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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沙海的女兒︱東宋

東宋世界(Sunasty)第2期徵文第3篇徵文

沙海的女兒

赤酒 著

東宋的第10個故事,是這樣誕生的……

東宋世界(Sunasty,宋納思地)系由《今古傳奇·武俠版》雜誌社前任社長·主編,武俠作家李逾求創立。東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開啟,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斷生長完善之中,先後誕生《化龍》、《燃燒吧,火鳥》、《赤酒引》等長篇作品。

繼「鳳羽」之後,「沙海」是黑江湖舉辦的第二期東宋徵文。此次參與人數更多,準備更加充分。本次推出的,即是《赤酒引》作者赤酒的徵文《沙海的女兒》。在短短篇幅內,寫出了一片美麗的沙海,創造出了一個立體的沙海生態系統。文章不但有想像力,也有呈現力。在作者細膩可觸的文字中,沙蓮,楮墨白,盤鈴,楮硯黑等人物栩栩如生,愛恨情仇,自由,痴念,也呼之欲出。這是一篇相當出色的文章。

自「沙海」徵文開辦以來,黑江湖增設了一種新玩法:錦囊。即徵文參賽者在提交徵文並經確認完稿(如需修改在修改達成時視為完稿)後,即可獲得錦囊,進入下一期徵文當中,待當期徵文完成時繼續獲得下一個錦囊。每期徵文視為一次跑圈,待年度徵文結束後,最先提交完成徵文的(每期徵文均參加),即為跑圈總冠軍,獲得獎勵。特別提醒,徵文除小說外,對世界設定和徵文評論也適合。均有獲取錦囊和跑圈資格。有不明之處,請掃描文後二維碼,於群中垂詢。

目前,末期風、射石、赤酒、蘇三分別以《佛國》、《風暴城》、《沙海的女兒》、《泣血成瑰》獲得001、002、003、004號錦囊。

話本先生沙海奇遇

我終於來到了沙海。

來路早就被流沙吞噬掉,沒走幾步,我已被一望無際的沙海包圍了。

我自杭州來。兄長因為殺人有罪,被流放到沙海,已經失蹤很久了。

官府的人都說,他肯定被流沙吃了,不用找了。我想要再爭辯,卻只得到了一張官府賬房的票子。那個人揮揮手,讓我拿了錢趕緊滾。

這張用哥哥的命換來的條子,在官府的賬房兌出了二十兩碎銀。我掂著銀子想了想,當掉了鋪蓋,拿著這些錢,往西北方走,離開了家。

走之前,我在河邊放了一把火,把自己寫的所有話本都燒掉了。

我是城中賣話本的先生。

我叫褚硯黑,我哥叫褚墨白。

我寫的話本沒人看。

此番前去,找哥哥實是其次。聽說沙海壯麗十分,神秘無比,包羅萬象,就如神州東邊的海,它在西北流動,裡面孕育著連世上最好的話本先生都想像不到的奇麗生命,是神州極北之地的通天陸海。

作為一個話本先生,我要去看看。

哪怕出不來。

沙海·日

進入沙海的第八天,水已快要喝完了。此時江南正逢梅雨,沙海卻依舊涌著風,推著沙浪,盪著鋪天的沙幕。

我的墨帶的也不夠,這比水要喝完了還要可怕。我只能盡量用眼看,用手摸,把沒見過的東西記在腦中。

我開始找能吃的草木。

眼前有一顆草果,我撲上去扯,那東西尖叫一聲,嚇得我連連參拜,從下面跑出一隻赤紅小獸,鑽進一個新沙丘中。我走過去時,不知踩到了什麼,沙丘內部忽然噴湧出一片赤紅波浪,定睛看去,是剛才那些小獸們組成的浪潮,約有百十來個,朝我身後跑去。

我一動不敢動,怕被那些東西吞沒。

半晌,身後安靜下來。我剛鬆一口氣,正要掏本子,忽然感到一抹金屬寒氣後背襲來。我本能地朝旁邊一晃身,躲開的同時,將竹箱上掛著的匕首拔出鞘來,抵過了一招。

「你是誰,做什麼欺負我們小紅!」

盛氣凌人的聲音,清脆得就像玉棋子落在玉棋盤上。

一個女孩子舉著劍站在那裡,一身紫,墜著金,硬皮靴,懷裡抱著幾隻紅色的小獸。

小獸在她懷裡瑟瑟發抖,伸著舌頭,舔她的掌心。

我狼狽地站起來,實在不忍舉刀相向,她卻上前兩步,劍鋒一抖,我只覺手中一空,再抬眼,閃亮的匕首便已經在她手裡了。

「你的匕首,從哪裡來?」她把玩著,開口問我,靈活地側著身躲過我的兩次追搶,最後認為我實在難纏,索性用手肘將我擊倒在地。

「杭州買的。」

「杭州?江南?有花有酒有柳樹的地方?」她把匕首放在百寶袋裡,轉身走了,「歸我了!」

我被繳械,怎麼能輕易放她走。八天,我在沙海不分日夜地走了這麼久,一直沒有開過口,早憋了一肚子的話,總算有個能夠聽得懂,會回復的人可以傾訴了。

「姑娘留步,請問現在到了什麼地方?」

「姑娘是沙海人?居於何處,可否帶在下前去一看?」

「姑娘,這些小獸似乎不怕你呢,我可以摸摸嗎?」

「姑娘,在下好渴,可以給在下一口水嗎?」

「姑娘,留步啊姑娘!」

我終於追上了她,扯住了她的紫色頭紗。姑娘猛得回過頭來,長辮子甩了我一巴掌。

「走開!」她抬起腿,給了我膝蓋骨一腳。她的皮靴硬極了,我感覺我的膝蓋碎了。

我倒在地上,捂住膝蓋,巨大的疼痛使我寸步難行,甚至難以站立。

姑娘轉身離開,火紅小獸從她懷中側探出頭來看我,朝我吐了吐舌頭,還搖了搖腦袋。女孩俏麗背影在我因為疼痛湧出的淚光中漸漸變得模糊。

恍惚之間,我好像看到她微微偏過臉來,唇角朝上勾著,輕笑了兩聲,銀鈴兒般的。

沙海·夜

天黑了,我還在原地,摸著高腫的膝蓋,無能為力地嘆息。

這一天,除了姑娘之外,還有一個嗓音沙啞,分不清男女的白袍者在遠處唱著跳著經過。

「如果風往南邊吹,也不要動手。」

「葵結了果兒,能吃嗎。」

「鳳凰呀,是鳳凰呀!」

可能是一位沙海中的智者吧,只是我堪不透他的話。

土狼開始嚎叫。夜幕一落,狼就是夜的霸王。百步遠的沙丘上,並排站著兩隻狼,它們的眼睛亮而幽森,黃綠色的。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怖的場景,心情複雜。

我從懷中掏出本子,把狼的形狀描摹出來,再抬頭,狼已不見。剛鬆了口氣,那泛著黃綠幽光的眸子竟已竄到了左邊。我戰戰兢兢,試探著往右一瞥,果然,右邊也有一隻。

我被包圍了!

