國人，包括王學兵、楊鯖、韓岩松等。

幾位演員感觸最深的是，陸帕希望他們每個人根據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做一些即興表演。每場排練都有兩台攝像機記錄，捕捉這些靈光一現的台詞和動作，以便隨時調整劇本。

首演後，許多觀眾都對影像背景與舞台的結合印象深刻。作家方方說，「這是我看到的戲劇里兩者結合得最好的。」

爭議：是否該加入史鐵生的個人經歷

首演次日，天津大劇院舉辦了一場研討會。上半場的評價幾乎全是對新劇的不滿，以至於劇作人過士行在主持人宣布上半場結束時站起來說：「我覺得這個會就這麼結束對陸帕導演有失公允。」

不滿的意見集中在陸帕的改編上。翻譯家葉廷芳說：「我看了劇本的原作和舞台呈現，覺得差異比較大。」全劇分為三幕，第二幕里外國記者和「莫非」的對話讓他困惑，「距離中心主題遠了一些，可能導演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們領會不到。」

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周國平不贊成把史鐵生本人的經歷和其他作品融進劇本，「鐵生這個劇本里，『莫非』是他塑造的一個人物，是用來表達人生的一些普遍境況，用不著跟史鐵生自己的經歷融在一起。現在把史鐵生與母親的糾結、殘疾的原因等等放進去，是不是有待商榷？本來主題是普遍性的，人的境況就是這樣，如果歸結為一個很具體的原因，是不是就是縮小了他的意義？」

陸帕認為，他讀過史鐵生的幾部作品，「每一部裡面都有他的個人歷史。」在讀《原罪?宿命》時，一開始他以為這是完全個人的事情，後來發現裡面談到一個年輕人變成殘疾人後，他和自我的關係、和親人朋友的關係都變了，包括對未來的絕望等等，都是作者本人的經歷。「我讀這個劇本的時候，能感受所有的思考都和作者本人有關。我確定酗酒者A的思想就是史鐵生的思想。……我們可以把史鐵生看成一個孤獨的作家，他成為殘疾人之後，對孤獨有一種非常強烈的需要。在《我與地壇》裡面可以看到這種需要，因為他一直躲開母親，不想跟其他人交流。一個非常孤獨的人跟自己對話，他人的看法也會變化。」陸帕認為，史鐵生一直跟自己交流，一直思考自己，哪怕是在說別人，其實也是說自己。

「莫非」與外國記者對話

至於增加外國記者的部分，「這是一定要做的事情。因為我作為一個外國人，不完全明白這個地方的文化特點，需要非常個人的工具來理解中國文化的秘密。一個提問的人，就是我需要的工具。」陸帕說。

「莫非」和記者的相聚往往失敗，兩人在對話過程中，不斷地誤解、互相不知所云，沒能互相理解。「我把這種場景看成一種冒險或者旅行，我一直研究，我們什麼時候說真話，什麼時候說假話。因為謊言是史鐵生作品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他沒法逃脫謊言。」

過士行認為，外國記者這一設置非常好，類似於「鳥鳴山更幽」，「一個人待著並不是絕對的孤獨，有人過來跟你溝通而又處處不順才是真孤獨，越溝通越孤獨。」

誤區：拿戲劇和史鐵生對照

「一個戲劇作品來到中國，我們究竟是紀念史鐵生，考究史鐵生的原著，還是欣賞中國和波蘭合作的一台活生生的作品？」過士行說。

他看戲最大的感受是，陸帕把我們的演員提高了一個檔次。「我們的演員只會喊叫演戲，很少能這麼沉下來。演出時楊鯖（飾演『莫非』的母親）拿著那隻襪子兩分鐘沒有動，這一定是陸帕給的。我們的演員突然間在台上有了定力，對於時間的感受完全深入到血液里。因為舞台的一分鐘，你會感覺度日如年。包括主演王學兵，他把嗓子調得那麼好，一直輕聲說話，像音樂一樣。我覺得這個都不用聽台詞，就能從聲音里感受到內心的共鳴。」

戲劇一開場，舞台上的屏幕里，赤裸的「莫非」走在狹窄的胡同里，迎面遇到的所有人都對他怒目而視。作家甘鐵生覺得，這是很震撼的一個場面，戲裡充滿了象徵和隱喻，把人的孤獨、苦難，生命歷程中遇到的不理解和絕望，都在狹小的通道里表達出來。「我們總拿這個戲和史鐵生本人以及原著對照，是看戲的誤區。我們要看戲劇本身的藝術表達和主旨。」

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右三）

「我看完戲回到家已經凌晨三點，但內心依然陷在狂喜的情緒里。從這部戲裡，我看到了自己一直想表達的東西，一個人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導演讓我看到了一個很好的可能。」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熊培雲說。

他認為，小說是作者個人經歷與創造性的結合，我們可以用作品去詮釋作者，但不應該用作者的經歷詮釋作品，因為作品要比作者個人的特殊經歷有更大的普遍性意義。嚴格考據作者的真實經歷理解作品是對作者創造性的侮辱。同理，對改編者來說，完全還原原著也不是最好的做法。「我們應該更寬容地對待改編，懷著欣賞的態度去看那些改動。」

演出從晚7點40分一直到凌晨1點結束，長達五個多小時。作家方方說：「五個小時確實是一個非常累的過程，這會拒絕掉很多觀眾。」

陸帕曾多次回答過關於時長問題。「這對我來說很自然，我對時間的感受和理解就是這樣的。我最喜歡小的細節，很討厭一個故事被講得太快，故事應該講得深刻。如果只關注時長和速度，好像看動作片一樣，讓我很討厭。我也不想把戲劇做得太簡單直接，這樣戲的價值會降低。我們都追求真理，而真理本身就不簡單。如果所有觀眾都喜歡我的戲，那只能說明我的作品毫無新意。」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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