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好詩》第36期精選(附目錄)
內容選自《中國好詩》欄目第36期,欲閱讀完整刊物,請點擊文末「閱讀原文」。
我心裡有一個形象作者:凌越
我心裡有一個形象,
我看不清它的面容,
但它沉默著,有一種我熟悉的莊嚴,在樹下在午後。
我心裡有一個形象,
我禁不住默念不連貫的語句,
我禁不住用那不成熟的嗓音和它交流,
當我在詩中說「你」,也許就是「它」,
我的語句之所以安靜地流向內心,也是因為它。
它推動我置身於未知和駐留在年輕人的無畏中,
雖然我不再年輕,但它賜予我無視衰敗的勇氣,
一如年輕時我們在面對生活時本能的勇猛。
我默念著語句,我並不知道其中的含義,
就像我並不知曉那形象對我意味著什麼,
像狗引著主人到郊外的草叢,
像晨光摸索著不知道該不該喚醒萬物,
樓群蘇醒,人們奔忙著擠上公共汽車趕去上班,
他們不知道我心裡有一個形象
但我知道這是我被「選中」的原因,
儘管我始終看不清它的面容。
我心裡有一個形象,
陪伴我度過寂寞的青春歲月,
還將陪伴我度過同樣寂寞的暮年,
陪伴我走過有河流流經的眾多城市和村鎮,
也將陪伴我走過愛情向親情的艱難跋涉。
許多年,我揣摩它端詳它,
但卻並不真正的想生下它。
我心裡有一個形象在尋找詞語的甲胄,
那永遠不合身的甲胄,如同一個陷阱。
我心裡有一個形象
告訴我得學會把高亢的聲音調到低沉,
在低音中,那個佝僂的形象終得以舒展。
但舒適也不是它的目的,
我並不了解它,但了解也不是我們的目的。
我心裡有一個形象,
讓它繼續待在那裡吧,啟動我的呼吸和愛戀。
連晗生點評:
在凌越那本以芸芸眾生為詩歌抒情主體的詩集《塵世之歌》中,充滿著迷惘、困惑和無奈,也伴隨歌唱、悲憫和讚美,一些詩瀰漫著俗世混亂的塵埃,而另一些詩也像一束陽光穿透層層雲霧來到我們之中,《我心裡有一個形象》即是其中一首。這首詩具有一種呼之欲出的氣勢和效果,在一種幾乎脫口而出的口吻中,詩人試圖給我們描摹他心中那個「形象」:「看不清」但又能感覺它(「在樹下在午後」、「有一種我熟悉的莊嚴」),同時「我禁不住默念不連貫的語句,/我禁不住用那不成熟的嗓音和它交流」……
很顯然(憑著我們的經驗可知),這個「形象」既是經驗的,又是超驗的,既是親切可人的,又是難以捉摸的。陷於濁世的人們可能對它毫無知覺,而只有靈性之人才能感知它,接觸它。這個「形象」可以解讀為終極之物,自在之物,在有些人看來,就是上帝,造物者,全能全知者,有些人可能願意稱之為「道」,而另一些人可能有另外的命名。
這首詩的感人之處,在於它汩汩而行的語流,以普通的日常場景和意象,多角度多層次地呈現心裡的這個「形象」:既渲染它的形影不離,又揭示它的朦朧神秘,既感應「詩」與它的同一,又坦明「詩」與它的矛盾,既試圖勾勒它捕捉它,又有意放任它(「並不真正的想生下它」)——從而在不經意中道出縈繞在作者心中的那個「形象」,與此同時——也召喚著讀者自己心中那個「形象」。
可以說,《我心中有一個形象》是凌越詩集《塵世之歌》中是最為平靜而優異的詩歌之一,它是一塊界石,標示著作者在某一階段中思想的總結或超越。它既吐出了作者沉積於胸的塊壘,又顯示了詩歌在茫茫塵世中那「無用之用」的力量:對靈魂的撫慰。
一次逛街作者:斷風
廣州這座光的大樓,瓷磚的亮度晃眼,
香水顆粒懸浮,以及紅裙無端擺盪
我蹲於一角,彷彿置身一座聲音的空城
我想像這瓷磚構成的湖泊,映射出的地下王國
有一群落魄的幽靈,有一些自在的奔跑
這個搏動著的巨大胃口,以及涎著汁液的唇
構成大廈的基本機體。在油脂和液體的流淌里
我保持著純潔的飢餓和無畏的腸子。
隨著飢餓的加深,濃郁的食物衝破
鼻腔的防線。有時我覺得,木架恐龍的化身
就是我。有時,我會打個噴嚏證明我的存在。
把這裡的光當作月光,想像能滿足的
何必去尋找戈壁與沙灘?在這裡,我從鐵軌
中尋找上海的隱喻和雲南的熱帶植物。
這真是一個美妙的地方,就是沒有一個人。
都是大腿。以及腿被囚困於絲襪里。
淪為思想的奴隸還是慾望的階下囚?
這是我的遠古腳蹼不能理解的。這是
參不透的。親愛的,我能變成一隻鴨子嗎?