葬身狼腹,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遇到了這種事。

如果他知道我竟連兩隻狼都打不過,一定會哈哈大笑,再破口大罵的吧。

我的哥哥楮墨白,是杭州城有名的武人。

據父親說,我們兄弟二人剛出生抓鬮時,哥哥抓了一把刀,我抓了一支筆。父親文武雙全,決定讓我們兩個一個司文,一個學武。

哥哥不應該學武。

我這麼說,但並不代表我更適合學武。

楮墨白生得一張風流公子的好面龐,白凈的臉,惺忪的眼,薄嘴唇,微挑的細眉,眉旁還有一點紅痣。外人都說,這個桃花眼旁生著桃花痣的孩子長大之後一定是個痴情種。他也確實沒有辜負這一張臉,總愛穿著一身雪白色的衣裳,舞起劍來輕巧靈越,就像書中記載的月下迎神送往的巫覡大人。

所以大家送了他一個好聽的號,叫「神仙公子」。

他的武藝好,文采也好,是城中有名的才子。在城中尋他最是容易,茶館,酒樓,客舫,樂坊,花街,總有一處能找到他的。他總愛選在最靠近窗戶的座位上面,若是靠窗座位沒有了,便會扭頭離開,另尋別處。

我還在家與學堂間奔忙的時候,總能見他在酒樓上,倚著窗欄,搭著手臂,衣袖搖曳,面龐渡金。我總不由地慢下腳步,停下去看這位仙人一樣的公子。

「弟弟!上來喝酒啊!給你介紹幾個好朋友!」他微微眯著的眼瞥到我,就朝我連連招手。

每當這時,我總會下意識地搖頭,如夢初醒,逃也似的離開。

我體質差,筋骨不開,基本功剛入門,學了幾招防身功夫,便去一心鑽研文章了。我的文章寫得還過得去,但家中出事之後,這居然成了楮墨白把所有錢都拿去買命的理由。

「弟弟,你的文章這樣好,一定有辦法養活自己的,對不對?」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家中的房契地契田契錢莊單子和當票往衣服里塞。我被他綁在屋中樑柱上,只能開口罵他,他望了我一眼,道:「你忍心看著哥哥我就這樣死去嗎?」

殺人者死。

楮墨白在花街鬧市殺了人,百十隻眼睛都看到了。他意氣上頭,懲一時口舌,還沒到官府,便大大方方承認了,不光不悔改,還說像青樓打手這種人,死一百個都不算多。

他最看不過欺負女孩子的人了。花街里有關他的佳話不少,最有名的是他曾在酒樓上朝所有花街女子敬酒,發誓道:「姑娘們,聽好了,有誰欺負你們,找我楮墨白,褚大俠替你們報仇,說話算話!」

「您可真是一位有情有義的大俠。」姑娘們這麼說著,終於將他拉進了人命官司里。

一命償一命,他被當場拿下,關押起來。我想救他,半夜在牢房外頭,與他對話,他說,幫我給城中茶樓的小二,那個叫「地老鼠」的傳個話,說,求求他了。

我把這四個字帶給了地老鼠,那個矮小的男人捋著鬍子想了想,讓我先回去。

當夜楮墨白就回來了,不由分說地把伏案頭寫求情狀紙的我綁起來,把家裡的錢財全都拿走了。

臨走前,他說,我的武功這樣高強,怎麼可以只殺一個壞蛋就死了呢?

我要殺盡天下的惡人,才不負此生這一身武藝啊。

他雪白的影子從家裡竄出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楮墨白,他用家裡所有的財產為自己買了一條命,免了一死,流放去極北之地的荒野。

就是這個叫做「沙海」的地方。

我同他相反,不惜命,因而也來到了沙海。

但我不能輸給他!

我慢慢抽出匕首,把竹箱挪到一邊,兩隻狼沒動,我們三個在相互打量,眼神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咽口水而他們在流口水。

我猝然躍起,兩狼立刻如箭枝離弦,直直撲來。我手摁竹箱,蹬地借力踢左狼,左狼躲開。我收了手臂,匕首刺向右狼。兩狼一前一後,呈夾擊陣型,同時撲來。我只能顧一個,便拚命朝前刺去,前狼被匕首划了一道,痛得嗷嗷叫。身後的狼已經攀住了我,我順勢仰面倒地,狼受重壓,吱吱尖叫,爪子撓我的手臂。

四周有幽幽的螢火圍過來,還有爪子攀過沙地的聲音。

我被狼群包圍了。

我苦笑一聲,把手中雙刀扔在地上。

忽然響起細碎的鈴鐺聲,還有羌管吹響的聲音。

四周的狼群靜止了一下,然後昂首叫了起來。

一個女孩子,斜坐在狼王背上,披著月光來。

一襲紫舞衣,腕系金鈴,頭紗覆面,露著纖細的腰和雪白的後背。

「你的腿,不疼了?」女孩子的語調奇怪,尾音下壓,像在刻意咬字,見我沒回答,她便去撫摸大狼的腦袋,狼蹭了蹭她的手臂。我盯著她,她真是可愛的女孩子,日中的她與月下的她全然不同,一個小姑娘能夠同時有明麗嬌俏和嫵媚動人兩種美,真是天賜的寶物。

「對他們,不能打的,要這樣。」女孩子搖了搖手中的金色哨子,含在嘴裡,吹了一聲悅耳纖細的音調。

那些狼圍過來,女孩子摸了摸它們的腦袋。

「你們是朋友?」

「嗯。」

「你是來找我的?」

「嗯。」女孩子想到了什麼一般,跳下狼來,掏出一瓶葯來,「給你,葯。」

「為什麼?」

「怕你死掉。」女孩盯著我看了一會,讓我先上藥,然後開口道,「你既從江南來,那肯定會使火藥咯?」

我怕她拋下我,連忙點頭。

「你幫我一個忙吧,外鄉人。」女孩狡黠地笑了笑,「你幫我,我就把解藥給你。」

我停住了手上的動作,將葯拿到眼前看,「毒藥?」

「不幫我,現在就殺了你!」女孩把皮靴踩得咯咯響,手裡把玩著我的匕首。

上了葯的地方果然有隱約的刺痛,我捂著腿,咬著牙,心情複雜地點點頭。

「炸了地下,帶我離開唐城。」

「這不太……」

脖頸間忽然變冷。

「好說,好說!」

「那麼,上來吧,我帶你去我家養傷。」

「多謝多謝!」我背著行囊上了狼,狼低叫了一聲。

「說好了,到了那裡,一句話也不要說。」女孩回頭瞪著眼睛瞅我,「而且,養好傷就行動,我們沒有時間了。」

她的眼睛真的美得不像話,我想起了下著晴雪的冬夜,在橋洞下擺攤時候,在落著雪河面上映出的皎潔月亮。

「我叫褚硯黑,從杭州來。」

「我叫盤鈴,是沙海的女兒。」

教坊·夜

盤鈴說,她知道那個白衣公子的事。公子從江南來,流落到唐城,看唐城最美的舞姬跳了一支舞,幾天後與舞姬私奔,逃到了一處,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盤鈴帶我來到了一個村莊。房不多,樣式簡單,沒有一點燈火,像個廢村,散亂佇立著。

