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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啟中國水墨「印象」

開啟中國水墨「印象」

李冬君

823

2017-06-05

范寬究竟有多「寬」

范寬的畫風是律己的,俯仰於天地之間,呈現「完美的卑從」。

但他的「完美的卑從」是以「極度的昂揚」為底氣的,因此,他的畫風也兼具了神聖感和自由兩面。范寬面對的自我,有如西方繪畫面對宗教性的「天堂」和「聖母」。而「極度的昂揚」,應是他的自由意志在筆墨下的自然流露。最為難能可貴的,不是趨於哪一面的極致,而是這兩面的結合,統一在一個具有獨立性的個體人格之中。幸虧他的「寬」性,能包容對立的兩極,在對立中保持「中立」,於偏頗間求得「中正」,一如范寬的名字,名中正,字中立。而那個「寬」字,正是他人因其個性而給他的綽號。

范寬生於五代後漢,那是一個天命無常、人命也無常的時代,能以一個「寬」字處世,實屬不易。每個時代都會有個把這樣的「寬」人,新文化運動中,在運動發源地的那個「兼容並包」的蔡元培,也是一個這樣中正和中立的「寬」人,這是那種在歷史的夾縫處才會產生的人。

據說范寬性情寬厚,時人都喜歡叫他「寬」,他便順手取來做畫上簽名了。一介布衣的亮點,就是可以不受身份禮數約束,去做個「進止疏野」的自由人,所謂「疏野」,便是那種最接近自然原生態的個性,再加上他「性嗜酒」與「好道」,便在市井和山川留下了一個「落魄不拘世故」的傳說。他不在乎世俗的進退之禮,在自我意識的江山裡放縱他本色的天真,一任其筆墨率性,「不自由,毋寧死」,不僅對於人的獨立之精神而言,也對於由此精神產生的作品而言。

面對天地山川,范寬可以完全放下自我意識,在《溪山行旅圖》中,呈現「完美的卑從」,但「卑從」並非抹殺其個性,而是回到自然中去,順應本性成為萬物之靈和天地之心,實現「極度的昂揚」。

他一人踏著自己個性的蹺蹺板,一端是「完美的卑從」之沉鬱,另一端則是「極度的昂揚」之活潑,活潑是藝術美的自由本質,而沉鬱則是對自然美的執著,如果說《溪山行旅圖》表現了范寬對自然的卑從姿態的話,那麼《雪山蕭寺圖》則展現了他個性的昂揚。

讓藝術的主體性跨度在卑從與昂揚之間,那會成就一個怎樣的獨立之精神的「寬」人?筆墨如劍直指內心,在人格的兩極發為不同的風采,使卑從與昂揚和解,達成其藝術主宰。

在《雪山蕭寺圖》里,他那「疏野」的個性,通過自由奔放的筆墨,沒遮攔地展示出來,任由他的自我意識撒野,放縱他的獨立人格奔跑,或問人性究竟有多「寬」呢?天知道!

勿以「完美」做標準

《雪山蕭寺圖》,巨幅立軸,絹本,淡設色,縱182.4厘米,橫108.2厘米,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無作者款印,下詩塘有清人王鐸題跋,王鐸說,這幅畫,是順治皇上特別賞賜給內閣大學士宋元平先生的,他稱讚此畫「博大奇奧」,「靈運雄邁,允為古今第一」,還稱讚同僚宋元平「公以第一流人賜天下第一流畫」。畫上,有宋元平本人的鑒藏印記,云:「順治三年(丙戌1646)七月初二日,欽賜廷臣大學士臣宋權恭記」(正書木印),因其名宋權,故有「欽賜臣權」,「子孫永保」等印。

王鐸得見此畫,並為之題跋,是在三年後的一次雅集上。大概又過了三年,王鐸便離開了人世,時年61歲。王鐸是河南孟津人,1644年崇禎十七年時,還在做著明朝東閣大學士,1645年清順治二年時,便與禮部尚書錢謙益開南京城門降清,接受了新朝禮部尚書、弘文院學士加太子少保的祿奉。而滿人剛入關,立足尚未穩,順治帝不僅急急以高官厚祿籠絡投誠的漢人,看來還不惜拿出前朝皇家舊藏厚賜漢大臣,當然,也許是順治還不很明白這些藝術珍品的價值,不過他明白,漢大臣會視此為立命之物。

