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穿越、虐戀」，我們和95後聊了聊，發現次元壁正在坍塌

阮阮，1996年出生，大二，無男友。

除了上學，她目前有一份看上去很有前途的工作：為廣大的90後和00後讀者，篩選值得一看的網路言情小說，也就是俗稱的「女頻網文」。

這天下午，阮阮從宿舍的單人床上爬起來，刷開微博，發現「未關注人私信」里，躺著一位加V的金髮帥哥。

先把標點和語法問題放一邊，這封信起碼寫得挺有禮貌的——

阮阮迅速查看了這位男演員的微博，發現他粉絲近二百萬，演過最大的IP劇是《花千骨》。

接著她把他微博里的照片都過了一遍，基本上都是修圖完美、看不見毛孔和紋路的硬照，且形象百變。

於是她在那些照片底下逐一回復：

「這張有點像民國紳士，推薦你看《夜旅人》作者:趙熙之，男主盛清讓，溫柔紳士的大學教師！」

「這張黃頭髮的，有點像《打火機與公主裙》的男主李峋（殺馬特.峋）」

「顏值滿分，特別想看你演一個腹黑男，推薦你看看《唐老闆，離婚請簽字》作者:朝小誠，小說名字有點俗，不過男主角怎麼看怎麼符合你的形象啊，雅痞腹黑男，唐學謙。」

「二圖很像民國軍官的形象，推薦民國小說《亦箏笙》，男主是一個愛國的將領，一個傳奇的男子，深情、沉穩、睿智、果敢、大氣。」

從民國紳士、民國軍官，到殺馬特男、腹黑男，人物跨度還是挺大的，不過大體上倒是符合該男演員的訴求：雅痞紳士、霸道總裁。

男演員的經紀人很快加了阮阮的微信，解釋說，他們想要的是一個能在湖南衛視播出的IP，最好是偏青春勵志型的。

於是，阮阮開始了新一輪的小說物色。

身為總裁助理的我，被兼職網文推手完爆了

阮阮現在算是比較清楚自己的商業價值了。

前不久，北京一家影視類創業公司，挖阮阮去當兼職項目獵手。

對她的要求是：每月推薦十部網路小說，微博、微信註冊為公司所有。待遇是：不用坐班，月薪五千。除此之外，小說IP一旦轉手賣出，她還可以獲3%的傭金，據說至少有三十萬人民幣。

我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我就是那家公司負責聯繫阮阮的員工。當時的我，是該公司的核心骨幹，身兼總裁助理、項目獵手、文學策劃、新媒體專員、行政前台等職。

然而，叱吒職場多年的我，月薪卻比阮阮低一大截——就因為我對網路小說一竅不通。

還沒來得及心酸，我因為拒絕給老闆刷碗打雜，慘遭開除。

在家待業期間，我痛定思痛，決定向阮阮討教發家致富之道，潛心鑽研女頻網文，以便迎來職業第二春。

以下的大部分內幕，就是阮阮無私分享給我的。

除了想借IP劇走紅的藝人，和那些想撈個大IP搞個大事情的影視公司，阮阮的私信里，常年不乏微商的廣告申請，無非是讓她幫忙吆喝一些三無減肥藥和護膚品。

然而這些都被阮阮拒了，最終跟她合作最多的，還是各類圖書公司和作者。但前期並沒有酬勞——出版社有要求，博主必須有十萬以上的粉絲才有推廣費，阮阮目前的粉絲數是六萬多。

阮阮這類「掃文號博主」，最早出現大約是在2011年。不過六年後的今天，這個圈子的水依然很淺。能叫得上名字的大V只有幾個，其他都是粉絲量極少的小透明，經濟收益也遠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高。

她們的主要變現手段，就是在微博上發硬廣。廣告費跟粉絲量直接掛鉤。

阮阮給我看過一條私信截圖，能看出掃文圈的行情：75萬粉絲的掃文號，廣告酬勞可以到5到20萬之間。但是個人博主其實都怕被粉絲噴，接廣告很謹慎。

還有些博主，直接轉型成營銷號主，或者IP買手。當然，這些都是極少的情況。

人生的道路越走越寬，也有可能越走越窄……阮阮還沒有規劃好她的未來。至少目前，她很抵觸商業化，她只希望更多人看到她的努力，以此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我還是很愛我的粉絲，她們每天對我說謝謝、愛你么么噠，我就覺得很開心。」阮阮說。