狼在村外跑掉了。

進村,路上沒人,沒燈,沿途草屋都是空的。

「怎麼沒人?」

剛說完,盤鈴回頭,辮子又甩在了我臉上。

「再說話,就用這個堵上你的嘴!」她拿著我的匕首,朝我比劃。

我連忙捂住自己的嘴,連連點頭。

村中央是個更不起眼的小草屋,她過去,敲了三下草屋壁,傳來沉重刺耳的鳴響,有什麼東西轉動起來。她拉著我的手,走進屋。

屋裡有一口發光的井。

我們跳下井,世界迭新了。

這裡不再是沙海,我好像回到杭州,來到了花街。

地下竟然藏著一個美麗的村莊!

村莊通明著燈火,沒有風,也沒有人聲,只有絲竹奏樂的聲音。

放眼過去,村中只有五六間木樓,構建精巧,兩三層高,各自圍著一片院。道較窄,樓不齊,每一棟都亮著燈,還能借著燈光看到裡面映著纖細妖嬈的剪影。

道旁有行路燈,城頂掛著小紅燈籠。

盤鈴帶我來到了她的住所,進入園子,樓下是沙地,下面多了道空層,被整個懸空支在沙地中,樓頂與城頂相接,我偷偷摸過,是硬的,大概是石磚。

奇妙景觀在我眼前快速鋪展,我跟著她,上下左右的看,直到來到房中,關上了門。我指指嘴巴,她點點頭。

「這是什麼地方?」

「沙海的地下舞姬教坊。」

從樓下響起哨子聲,長短不一,氣息不勻。緊接著就是上樓的腳步聲,盤鈴趕緊把脖子上掛著的金哨子塞進嘴裡,一邊匆匆吹著,一邊把我藏在柜子里。

門被拉開,進來一個黑衣女人,上了年紀,有些老態。兩人用哨子對話,用眼睛和手交流。盤鈴睜著大大的眼睛,連連點頭,那女人離開了。

「這是這間教坊的主人。」

「你們……」

「大家都不會說話。」盤鈴小聲地說,「除了我。」

地下舞姬教坊,只能存在於地下。

唐城是沙海中最大的城,因而唐家也被稱為「沙海唐」。唐城以賭聞名於神州。賭是消遣,唐城從不缺少消遣,除了賭,自然也要有些別的吃喝玩樂作為陪襯。舞姬是少不了的,美妙的舞姬到處都是,但有一種舞姬,卻只藏於沙海唐城之中。

「沉默的舞姬」。

沉默的舞姬將整個身體化成一個只會跳舞的鮮活機器。

她們從生到死,只與舞相伴。

她們不會講話,就不會隨便地用舞蹈作幌子,借著舞姿、容貌與身體去攀附銷金窟的恩客們。她們從教坊出去,就被送進沙海的唐城裡,永遠被收藏起來。

跳舞與文采一樣,都看不到,但文采能夠變作文章,以紙筆存留,跳舞卻不能。她們正是舞蹈的承載品,猶如話本之於文章。

「聽說如果一個人天生不會講話,也有可能……」我不好意思明說,指了指耳朵。

盤鈴指了指喉嚨,做了一個喝的姿勢。

沙海之中,人少,城少,送去做舞姬的姑娘更少,更莫提生來不會說話的舞姬了。

她們是被毒啞的。

我打了個冷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望著她不自覺抿緊的嘴唇,還有脖子上的金色哨子。原來哨子不僅用來馴化沙海野獸,還是她們被剝奪了生為人的交流權利之後,因無奈而尋找的另外一種方式,是她們對命的妥協。

我們這種普通人面對野獸,會被攻擊,但她們憑藉哨曲,可與野獸共生。哨曲為地下教坊獨有,算是一種補償,若有野獸深入沙海下,竄進教坊,便可以此曲保命。她們只能無奈地接受哨子,外人卻求而不得,有了這個,從沙海之中生存便容易多了。

盤鈴說幾乎沒有人用過這首曲,它就像長在舞姬足下的厚繭,看似可以給予保護,實際並沒有任何用處。

因為她們出不去。

地下教坊的舞姬,到了年紀,就會被唐城來的人挑選,買走。到了來接的日子,她們要穿上來者給她們備好的最華麗的衣裳,然後把少女的辮子解開,盤起如山的髮髻,用珠寶墜滿一頭。由三四個唐城來的丫頭上好妝,點上胭脂,塗上鮮紅的口脂,在額上點上金色和紅色的花鈿。最後被扶上長長的花車,離開地下,來到地上,開始新的人生。

盤鈴是例外,她能說話,很機靈,在她姐姐離開的那一天,她由姐姐掩護著,伏在了車底下,被帶到地上。

從此,她便能夠自由往返於地的上下了。

盤鈴跟我說,在這個村子裡,不少人發現了她疏漏的行蹤,但都沒有點破,她的行動也就坦然了。只有這個教坊最美的紅姑娘偷偷跟她談過,讓她輕易不要開口,也不能帶人來。

「她說不要重蹈我姐姐的覆轍。」

「你姐姐是?」我朝她靠近了一下,看似是想要壓低聲音,以免被人聽到,實際上是我私心地想要多看看她。

這樣美麗的小姑娘,她的姐姐,不知又是怎樣傾國傾城的美人呢?

「是我們教坊的紅姑娘。」她想了想,好像在組織合適的語言,「現在的紅姑娘頂替了她。」

現在的頭牌紅姑娘,是以前的橙姑娘。

盤鈴穿著紫色的衣服,所以她是紫姑娘。

她的姐姐不在了。

教坊·日

第二天就是唐城來接教坊女兒離開的日子了。

四輛首尾相連的花車停在一處連著天穹的斜坡之上,正是我們昨天下來的地方。坡道兩邊,立著打手模樣,身著黑色窄袖服的男人。

場面盛大,如選秀一般。沙海真花難尋,滿地繽紛紙花,我在樓上看著,竟比真花還要艷麗幾分。四座教坊的女兒們都是鮮活嬌艷的鮮花,她們聚集在街上,皆是舞姬打扮,穿著色彩繽紛的衣裳,戴著金色首飾,手足上系著鈴鐺或者臂釧。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穿著紅色衣裳的高挑女子。地下本無風,她走起路來,衣裳搖曳,比被風吹起還要動人。