真的,就差顛來顛去的大屁股啦。
楊小濱·法鐳點評:
自1980年代上海的城市詩派以來,很少再有都市詩獲得足夠的關注。也可以說,如何從都市境遇中挖掘出獨特詩意,可能是這類詩面臨的關鍵問題。這首《一次逛街》里固然有「大樓」、「大廈」、「瓷磚」甚至「香水」、「紅裙」等意象,但好在整首詩並不受限於現實的都市空間,反倒漸次營造出變幻多端的場景,有如電影鏡頭幻化出地下的幽靈或獸類王國,以「巨大胃口」和「涎著汁液的唇」統治著當代社會。在詩人眼裡,這簡直就是一座「空城」,只有「腿被囚困於絲襪里」,閃露出慾望和誘惑。詩中的「我」原來只覺得自己是被淘汰的甚至是人工拼裝的「木架恐龍」,到了最後卻不得不思考,這樣一個「遠古」的自己能否變成時代所接受的「鴨子」(這個詞語本身似乎也暗示了更世俗的指涉)。末尾,詩人只能以「就差顛來顛去的大屁股」來進行自嘲,對無法(或不願)獲得招搖肉體的境遇發出了無奈的嘆息。
七月來信作者:祁十木
我記得我已離開了河州。來信,
可能源於那份承諾。在拉薩,一個額頭出血的姑娘
跪在我面前,「給我點錢,您會幸福的。」
那聲音困住我。我倉促丟下一張綠色人民幣,
她馬上起身。「在七月,您將收到一封信」
我離開拉薩,回到河州,今早又離開了這裡。
母親打來電話,說我走後有封信放在我桌上,
我從未見過它。或許我忘記了,我已習慣
忘記一些人,習慣繼續闖入另外一些人。燈光閃爍,
將我拉回現實。此刻,我在這輛列車上
從九十年代開來的車,殘存著一些老舊的漆,
我剝下一片又一片,證明我常在這坐著。
這些時間,我沒有給任何一個人寫詩,
也沒有長久地沉默。我在想像一種驚喜,
那些興奮的愛人,會送給我們什麼
南行或北上。車要經過無數陌生的地方,
它極具耐心,賦予我往日的睡眠。但這是變相壓迫,
我掙扎著漸漸蘇醒。徹夜未眠的人,大概是半夜上的車
他洗手、上廁所,眼中布滿血絲,像藏著一堆即將被淹沒
的螞蟻。我緩緩張口,想對這個陌生人訴說我的夢境
他忙著打理行裝,吹著口哨:「想聽個故事嗎?
一小時前,有個女人打開你的口袋,取走了一封信。
她說她是你的愛人,不想擾亂你的夢境。」我摸著口袋,
她是誰?為什麼拿走?怎麼會有信?當我說出「信」字時,
他悄然而逝。我敲著窗玻璃,自言自語,「這才是夢?」
2016.7.3
2016.8.5改
回地點評:
這首詩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敘述結構,以及較為平緩的敘述語調。關於「一封信」的故事,關於「得到一封信」與「取走一封信」之間的微妙感應,關於「信」的歧義,讓詩的第一節與最後一節得以前後關聯。這首詩的主題,可以認為是時間,或命運,但也可以認為,詩人其實希望處理的是,生命與詩歌之間的那種神秘而隱逸的關係。詩歌「這才是夢」的結尾一筆,和第一句「我記得我已離開了河州」那種恍然若夢之間的微妙呼應,使得讀者進入一種現實與夢境之間的交叉地帶。讀到這裡,讀者大約會返回詩的第一句,再往下讀,然後,整首詩的內在結構得以再一次展開。
將現實與夢境交織,或故意模糊兩者之間關係的寫作技巧,自現代主義以來,早已談不上多麼新鮮了。但這首詩歌的辨識度,我覺得依然存在:比如第一句中的「河州」這個非常古老的地名。詩人沒有用當下通用的地名「臨夏(回族自治州)」,而用了「河州」,我想應該是有他自己的考慮的。這個地名,與黃河的上游,與大禹治水(相傳大禹治水「導河積石」,積石,即臨夏積石山),與中國最為古老的書籍之一《尚書》都可以發生關聯。
這一節寫得很好。詩人讓火車、時間、睡眠、蘇醒、徹夜未眠、眼中布 滿的血絲、即將被淹沒的螞蟻、陌生人、訴說、夢境……等,在一種火車與時間、意識的流動性中漸次呈現,在「我」希望對陌生人傾訴夢境的意向性中,陌生人反而對「我」述說他看到的「白日夢」故事。
「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特朗斯特羅姆說。這句話與這首我不知道作者名字的詩之間,也產生了一種應和。
其他篇目:
《多少事物只在暗夜生長》……李群芳
《月光(外二首)》……錢利娜
《我並不了解小鎮全部的黃昏》……西厙
《愚人的國度(五首)》……王篤伊
《晚宴》……甜河
《回家》……周瑟瑟
《琴聲》……胡耀文
《遇見》……星空下的蟾
《故鄉曲》……荷戟尋仇
《鴻門宴》……高世現
《趕屍匠》……張一來
《夜的天橋》……白群昊
《荒野落日》……空格鍵
《穿越我之前》……普緣閣
《河流的記憶》……南國杜鵑
《天堂(組詩)》……檀風魯南
《正午,陽光正烈》……洪文斌
《孤獨(組詩選二)》……秋風
《東城一日行(三首)》……戈多
《雲向西去,我向北望》……何攔偉
《春天裡,想把自己打開》……豆子d
《我拿什麼等待孩子的降臨》……湖北安子
《黑夜中的燈塔從未熄滅過(組詩)》……呂游
點擊「閱讀原文」,查看「中國好詩」第36期詳細內容


※想到人間的生死,還有什麼不能放下丨每日好詩
※厲害了,唐代詩人元稹寫的詠廿四節氣詩
※64條語錄:把任何一條作為習慣,你都會更優秀
※300元稿酬丨「每日好詩」徵集評論:黃燦然《恢復》
※秋天已瘦成手掌上的一片紅葉丨塗映雪詩歌25首
TAG:中國詩歌網 |
※《中國好詩》第50期精選(附目錄)
※中國好詩第52期精選(附目錄)
※中國好詩第53期精選(附目錄)
※肖伊緋:那些以「賞書」為名,被溥儀盜運的故宮古籍 附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