誰來拯救我的近視眼？

1.5億，這是網路文學每天新生產的字數，也相當於一個大中型出版社一年出書的總字數。

即使你一目十行，每分鐘能看一千字，這1.5億字，你也要不眠不休看104個晝夜。

為了親身體驗一下徜徉在網文海洋的感覺，我第一次打開了某網文網站。

緊接著我眼前一黑：這都是啥？

冷靜下來看了一圈之後，我發現我還是有點想研讀《論撩世家子的技巧》的，或者學習一下《文壇大神是網紅》，感覺都是助我走上人生巔峰的武林秘籍。實在不行，看看《屌絲女主歡樂多》找點樂子也不是不可以。

網站還自帶了點擊量排行榜，以及每一部著作的類型和描述。不過，我依然看不出來它們講了什麼，寫得好不好……

比如——

「神官發財死後宮|拔X無情的女公務員」

「回到過去睡男神」

「我聞起來很好吃|她長得像人民幣」

……

我需要一個翻譯！在線等！

還有一種常見的情況是，那些作者和他們的人設極其不相符。比如說，你追了半年的總裁文，最後發現作者是個初中生。而那些傻白甜文，也沒準是摳腳大漢就著泡麵寫出來的。

有部《TFBOYS之青澀愛戀》，13.6萬字，被考證出自一個六年級小學生之手。

更恐怖的是，我隨即在網上搜索了TFBOYS相關小說，發現，這是個比宇宙還寬廣的IP題材！

標題都噴射著濃濃的雌性荷爾蒙氣息，比如《凱爺霸寵：捕獲呆萌小甜心》《TFBOYS殿下專寵萌物》《吃定王俊凱》《追擊高冷凱皇》《站住！易烊千璽》《王俊凱，你只屬於我》《我和千璽同居了》《源來愛你》《王源，我在時光深處等你》……

其中，《壓倒王俊凱》這一篇，已經更新到了五百多章。

所以，到底該看啥！

網路小說讀者的時間是很寶貴的呀！如果入錯了坑，到底是自己選的翔含淚吃完，還是要果斷出坑？萬一出了舊坑，又入了新坑呢？

阮阮這類掃文號，就是要幫讀者避開埋著翔的大坑。

掃文號也就相當於：網路小說界的豆瓣讀書、IMDB資料庫、COSMO大賞……

而掃文號之於網文，就如羅輯思維之於成功學典籍、咪蒙之於毒雞湯、ZEALER中國之於手機……

「帥到想排卵」「一個照面，我的心就稀巴爛」

巨大的網路文字商場，對應的，是巨量的網路文字消費者。

最新數據表明，我國7.31億網民中，網路文學用戶達3.33億，手機上網讀文學的則有3.04億，其中48.3%的讀者偏好言情類內容，以三十五歲以下年輕女性為主。

換算一下，等於說，全中國有1.6億名女性是網上言情小說的讀者。

但是這裡我有一點蒙圈：不是說好了1988年以上的都是中年女性嗎？

於是，我查到了更詳細的用戶數據，讀網上言情小說的，24歲以下的佔大約3/4。

阮阮的微博，粉絲年齡分布是這樣的：90後00後佔到88%。

至於那4%的60前，我想跟她們好好聊聊。

在成為準專業推文博主之前，阮阮也就是一名沉迷言情小說的普通小姑娘。

她們的人生軌跡都差不多： 初中流連在報刊亭和租書攤上，高中有了手機，開始入網路小說大坑。一開始是瀟湘書院，盛產古言宮斗題材的大長篇文。後來開始追晉江文學城，那裡有數以百萬計的作者。為了躲家長，總躲在被窩裡看小說，每次信誓旦旦只看兩章，卻總是不小心一口氣看掉二十章，回過神來已是深夜。