盤鈴穿著紫色盛裝,在後面打著羽毛扇,連連打哈欠,絲毫不掩飾,看來昨夜果然沒有睡好。旁人們看到,也不阻止,只是用眼睛善意的提醒。

隊尾有個提籃小姑娘走快了一步,管事們的目光立刻甩在了她身上。她手一抖,手中紙花撒了一地,管事們目光如刀,剜過去。女孩子為了大局,不敢理會,這個小破綻便躲過了。

至少從現在看來,地下的女孩們的生活除了無聲之外,還算無可挑剔,甚至比外面不清不楚的舞姬教坊還要更純粹些。

被接走的女孩子們被送上了花車,車夫駕馬,車前行。

盛會要收尾時,出了岔子。盤鈴的扇子落在路中間,把車夫嚇了一跳,馬兒受驚,車中無聲地騷動,車上的裝飾花兒紛紛落下。

婆婆媽媽們望向她,極其震驚。

馬被唐城來的黑袍守衛制住,花車離開,盛會結束了。

地下二層·夜

外面燈下了,盤鈴也已睡沉。我將早上見聞全都記在了本子上,找她討葯,她不給,我心情緊張,沒有睡意,便打算出去看看。

在樓口,我看到有個小廝抱著一個女孩匆匆出門。起初我以為是一對相好的男女,但那小廝年歲實在太大而女孩太小,女孩在他懷裡,紋絲不動。

那女孩戴著粉色的紙花,正是早上的提籃女孩。

我摸了摸腿,腿剛消腫,尚能走,撐不了太久;又摸摸腰間,沒有帶刀,想了想,還是決定跟蹤他出去看看。

小廝走到一處單獨的房外,敲了敲房壁,門沒動,裡面卻亮了起來。他進去,把女孩子不知放到了什麼地方,出來之後又敲了敲房壁,亮光沒了。他原路返回,我躲著他,學著他的樣子打開了那處亮光,房子裡面竟然只有一個發著光的井,與我們來的時候沙海中村落房屋裡面的井一模一樣。

裡面燈亮著,在上面看不真切,我沒有絲毫猶豫地下去了。

作為話本先生的本能要我一定要下去看個究竟。

下面又是一方天地。

底下空氣渾濁,有殘羹發出的葷腥油脂氣,也有廢棄衣裳發出的酸氣。走到一個角落,惡臭的味道撲面而來,大概是茅房便所。那女孩就被放在院子里,正有幾個女孩子將她抬起來,要送到裡面去。

我追進去,她們幾個嚇壞了,放下了小姑娘,捂著嘴,說不出話。

我指女孩,又指指上面。她們也指指上面,指指女孩,然後指了指身後。我往裡面走,越過地上的女孩子,旁邊的姑娘們要攔我,我把她們推開,硬是推開了門。

然後我倒退著出來了。

裡面濃而厚重的熱氣硬生生將我推了出來,我一個趔趄,幾個女孩子趕緊將我扶住了。

這是便溺池子,只是地下二層的一部分。

整個地下二層,是一個又獨立在一層之外的樓層,如同煉獄,裡面的人每日只有處理廢物這一件事可干。雖然比上面那一層更加見不著陽光,但因為在長期浸泡在廢液廢氣之中,她們的皮膚上面長滿了奇形怪狀的瘡疤膿包。

我眼前的四個女孩子,臉上都生著紅色斑點。而地上躺著的那個女孩,我昨天曾經見過的,她的面頰白皙透亮,還泛著隱隱的紅色,十分健康可愛。

不久之後她就會像這四個女孩子一樣。

當她從上面被推下來的時候,她的作為人的生命就已經結束了。

我偷偷摸摸地游遍了整個地下二層,有洗衣裳的,有洗刷盤子飯碗的,有慢慢把垃圾埋起來的,也有處理便溺的,都彙集在這裡。

為什麼盤鈴可以得到這樣的優待?

我上去之後,望著盤鈴埋藏在絲綢衣料中酣睡的容顏,心中顛起波浪。

教坊·新人

我在盤鈴身邊寫了一夜,終於等到她醒來。我講了昨日見聞,而她並不知情,甚至從沒有懷疑過現成的衣裳飯食是哪來的。我帶她去看,門緊鎖著,地上連腳印都沒有。回來的路上,盤鈴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彷彿我是一個江湖騙子。

遠處傳來馬車聲,我直起身子,想看個究竟,但還沒等我踮起腳,盤鈴就把我拽到了一邊躲起來。

是一個普通的朱紅馬車,停在了昨日的斜坡口。上面下來了七個比盤鈴的年歲還要小的姑娘,都束著一條辮子,發尾黃黃的。教引的女人走過來,小姑娘們立刻垂首屏息,一動不敢動。女人把一袋沉甸甸的東西放在了馬車夫的手裡,馬車夫掂了掂,咧開嘴笑著拱了拱手離開了。

女人帶著小姑娘們走了。

「是來補缺的?」

「你很聰明嘛。」盤鈴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望著她明媚的笑顏,心中忽然湧上一種奇怪的恐懼。這樣一個能夠自由穿梭在地上與地下的女孩子,為什麼不離開這個地方?她看待被虐待被毒害的女孩子們的目光是那樣平常,在這些小姑娘將要由人變成舞蹈偶人的時候,她竟然還能夠露出這樣粲然的笑容。

既非自己受辱,也非可憐他人,那麼,她為什麼想要炸毀地下城?

一時間,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

我求她帶我看一眼那些女孩子入教坊的過程,她應允了,條件是我要陪著她去唐城玩玩,因為唐城太遠,她一個人不敢去。

那些小姑娘首先要當著教引女人們的面脫光衣裳沐浴,然後由她們挨個檢查身體。之後女人們幫她們穿好新衣,梳好頭髮,帶到一座空房子里,讓她們吃飯。等她們吃完飯,女人們就叫下人呈上七瓶藥水,藥水旁邊擺著一把刀。

「如果你們不想喝啞葯,就用刀刺入胸口吧。」盤鈴伏在我耳邊,偷偷替我翻譯。

「就沒有第三選擇了嗎?」

「除了我,沒有人能夠出去。」

我沉默地望著她。

「所以,才要用盡一切機會出去看看。」盤鈴的眼睛亮晶晶的,即使我是以參透人心為本職的話本先生,此刻也看不透她。

裡面膽大的女孩先喝了,然後倒在地上緊緊摳著脖頸,連呼吸都嘶啞了,十分痛苦的樣子。膽小的女孩子有的大哭起來,有的縮在角落,有的甚至想要開門開窗,把我嚇了一跳。門窗都結實地上了木栓,推不開。

很快,所有吵鬧聲都平息了。

只有四肢和肉體接觸地面的聲音,還有喉管中發出的破鑼一般的呼吸聲。

「我時常感覺有東西拴著我的腳,我離不開地下,離不開沙海。」盤鈴說,「如果有機會,我想隨你去你的家鄉看看。」

裡面是人間煉獄,我知道,但我還是忍不住往裡面看了一眼。

當時的我只恨自己的武功不夠,我想,如果我哥看到了這一幕,肯定會用手中兵刃,平地削上一劍,朝上一挑,把這個地方掀個底朝天。

我想起哥哥當時在花街中的殺人場景。那一天我也在場,是個很好的春日,風是暖的,道旁的梨花開得像雪一樣白。

我抬頭,看到褚墨白在另一個花樓的窗邊喝酒,他旁邊聚集著幾個朋友,還有很多好看的姐姐。

「弟弟,來啊,介紹幾個新朋友給你。」

我退了一步,抿著嘴搖了搖頭。

「不要怕生,這些都是哥最好的朋友。」

旁邊的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我正要往前走,忽然從萬春樓里跑出來兩個少年女子,都穿著火紅的衣裳,像兩團火焰,叫喊聲燒灼了整條街。