如果是乾隆皇帝會如何?一個熱衷於收藏的皇帝,怎捨得將如此極品贈與他人?好在此畫未經他手,否則天頭地腳那昂揚的風采都要被乾隆爺不可一世的大印蓋滿。從鑒藏印記來看,此畫能夠面世並且見載,已是明清易代之際。乾隆以後,此畫歸位,畫上還有清嘉慶、宣統內府諸印,至少在大清朝嘉慶年間由盛而衰、方衰未衰之時,這幅畫又回到了宮裡,經宣統年再到台北故宮,輾轉還算平穩。

北京故宮出版社出版的《徐邦達集》,錄入范寬兩幅畫,除了《溪山行旅圖》,就是這幅《雪山蕭寺圖》了,由此可見徐邦達對此畫的重視。徐以為「此圖筆法厚重,方中帶圓,後來李唐、馬遠等人,都從此變出,工整而不刻板,藝術水平頗高」,不料,筆法一轉,竟指出該畫「原定為范寬之筆,但與《溪山行旅圖》面目稍有不同,或疑非是,待深考」,又表示了存疑。以徐邦達的鑒賞力,只因與《溪山行旅圖》「面目」有所不同而生疑問,固然是值得稱道的嚴謹態度,但從藝術本身來說,一名藝術家因個性呈現的精神豐富、技藝的嫻熟,在表達風格上何止一種?很可能兩面性,甚至多面性。

還有一幅《雪景寒林圖》,藏於天津博物館,由絹本三拼合成。李霖燦認為,台北外雙溪故宮博物院所藏《雪山蕭寺圖》軸,筆墨晚近,難與《雪景寒林圖》相比。他更看重這幅「比《溪山行旅圖》還要闊了三分之一,更近於屏風畫的原始形式」的作品,他指出,它很可能是范寬早年時期的一幅作品,在中間下方一棵樹榦枝上,有淡墨「范寬制」三字名款,意境和筆墨,異於《溪山行旅圖》。

儘管二人對范寬的兩幅著名雪景圖的關注度不同,但皆以《溪山行旅圖》為標準是一致的;對技法首肯,卻又因風格不同而略有遲疑也是一致的,不無遺憾。我們是否可以換個角度去探求風格背後的藝術目的呢?或許可以發現不同風格的藝術表達會另有訴求。不排除與《溪山行旅圖》因創作先後導致技法嫻熟的差異,但可以肯定《雪山蕭寺圖》更為個性、更為奔放、更為激情,與《溪山行旅圖》端莊沉重的矜持以及雄奇險峻的完美不同,與徐邦達所贊的「筆法堅勁而不狂野」亦不同,而是任性「疏野」,如王鐸看到的「薄淺單隘」的細節氛圍,那是他呼嘯而過的筆底率性,是緩緩沁潤的絹墨真情。他只管流淌沉醉的情緒,並不在乎山水莊嚴的審美法度,這幅圖,詮釋了他個性中「極度的昂揚」一面,以高亢的姿態開闢了他的另一塊精神領地。他以卑從的心靈仰視其敬畏,以昂揚的精神表達自我的真誠。

雪底下的「歡樂頌」

既然范寬「好道」,我們就用道家的審美視野,來看范寬的雪景吧。

雪是靜的,靜如處子,但雪底是動的,是生命的萌動,奔向春天。那生生的速度,如脫兔般迅疾,在一切設防都來不及阻擋的「無」的瞬間,生成精神的光芒,照亮心理視覺,去觸摸雪底的熱烈。生命體貼生命的審美感動,真是一觸即發。

范寬也畫蕭曠,畫枯寒,像他的老師李成一樣。但李成的枯寒之氣,必是骨子裡的苦寒任性方能成之,這是范寬——無論有多「寬」也學不來的,其「蕭曠枯寒」,皆以冬雪為底色,潔白中,不見一絲殘酷的痕迹。莽莽雪原,起伏險峻,滿是生機。不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嗎?他卻不畫春天之生,而是沉迷於主殺的冬季,只要有雪,就有生機,以他灼灼可見的熱腸,去描繪內心對生的期待,向世人宣喻枯寒蕭殺的背後必是生機一片。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一年都是好景緻,是誰也剝奪不了的。