跟一般讀者不大一樣的是，她看完必須分類整理，再用手機便簽記錄下：題材類型、劇情梗概、段落摘抄、感受和評價。她手機里存了好幾百條。

「帥到想排卵」，「一個照面，我的心就稀巴爛」，依我看，高中時代的阮阮，文案水平就能吊打一眾廣告人。

2016年暑假，在朋友的慫恿下，阮阮開始做掃文號@檸檬不萌的推文日常。

第一條薦書語是這麼寫的：

「男主是一名大學教授兼獸醫，女主是一名網紅，是的沒錯，網紅就是那種每天拍拍美照，開淘寶店的網紅，本文不同於其他小說里正能量真善美的女主，本文女主最大的特色是表裡不一婊里婊氣套路滿滿絕世大作逼，越往後看越能感受的得到。但是這樣的女主並不令人討厭，率真有個性，所以作者派個男主來治她了，總而言之這是兩個老司機無意撞車後一路火花帶閃電的愛情故事。男女主非雙C介意慎入，真正的愛情是坦蕩……」

我承認，這一長段，其實大部分我沒看進去，但我敏銳地抓住了以上加粗關鍵詞。

其中的「非雙C」，就是男女主角都不是處，都是老司機。

阮阮的微博每日更新，內容是網文讀後感，用筆記類APP排版，首尾加上小樹枝、小茶杯花邊，做成長圖片。

半個月，漲了二十個粉絲。全是殭屍粉。

阮阮於是開始學習其他專業推書大號的套路。決定分三步走：

第一步，把名字改為更簡單粗暴的「阮阮掃文推文」。

第二步，豐富內容類型，開書單、寫盤點、請網友推文並整理成清單，極偶爾低調丟個資源包。溫馨提示：網友們嗷嗷待哺，資源本身永遠是重要的。

第三步，藉助微博的「超級話題」功能，艾特作者和話題官博，請求大V幫忙轉發。

這回效果明顯多了。

半年，阮阮的微博粉絲飆到六萬多，微信公號粉絲兩萬，五個500人QQ粉絲群，一夜之間全部滿員。

滿眼都是知識點

作為一個專業推手，時刻關注晉江新作、動態，是職業操守。除此之外就是勤奮地看小說。

阮阮上大二，一天有三節大課，課外幾乎用來看小說，有時候，上課也看。

25萬字，她能在兩三小時內一口氣看完。

晚上粉絲活躍時段，阮阮把製作好的書評在微博和微信公號上發出，跟網友互動。

她每天都會設置一個互動話題，號召粉絲推薦某個特定主題的小說，她再從中整理出書單和文包。而粉絲們評論最積極的題材，永遠是「好看的有肉有劇情的言情小說」。

「有肉」，就是指小說裡面有情色描寫。

閱文無數的阮阮，大多小說，只用掃一眼就能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梗，結局會怎樣。

在她的教導下，我也大概摸清了網路言情小說的幾大套路，宛若老司機。

如果每部小說分為十章，一般就會是：相識、相戀、熱戀、磨難、團圓，各佔兩章。

分類的話，按照時空可以分為：古代、現代、架空歷史、幻想未來。

按照性向劃分：男女向的言情，男男向的耽美，女女向的百合，一女多男向的女尊。

以上兩兩組合，基本就囊括了所有戀愛模式。

而無論哪一類模式，人設都一個樣：

男主，不管是繼承家業還是逆襲成功，反正都得是高帥富。在現代必須總裁、高管、醫生、律師，在古代，無非皇帝、王爺、世子、莊主、武林盟主、將軍、丞相。

性格要麼賊冷淡或者直接性冷淡，要麼風流狂野，但在遇見女主角後，一律變得死心塌地，只取女主角一瓢飲，很好地滿足女性讀者被專寵的心理需求。

至於女主，通常膚白貌美、身材纖細。必須比男主角矮十到二十厘米。家世通常分為三檔：非一般的富有，小康，或者極端貧窮。具體長相可以嬌媚性感，也可以清秀耐看，反正只要美美噠就好了。

如果按照談戀愛的風格來劃分，主要分為兩種：軟萌甜寵和虐戀情深。

軟萌甜寵，就是男帥女美，戀愛順利，偶爾鬧個小彆扭，再讓神秘前女友、女二號輪番出場，給男女主造成小誤會，最後大團圓收尾。

虐戀情深就厲害了，典型的模式是這樣的：男主父母二十年前被人殺害，他受盡磨難，長大後逆襲成功，於是展開復仇——掠走仇人的女兒，放肆羞辱折磨。女主以淚洗面，卻又不可遏止地產生了斯德哥爾摩情愫，最後終於真相大白，當年的仇恨不過是一場誤會，兇手另有其人，這對抖S和抖M，終成愛侶。