她們身後跟著三個拿著棍棒的大漢。

樓上一聲驚呼,褚墨白的白衣湧進了我的眼眶與目光中。他擋在兩個女孩子的前面,為她們斷後,然後喚出背上劍來,劍出鞘,寒光照亮了整條街。

三個大漢叫囂著讓他滾開,褚墨白用劍指著他們。

「公子,幫我們作主啊!宋久久的腿已經斷了!他們要斷我們的腿呀!」

我也看到了大漢手上的棍子血跡斑斑,甚至恍惚之間,那棍子上頭似乎正在往下滴血。

我剛剛想要提醒褚墨白不要衝動,但那嘀嗒的血液已經變成了噴射狀,根本不是我的幻覺。

一個人頭從天上落下,摔到我的腳下。

發出咔嚓一聲響。

接著在不遠處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女孩子們的尖叫聲響徹了整個花街的夜空,黃燈籠變成了紅色,白梨花變成了紅薔薇。

褚墨白被押到堂上的時候無比坦然,他口中大罵著押他來的那幾個青年公子。我認出來,那都是剛剛坐在他身邊,與他一起共飲同一罈子酒的男人們。

年青的女人們堵在外頭,用手絹捂住臉哭泣著,凄厲地叫著為他求情。

整個公堂上亂作一團。

褚墨白大鬧公堂,拒不認錯,寧肯雙腿折斷趴在地上也不下跪,還揚言要殺光整個花街里的打手。

這樣的異端怎麼能留,他就被判了斬首。

當時我不懂他,現在我懂了。

我也很想殺了裡面折磨小姑娘的女人們,但我苦於功夫不精,一條病腿,又寄人籬下,更怕因為一時衝動傷害了盤鈴。

「當年我也被灌了啞葯,姐姐的……嗯,那個男人,替我調了包,我才沒有被毒死。」盤鈴說著,不自覺地抿緊嘴唇。

「這就是你救我的理由?!」

我大驚,原來她救我,只是想要學著姐姐找一個外來的男人。在她的認知里,外邊來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一種人。

沙海·葵田

盤鈴的姐姐叫沙蓮,曾經是地下舞姬教坊最美的女人。

她帶我爬到地上去,用哨子吹起那首曲子,不久,遠處冒出幾點碧綠幽森的微光,狼王跑過來,伏在她的腳下。

女孩摸了摸它的腦袋,給它一塊大肉。

狼王帶我們跑了很久。

我在路上,看著漫無邊際的海洋,不時抖落著濺進衣褶里的沙子,心中不禁又感嘆了一遍,沙海真大。

遠處有一點白,在遊動,很像女鬼,飄蕩在那裡。

我們路過時候,發現那是一個披著白衣袍的女人。

她披頭散髮,五官揉在一起,臉上滿是瘡疤,脖頸上完好的皮膚也都被風沙吹得如樹皮般粗糙,褶皺里還夾著各色沙土,頭一動,身上的沙就往下掉。

「你聽著,如果風往東邊吹,千萬不要動手。」

「葵花,真的能結果嗎?」

「酒,好喝嗎,是不是甜的?」

「我看到紅色的大鳥了,原來這就是鳥啊,為什麼還有黃色?」

「哦,是鳳凰啊。」

她說著瘋話,遊盪到遠處去了。她揮舞著白袍,聲音在空曠的沙海里吵鬧而洪亮。當她跑遠後,聲音里就多了十二分的凄涼,就像水手講的在海里聽到鮫人的歌聲一樣。

我連忙掏出本子,攤在睡著的盤鈴身上,記下來這個沙海中的瘋鮫人。

「鳳凰啊,是鳳凰呀。」

「鳳凰咬人好疼啊。」

聲音聽不真切了,果然像在唱歌。

盤鈴醒了,狼王又往前跑了一段路,遠處是一座小沙丘,丘上有一個房屋的尖尖角。沙海風大沙大,沙丘總愛亂跑,一般很難看到小屋,況且是用茅草堆起來的。

上去後,我震驚了。

草屋後面,有一大片莖葉粗壯的葵花。葵花在夜色里開著,搖晃著,黃色的葉片和飽滿的花盤在月色下近乎妖冶,發出沙拉拉的響動。

我很久沒有聽到這種花葉交雜聲了。

遠方瘋女人的囈語聲回蕩在耳邊,與葵花聲交疊,就像花街黎明時候開嗓的歌姬們歌聲。

盤鈴的姐姐叫沙蓮,曾經是地下舞姬教坊最美的女人。

永遠都是。

沙蓮是沉默的舞姬中的一個傳奇,就算在唐城中的尋歡作樂之處也流傳著她的佳話。

她的舞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她原本被送入了唐城,因為太美,無數人想要打破教坊規矩,競價追逐。但沉默的舞姬是永遠不能出賣身體的,為了避風頭,她只能暫時回到地下教坊,停止跳舞。

但有個人跟著她一起來了。

那人裹著囚犯破衣,落魄無比,裡面卻穿著雪白的袍子。就算在巨大的唐城中,這樣生著江南氣質的臉的男人還是很出挑,很容易認出來的。

他被沙蓮迷住了,跟著她到了地下。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潛入的。

但我知道,他愛上沙蓮,一定是因為紅衣裳。

我哥最喜歡穿紅衣裳的女人。

他既然能入,就一定能出。

盤鈴說,他當時帶著一身的傷,爬進她們教坊後院的草叢裡藏了三天,一直沒有求助。沙蓮看到,把他救了。盤鈴當時還是個學徒,她第一次看到外面來的男人。那個男人會講故事,說笑話,背詩,唱好聽的歌曲,還會彈琴。

而且還很好看。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有一個夜晚,我看到他們兩個人在空地上,點著一盞燈,他彈琴,姐姐跳舞。」