雪山蕭寺,淡然設色,礬頭密林,照舊是雨點皴,白茫茫一片托底,方顯其「無」的本色。天頭上,最高峰,也許出自范寬酒狂,醉眼朦朧時,順著山脊望去,白雪覆蓋下的主峰,如白鬍子老道人,或者就是老子的一座山像,萬古眉眼,堆擠出千年慈笑,就這樣眉毛鬍子一把抓。副峰如舉杯,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正酒酣耳熱之際,隔著一線飛流,從身旁,到腳下,又走來一干山友。

峰巒間,簇擁著高低錯落的懸空寺,詮釋著道法自然的有溫度的建築理念。古時,道觀選址,多遵循「順應自然」和「爭人之所不爭」,風骨羽化之道士,或於懸崖峭壁間築道觀,或坐落飛石之上,或鄰瀑布,或隱雲煙。順形借勢,攀險附危,儘可能不去斫傷天地造化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以及一寸土地,反而造就了一種蜿蜒跌宕,錯落疊致,飛檐騰空,迴廊懸吊的人文景緻,牢牢地匍匐在大山的脊背上,隱藏自己,融入自然的觀止。那是范寬的精神寄託之所,也許他正騎著小驢走向他的家園。

最令人精神暈眩的,是匍匐於兩峰腳下居於立軸正中的丘陵,起伏的山坡被覆蓋的白雪拉長,如披著一件天遺雪衣,長袖舒廣,羽舞霓裳,昂揚著向主峰奔去,主峰又向天空奔去,從卑從向著昂揚奔去;群山競舞,綿延交織。線條如錦如緞,墨韻似雲水流年,一派任性,想是他半醉半醒時分的筆底自白。似乎他抓住了地殼運動的旋律,聽到了藏於雪底的生命歡樂;似乎他與董源有共鳴,在波瀾起伏的大地上尋找內心昂揚的節奏。以藝術家的細膩,傾聽寒冬里的無中生有,再以先知的敏感,暗示生命在萌動、湖水在初融的消息,啟蒙了觀者的審美之眼;虯枝俯仰蟠曲,左顧右盼,姿態天真滄古,自不必說;連松針都在飛揚,見證著醉者的筆尖在舉杯邀舞。畫面上,滾動著歡樂的春之聲,真乃江南有董源,江北必有范寬也。此二人者,高舉著何其明亮的精神,書寫著他們筆底的自我的江山,昂揚著人的靈魂。

李成在孤絕蕭寒中是昂揚的,范寬不愧李成的學生,在雪景中也是昂揚的。李成的昂揚是在蕭殺中依然昂揚著個體的精神飽滿;范寬則在蕭寒的背後隱藏了無限生機。范寬無論畫什麼題材,皆滿屏生機,即便蕭瑟,亦不見一絲絕望之筆,這是一位即便失魂落魄也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黑白之間的「寬」度

與《溪山行旅圖》不同,《雪山蕭寺圖》是有缺憾的,缺憾是不完美。率性而為的畫面,不經意就暴露了畫家昂揚的自由意志的「馬腳」。

構圖正面,首先映入的,是一道匍匐的小山脊,隨後,便是千岩萬壑,分布左右,一眼望去,都是白雪爭相流動的山脈,構成雪山悲欣交集的自由形體,並不在意畫面上構築理想山水的完美,似乎作者的自我意識始終在線,在雪景中只管償還他對自我意識以及自由意志的相思債。

《寒林雪景圖》中,隆冬的寂靜里,連靈魂都無處藏身,若隱若現,奔走於寂,徜徉於靜,督促生長的旋律漸漸豐滿。遠山嵯峨,白雪茫茫,皆為山腳汀渚上那一片寒林的背景,墨筆枯枝,寒林醒目,自我意識潛伏於枝椏蕭疏,鼓動它們蓬勃,於盤根錯節處,發布春的消息。