阮阮的提點，再加上我的勤奮自習，我又分析出了目前網路言情界的熱門趨勢。

其實也簡單，晉江熱門標籤TOP20基本可以反映出來。

這張滿是知識點的表單，對我來說，已經是小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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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穿文：可以理解為「快速穿越」。主角進入某個系統，系統命令他/她穿越至某個世界，在短時間內完成某個任務，再穿回系統，或者直接進入另一個世界、進行下一項任務。

穿越文：目前已細分為重生、系統、快穿和隨身空間四個小類。都是女主角穿越到不同時空後，茅塞頓開，變得聰慧無比，一路升級打怪，俘獲各類男主芳心。如果是重生，就是前世慘遭奸人所害，重生後性格大變，艷驚四座、大殺四方，再次俘獲各類男主芳心。

隨身空間文：主角會隨身揣一個儲物袋狀的東西，有點像哆啦A夢的四維空間口袋，主角意念一動就可以進入。

生子：講述男男生子的耽美小說。至於男男怎麼生子，目前主流是利用先進醫學，或者男主本身具備特殊體質。

強強：一般指攻和受都很強勢的耽美小說。

爽文：顧名思義，讀來爽感很高，愛是誰就是誰，想什麼來什麼，酣暢淋漓。

種田文：更像是在玩模擬策略經營遊戲。典型的種田文目錄一般是這個畫風：買羊、喜添新丁、初步馴服、美味羊奶、賣羊肉、稻田養魚、酒樓開業、後山挖寶、賣草莓、西瓜熟了、桃子熟了、新店開張……故事情節配合暖萌甜寵的戀愛橋段，田園氣撲面而來，整個就構成了00後的小確幸。

二次元：也就是發生在電競、網配、直播圈的愛情故事。女主的職業是網紅、翻唱歌手或者coser，男主可以是年薪千萬的遊戲高手，也可以是電競俱樂部的老闆——等等，這放到現實里，不就是王思聰和網紅女友的故事？

這些讓人激動人心的小說世界，想想，還有點小勵志呢。

「推垃圾非處文，祝你全家上天哦」

阮阮的粉絲一開始是在微博私信里鼓勵她，之後主動要求建立粉絲群並協助管理。

粉絲們的群名片，需要統一改成「最喜歡的小說+愛心符號+小說角色」。

畫風如下：

小姑娘們在群里會討論哪本小說好看，哪個男主角帥，消息幾秒鐘就刷出99+，都是我聽都沒聽過的。

好不容易有一次，看到她們討論蘇有朋的新片，我終於有點參與感了。

她們是這麼說的：

「《嫌疑人X的獻身》其實挺難拍的，弄不好就很枯燥，而且節奏也不好把握。」

口吻很專業嘛。

「題材也是很難吸引人的那種，不像他的第一部作品（《左耳》），題材就很討喜。」

我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一個畫面：饒雪漫老師安詳微笑，東野圭吾老師不禁隔空豎起了中指。

阮阮的粉絲越來越多，跟最熱情的幾個混熟後，就組了一個名叫「朕和朕的後宮們」的群。目前是11個人，每天都聊得熱火朝天，除了聊網文，也聊自己的感情生活。

但不是每一位粉絲都愛戴阮阮。

噴她的，主要是「雙潔黨」，也就是那些極端介意男女主是否處男處女的讀者。

「雙潔黨」經常在她推文的微博下詢問：「男女主是不是雙處？」

如果不是，她們就發嘔吐表情，評論道：「男主髒了」「女主非處」「天雷滾滾」。

還有人曾發私信罵她：「推垃圾非處文，祝你全家上天哦。」

阮阮回噴得很不客氣：「大清亡了這麼久，竟然還有這種以處論存在價值的觀點。」

我原本以為，網路小說的讀者和作者都活在二次元，他們的世界裡沒有嚴肅文學，直到我在一個掃文號下發現畫風清奇的一幕。

有人留言：「各位大大求文。沈從文《嘍啰》這種類型的大觸文，謝謝畫畫謝謝大家。」

於是有人回復了他：「白先勇《孽子》、《樹猶如此》；郁達夫《她是一個弱女子》；朱天文《荒人手記》；余華《在細雨中呼喊》、《兄弟》；老舍《兔》。」

次元壁正在坍塌，也可能根本不存在。

編輯/李妙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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