盤鈴說到這裡,眼睛裡全都是淚水。

「太好看了。」

她不怎麼會講話,但這四個字就足夠了。

沒想到這個男人是個蓄謀已久的盜賊,他盜走了唐城的寶物。

盤鈴在一個吵鬧的早晨醒來,她懷裡抱著姐姐的男人寫的詩詞本,急匆匆出去看是什麼事。

姐姐不見了,那個男人也不見了。

他們私奔了。

「我能上來之後,找了很久很久,每次上來都是找他們居住的地方,他們當時一定在這裡。」

我走到花間,點點頭。我相信她的話,因為我清楚地記得褚墨白在走之前抓了一把生瓜子仁。

「但他們都不見了。」

沙海·唐城

我們在第二天傍晚來到了唐城。

唐城真繁華。

沙海唐城是神州之上最大的賭城,有銷金窟之稱,寶物更是不計其數。我之前的話本中同樣也寫過書生俠客用一支鐵做的大筆一個人蕩平整個山寨然後在藏寶洞中的所見。

「金銀,玉石,十八種不同顏色的珠寶做的算盤,還有成箱的海外送來的用金子做的錢幣,用琥珀穿成的門帘子。」

但在唐城,我看到一個普通酒樓的賬房先生的算盤珠子都是用毫無雜質的碧綠翡翠做的。

我掏出了本子,心中連連感嘆這裡的富貴,我這樣的窮鬼連憑空幻想都難企及。

琥珀玉石都堆在路邊,金銀珠寶都隨手放在櫃檯之上。

他們對普通錢財已經麻木,所以才在各種技藝上面下功夫。

沉默的舞姬是如此,安定的歌姬也是如此。

在失去沙蓮之後,唐城為她舉辦了盛大的葬禮。那時的情景連三歲小兒都能講得頭頭是道,所有的舞姬在唐城廣場的高台之上穿著用花兒做的衣裳一齊跳舞,她們的身上落下的玉石珠寶和金銀碎屑,連同花瓣一併飄蕩在唐城裡。

沙蓮是唐城的寶物,這樣隆重的葬禮,她擔得起。

我對賭徒向來有懼意,雖說酒色財氣不分家,但我樣樣都怕。盤鈴在此也不坦然,只敢披著麻布,低頭而行。

這個城始終處於蓄勢待發的狂歡之中,夜裡燈火輝煌,就像杭州上元節放燈時候才能看到的盛景。

「求你,讓我看一眼賭坊吧。」我可憐巴巴地對她說。

盤鈴踩著我的腿,讓我動彈不得。但她踩了一會兒,看到了什麼,忽然泄了氣一樣,說,好吧,那我們就去最大的那一家。

進去之後我才知道,那地方是對於盤鈴來說最危險的地方。

進門,入眼的是一座十八層的金塔,下層都是金銀珠寶,但從第十五層開始,站著活色生香的女子。四琴女,三絲竹女,二歌姬,最頂端站著一個紅衣裳的女子。

舞姬們已經跳完了舞,被花轎接走,紅衣舞姬在門口等待。

她就是盤鈴教坊的紅舞姬,這是她第一次在十八玲瓏塔登頂。每個新來的地下舞姬都要在上地、入城、進賭坊之後有一個登台之夜,首先是在這個最大的賭坊中,次日會在城中廣場高台之上,跳上一個時辰的舞。

這僅是唐城的狂歡項目之一。

唐城從來不缺狂歡的。

紅姑娘站在原地,不時地有年輕的或者不是那麼年輕的男人湊上前去同她攀談,她一味地搖頭,面無表情。

盤鈴就從來不會有這種表情。

我看盤鈴,她竟然也是同樣的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一絲情感,就像一個華麗的木製人偶。

「這是我們沉默的舞姬的必修課。」盤鈴幽幽開口,用木然的語氣,背書一般道:

「當陽光落在你的身上,

攀上你脖頸的時候,

你已經變成了人偶。

如此柔和,如此灼熱,

就像進入黑暗之前的樣子,

現在是你的黎明了,

人偶。」

唐城·夜

午夜,紅舞姬的轎來了。

賭場里的人沒有散去,反而比早上還要多。

我撩開臉上的紫色裙擺,耳邊傳來細碎的小金鈴聲。盤鈴坐在我的肩頭,門縫太擠,我只好扛著她,我們躲在沉香木做的大門之後,從邊角的門縫中往外看。

她的皮靴真是太重了,我感覺快要被壓死了。

「別亂動!你發什麼抖啊,冷嗎?」

她看向我的目光裡面滿是天真的關懷,這樣清澈的目光竟然生生地將我想要罵她是傻瓜的話懟了回去。

「沒有,我的腿有點疼。」我溫和地說,給了她一個堅定的微笑。

「噓!」

紅舞姬被幾個侍女攙上了花轎。最後,有一個持長扇的小姑娘竟然也上了車。

真是奇怪,舞姬身邊從來不缺打扇的人,為什麼這個女孩子也要上去?

那扇子竟然是有門道的,看似柔軟的孔雀羽,竟然是一根根毫毛針,原來持扇女都是暗衛,被派去保護舞姬。

「為什麼當初你的扇子落地了,卻沒有人責罰?」

「或許是因為姐姐吧。姐夫曾經救過整個地下的人。」

他有恩於整個地下,所以,所有人都要給他們三個人一個面子。

如今只有盤鈴了。

我實在不相信風流公子真的能成為什麼大英雄。楮墨白平日行俠,全都是在花街替小姑娘出頭。沒想到就算到寸草不生,連花朵都沒有的沙海來,他都能找到花街,然後繼續從事他身為風流公子的本職。

盤鈴從我肩頭跳下來,手著地,沒有讓堅硬的皮靴發出聲音。原來是花轎已經啟程了。

我們在門口的人群中一起目送花轎遠去。

四人轎,四面鏤空,吊著輕紗,鋪著真花,都是朦朧的月白顏色。

我還沒來得及感嘆,轎子就停下了。紅舞姬被攙扶出來,進了一個府第。

府第守衛森嚴,我們直到下半夜才進去。

這個地方不像是給人住的。前院收藏著金銀、古董、字畫、珠寶和典籍,一樣一間,都上著鎖;中院藏著經書和奇珍異寶;間院供奉著嚇人的神像,半夜太過幽森,我感覺神像在盯著我們,趕緊拉著盤鈴走了。

後院是一個鬱鬱蔥蔥的樹林。我幾乎放棄了尋找,這裡怎麼看也不像是給舞姬住的地方,但盤鈴拉著我,走了進去。

為了做話本先生,平日里,我也會托碼頭的楚門弟子在水路上走的時候幫我帶一些南北方的話本來。南北風物完全不同,令我神往。我曾想過加入楚門做下等水手,逃離家鄉,四處看看,但他們都說我除了一張嘴外什麼都沒有,嫌我沒用。這令我更加瘋狂地去想像外面的世界。

在這個後花園裡,我看到了中原的高粱,楚地的樟木,江南的細柳,洛陽的牡丹,洞庭湖的荷花,極北之地的樺樹,還有極南之地生在大海旁的椰樹,林林總總,十分複雜,全都被花木師栽種在這麼一個院子里。大概因為沙海裡面寸草不生,所以在他們看來,樹木比金錢還要珍貴。

我感動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不需要本子,這輩子能飽一頓這樣的眼福,我感覺現在死了都不會有什麼遺憾了。

前面忽然亮起的火光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原來是一個森林中的小房子,剛剛掌了燈。