悄悄地,隱蔽的一如大易之天道的訓誡,冬季萬物要「退藏於密」,避寒鋒銳,無量生機便暗藏於畫家內心,行諸毛尖,筆筆都飽蘸一元復始的喜悅,為春天的到來積攢家底。雪帶來天地之光,透過密密的寒林顫抖為碎影,印象派的特徵初露端倪。

當西方油畫從教堂的穹頂接引上帝之光時,中國的山水畫已經全方位直接沐浴大自然的天地之光了;直到十九世紀西方繪畫走向大自然,面對絢爛耀眼的自然之光,畫家們掌控色彩的自由度一時勃發,在油畫布充分體現出來,西方繪畫史上,才開始蔓延著「印象派」的羅曼蒂克炫彩。

而中國山水畫自誕生之日起,便沐浴在毫無遮攔的大自然之光里,自然之光帶來的散點透視,與水墨皴染氤氳流光碎影的朦朧、墨分五彩的寫意,天然就有著印象派的印象意味。

《雪景寒林圖》之寒林便是實證,雖為工筆山水,但已然開啟印象之先河。那派莽莽雪山突出的印象是雪山腳下的那片寒林,而那片寒林給出的印象,則是寒林印象以外的生機無限。

這幅畫為范寬早期作品,其名刊於《宣和畫譜》,畫幅超過《溪山行旅圖》,現藏於天津博物館,畫面前景樹榦中藏有「臣范寬制」名款,但字跡漫漶,已難辨認。從藏章可知,此畫曾經清梁清標、安岐鑒藏,乾隆時入皇家內府,1860年英法聯軍掠圓明園,曾一度流落民間。

雪景寒林,是山水畫必不可少的一道景觀,就像農耕文明的四季安排一樣。用水墨表達對四季的審美體驗,冬季雪景是必須的,對於畫家來說,那是一種趨於簡明的黑與白的考驗,簡潔到僅以墨色濃淡就能觀照天地,一如中國哲學用陰陽開啟「眾妙之門」。

西方油畫可以油彩堆垛萬道霞輝,亦可以給冬季白雪投以光與影的絢爛或陰鬱,從容造就其色彩主體,但水墨畫若以色逐光則無從下腳,除了黑白再無著力點,不如退而求其次,在黑白之間不斷妥協、不斷讓渡,用黑白的印象不斷暗示,為觀者提供遐想的空間,從而獲得參與性的擁躉。

關鍵是「黑白暗示」所憑藉的條件非常單純,在黑白之間作畫,是對沉思功夫與思想提煉能力的考驗,對靈性要求高於技法要求,水墨鬱郁乎之靈氣,便來自於沉思或思想之後的真性情。

在色彩領域,沒有比黑與白相距得更為遙遠的了,如何使這極端對立的兩極統一起來?從黑過渡到白,或者由白趨於黑,這中間,究竟有多少個區域,有多少個層次?這樣的探索,首先必須以「中立」為前提,以「中正」為原則,方能由近及遠、由淺入深而成其「致廣大而盡精微」的「寬」。

范寬自名為「寬」,一個「寬」字,便是他自身的覺悟,以此悟性,跨越黑與白的天塹,突破「色彩唯一性」。「悟」是審美動力因,也是藝術形式因,其本身出自人本能的審美激情。《雪景寒林圖》雪霽中的寒林印象,應該是范寬內心對生機的敏感,畫出一幅啟蒙我們應對荒寒的笑臉。

《雪景寒林圖》的水墨印象,是白雪與天光氤氳,透過寒林的光線顫抖出內在的生機碎影,似乎隱約透出經歷了文明焦慮之後的北宋初年的自信印象。如果說,我們在李成的荒寒里還能看到與歷史激烈博弈之後的餘燼,而在范寬的雪景里總能感到溫暖的生機,雖然這溫暖恍若蒼涼,但沒有一絲絕望之筆,絕望的墨色以及絕望的黑白。范寬喜愛的點皴法在《雪景寒林圖》中給寒林梳理出漸次光明的分寸,開啟了千般萬化的中國水墨印象。

(作者近著《落花一瞬——日本人的精神底色》,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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