這裡天亮得早,裡面的人大概要起床了。

有四個舉著托盤的丫鬟進了屋子。從窗外看去,裡面陳設簡單,只有四張床和四個妝台。有四個穿著素衣的舞姬仰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姿勢相同,雙手放在胸前,有的睜著眼,有的還閉著,有的睡眼惺忪。丫鬟將她們打橫抱起來,放在各自的妝台前,先洗臉,再梳頭,盤好頭髮,細細上妝。上完之後,抖開托盤上的盛裝華服,為她們穿上。

丫鬟們做完之後,推門出去了,舞姬們還是不動,保持著原狀,坐在妝台前。丫鬟走後進來四個健壯小廝,將舞姬們抱走了。

舞姬們雖然沒有表情,但眼睛有的閉著,有的空洞地盯著低矮的稀少灌木,還有的像是要哭了,卻沒有眼淚。

流眼淚會把妝弄花的。

這些舞姬被送上花車,送走了。

這個林中小屋是唐城中收藏沉默的舞姬的地方,如同人偶收藏室。

唐城·日

狂歡從昨夜開始,到今日結束。

我看著旁邊正在街頭買糖葫蘆的盤鈴,想到這個女孩子以後的命運,忽然想到我們見面前,她的話。

「我們倆一起,足夠將這裡毀掉。這裡是地獄的第一層。」

我很難受。

沙海的下面是地獄的第一層和第二層,而上來之後,我們卻直接一腳踏進了第十八層。

「你哭了!」盤鈴摸了摸我眼睛的下面,然後抹在我的身上,「你們外面來的男人,都這樣愛哭嗎?」

她說我哥在看到沙蓮姐姐在陽光下跳舞的時候,就在台下大哭起來。

我不相信我哥會哭,我從來沒見他哭過。他被喜歡的女人拒絕的時候沒有哭;被信任的兄弟出賣的時候沒有哭;被圍在花街,手筋差點被挑斷的時候沒有哭;甚至在被判死刑的時候都沒有哭。

他在拿了家中所有東西走的時候,我聽到他哽咽了一聲,但還是沒有看到他流淚。

「你一定可以成為最好的話本先生。」

楮墨白說完,扛著東西走了。

「你不信?問問這位老伯。」

旁邊賣糖葫蘆的老伯連連點頭,他自稱在這個地方賣了一輩子糖葫蘆,看了一茬又一茬沉默的舞姬們來來去去。

他說:「那個公子在台下的時候哭到跪倒,捂住胸口,我看他的模樣,不像是假的。」

我問:「他為什麼哭?」

他說:「沒有為什麼,所有人看到沙蓮的舞,都會忍不住哭。」

舞姬的花轎過來了,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路。轎子停下,保護舞姬的拿扇侍女們,偷偷在她們的背上擊了幾下,舞姬們的身體軟軟倒下,剩下的侍女們連忙托住。

原來舞姬們在被接走,安排休息的時候,都會被人點了穴,任人擺布。我想起她們在侍女的操持下被上妝穿衣的樣子,她們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已經完全變成了人偶。

舞姬們在花台上面跳舞,花台上面同樣鋪了用各色精巧的新鮮花朵編織的布,泛著新鮮的味道。

看完舞蹈,我的心中震撼,但沒有哭。

轉頭看盤鈴,她正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想看我哭了沒。我感覺眼前的盤鈴更加可愛一些,我與哥哥不同,我沒有膽量去追求堂皇富麗的東西。

「她們跳的不好看嗎?」盤鈴問我。

我想了想,搖搖頭。

「好看,那你為什麼不哭?」

我不知道,又搖了搖頭。

「等到有機會,我跳舞給你看好不好?希望到時候你能哭。」

我以為舞姬都會被好好收藏,直到終老,但並不是,我們離開唐城,在城門口看到有年歲大了的舞姬被送回地下去,以騰挪出位置給更加年輕的舞姬。

沙海·女兒

在路上的時候,遇到了一件事。

那個披著白袍的瘋女人見我換了白衣裳,從遠處跑來,用力扣住我的脖頸。盤鈴也急,放狼咬她,雙手握劍,站在她身後正要刺時,卻恍惚呆立,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我躺在海中,如同溺水,沙子直往口鼻中鑽,眼看著四周流沙湧來,我從懷中摸索出筆,狠朝她的胸口刺進去,她手中力道不減,我的眼前已經泛黑了。

女人悶哼了一聲,從她胸口露出帶著血的劍尖來,她捂著胸口,仰頭倒下了。盤鈴在她身後,雙手握著劍,連連後退,似要跌倒。我來不及喘氣,掙扎著拉著盤鈴逃出流沙區。

她的屍體遺落在沙漠沼澤里,被流沙吞噬。

她臉上帶笑,淚濕了一大片沙,朝向著我們。盤鈴看著,忽然發抖,坐在地上哭了。

過了很久,等她哭夠了,沙也靜了。

盤鈴忽然起身,把皮靴脫掉。

金鈴聲起。

她站起來,跳了一支舞,神態虔誠,就像在為這個死去的女人祭奠。

紫色的紗裙如羽衣,在沙中飛揚。太陽是灼熱的,但她的眼神更加灼熱,裡面有迷離的淚水。

或許這樣一個終日遊盪在沙海之上的女人,才是沙海中唯一的自由的人。

盤鈴內心希望變成姐姐那樣自由的女人,時時處處都學著,恰好遇到了外來的我。我的內心其實也想要變成哥哥那樣勇敢的男人,但時時處處排斥著,卻遇到了被困在地下的她。

這麼看來,我們似乎更應該在一起,共續前緣。

楮墨白在台下看到沙蓮跳舞的時候,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情呢?流落沙海,他已是一個半死之人,他的白衣裳被黃色的沙土和血污玷染,他或許是披頭散髮地逃出流放隊伍,失魂落魄地跌進唐城,然後看到了那個芳華絕代的女人。

他想到了自己年少時在酒樓上的風流肆意,當時整個江南的煙柳風月都是他的,他擁有一切。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臟污,在他心裡,可能自己已經不配被叫做人了。

巨大的失落感令他跪在那裡,大聲哭泣。

紫衣女子旋轉起來,身上的紗衣飛揚著,發出細碎的金屬擊鳴聲。

沙蓮在為楮墨白跳舞的時候,有沒有像盤鈴這樣一邊流淚,一邊笑著呢?她望著眼前的楮墨白,那個人穿著漿洗乾淨的白袍,手上奏琴,眼睛深深凝望她。或許每個女子都會有一個為愛人而舞的時刻,那個人第一次打開了她乾澀的心胸,讓她知道了自己是一個活著的人。

沙蓮現在在哪裡呢?

我望著瘋女人的屍體消失的地方,忽然對盤鈴道:「我考慮好了,我陪你,毀了那裡。」

盤鈴腳步戛然而止,看我。

「我沒下毒,那只是普通的金創葯,我沒有解藥,是騙你的。」

我搖頭,伸手指了指地下。

沙海

盤鈴拉來火藥,與我一起炸了地下的教坊。地下教坊安插著唐城的眼線與暗衛,如果下頭出了事,唐城就會派人來解決。一直都有沙海狼給盤鈴報信,蹲在門口,用爪子撓門。最後狼王來了,一直蹭盤鈴的腿,盤鈴拍了拍它的腦袋,看了一眼唐城的方向。

我們把通道道口挖開,只有盤鈴的哨子能叫上來他們,她下去之前,我把繩子系在了她腰上。

「一定要及時回來,要是有不想上來的,就不要管了。」

她摩挲著繩子的扣結,半晌,道:「我會讓她們全都上來的,一個都不能落下,此事由我動手,若是有人未曾上來,我豈不成了殺人兇手?」

「那你的命,就不算命了?」

「我殺了姐姐,我要贖罪;我的根在這裡,我毀了根,也要贖罪。還有姐姐,我也要替姐姐贖罪,所以,要守著它。」

盤鈴最後朝我笑了笑,凄絕地,下去了。

繩子猛一墜,然後不動了。

我在上面守著,狼王嗚嗚地哽咽著,一群狼發出孩子般的哭聲。地下的城裡傳出一聲清亮的哨音,聲音很大,就像用盡了渾身的力氣。

然後,第一個人上來了,是個小廝。然後是侍女、丫鬟、臉上長著膿包的二層女孩、舞姬、小學徒、已經排上號的舞姬,都慢吞吞地爬上來。

狼王的耳朵忽然豎起來,我知道唐城的人近了。我讓那些人乘著狼群先走,然後等著盤鈴。

盤鈴沒有上來。

哨子的聲音斷斷續續,然後傳來說話的聲音。

我在上面聽不清。

「盤鈴,快上來!」

直到唐城的人來了,她都沒有上來。

沒有比這個更像話本故事的結局了,我記了一筆,把寶貝本子塞進懷裡,掏出火摺子來。

我覺得我應該陪著她,就像楮墨白陪著沙蓮一樣。

我最終還是沒有追尋到哥哥的真實結局,但在這些半真半假的傳說中,楮墨白在我心中反而更清晰起來。

其實楮墨白和沙蓮是被唐城的人追殺了。楮墨白帶著沙蓮私奔,到了以為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建了小屋。唐城的人趁夜偷襲,殺了他們養的一群狼,然後燒了他們的房子,整個花海都被燒了。瀰漫著酒的香氣,所有的葵花都在火中尖叫,哭泣。

兩人逃了出去,男人斷了一條腿,女人的臉被灼傷了。

楮墨白在第二天去唐城復仇叫囂。

沒有回來。

我猜。

「盤鈴,你跳的舞,很好看!你聽到了嗎?我哭了!」

裡面沒有人回應,我瘋了一樣拽繩子,繩子上只掛著一個戴著鈴鐺的頭紗。

盤鈴永遠出不來了。她替姐姐贖罪,永遠守在了這裡。

我用火摺子點燃了長長的引線,然後提著我的兩隻防身匕首出去對敵。

外面的光線刺得眼睛模糊無比,我看到了黑壓壓一片打手。

「楮墨白,你沒死?」

「我不是楮墨白,我是褚硯黑。」我道,「楮墨白不會死,只要我還記得他。」

「很快你就會死,就沒有人記得他了。」他道,「而且他真的死了,是自殺的。」

唐城的人說我哥是自殺的,並且講述了他們所知道的事情。

這是繼盤鈴的回憶和我的猜想之後的第三種說法了。

什麼事情最能徹底殺死一個英雄呢?

英雄在肉體上是殺不死的,只有他為之努力的人群背叛他,讓他從內心感到絕望,才能真正殺死他。

真正令人感到可怕的是,楮墨白拼了性命,一把火燒了如同地府般的地下教坊之後救出來的人們,雖然對他的行俠仗義心存感激,但當火熄滅之後,又立刻做起了一模一樣的營生。

「那四個教坊的首領,都是以前逃出來的舞姬。」

據說我哥當時從殺手群中逃出來了,跑回了家,找到了妻子。

他當時還沒有死透,聽到這個消息,在葵花地里吐了一口血,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陽光穿透層疊的葉,落在他的臉上。

他死了。

「你胡說!」

我撲進人群中,過了幾個回合,火藥就爆炸了。

我和這黑壓壓的一片人,掉進了塌陷的地下。

沙海的流沙迅速彙集,很快填平了這裡。

沙海原諒了我們。

尾聲

我在一個深夜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沙子上,天上都是星,零碎的。

我躺了很久,始終沒有想清楚,為什麼盤鈴說是她殺了姐姐,為什麼她要替自己贖罪。

我不屬於這裡,所以我決定離開。

我走的時候,踢到了一個骨頭。

骨頭叫住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搖搖頭,說:「夠了,我不想聽故事了。」

骨頭還是徑自說了起來。

「很久以前,一個白衣俠客與一個啞女舞姬在一起,逃出了這個地下舞姬教坊,出去生活。為了不讓地下舞姬教坊繼續作孽,白衣俠客出去一個人制敵。斬了千百人於劍下,自己終於戰死在了黃沙之中。」

「首先,一個人斬一千個人,是不可能的;其次,沙海的沙不是黃色的,和大漠不同。」我說,「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會講話了,卻瘋瘋癲癲的。披著她夫君的衣服在沙海中遊盪。我曾見過她的,她無數次經過我的身邊,踢到我。她的臉被火灼傷,被風吹花,變得像樹皮一樣。只有那衣服,還是以前的料子,是南方的綢緞哦。」

「你確定是南方的綢緞?」我想到了那天被盤鈴殺死的女人,那個女人已經被流沙吞噬,永遠沉睡在沙海中。

「那是我從江南穿來的一件衣裳,她說死也要穿著死。但是,但是……」

骨頭說到這裡,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END-

Sunasty

世 界

赤酒看東宋:

東宋應該是熱血而肆意的,

在這個世界裡面漂泊著的少年們,

應當是年輕的,可愛的。

《赤酒引》講的是熱血少年的江湖歷險,

也少不了有些別人家的愛恨情仇。

希望能將畫卷再鋪開得大些。

沒下筆前,一切都是未知的。

這張畫卷,願東宋的俠友們共執筆……

赤酒自敘

在文字中摸爬滾打著的少年人。

學講故事修行中。

文風偏暗黑,愛看些鄉村市井江湖故事。

懷著一顆江湖少年的心,

藏著武俠和言情小說,戰戰兢兢度過學生時代。

仙俠RPG遊戲沉迷者。

依舊追憶著劍網三里的逝水年華。

骨子裡艷羨魏晉時的瀟洒風姿,從容氣度。

卻沉迷甜食和小裙子無法自拔。

經歷過武俠最好的時候,

古風最好的時候,

遊戲最好的時候,

深感幸運。

今有機會為武俠世界添磚加瓦,定當傾力!

-宋納思地-

世界·小說

致謝

文章作者赤酒

圖片來自網路,僅為示意,版權屬於原作者。

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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