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鏽森林 袁小姐

文/鐵鏽 配圖&排版/鐵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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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11點47分的時候，袁小姐又悄無聲息地來了。真的是悄無聲息。我宿舍的門患風濕，常年叫喚，雨天尤甚，人輕輕一推，便叫喚得好像被強暴，所以我要麼不出門，要麼不輕易回宿舍，實在受不了那個聲音。我的舍友們倒還好，不像我，對一切波頻過於躁動的聲音敏感。我查過，這是種心理障礙，但沒什麼關係，這年頭誰沒個什麼莫名其妙的病呢。扯遠了，說回來，但是袁小姐不一樣，她有魔力，她出入我的宿舍，門從來不叫喚，哪怕是雨天。

所以當她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爬上我的床、撩開我的床簾，外面陽台透出些許的光照亮了她細瘦慘白的手臂時，我還是像往常一樣被嚇了一跳。我的舍友們作息很好，早已沒有知覺，我估計我的舍友們從來不知道袁小姐隔三岔五地來我們宿舍睡覺。

袁小姐躺進來，身體溫熱溫熱的。她輕輕嘟囔了一聲，我好熱。然後就把她身上那層薄薄的水汽蹭到了我身上。跟她相反，我體質偏冷，一年到頭身體都是冰涼涼的。自從袁小姐在夏天發現了我這個特質後就常常來蹭我的床。雖然宿舍都有空調，但她認為怎麼都不如睡在我身邊來得涼快。袁小姐睡覺很不老實，所以一開始我總是難以入眠，或者半夜被她擱在我脖子上的腿弄醒。但後來都好了，習慣成自然，我的睡眠質量經過袁小姐的鍛煉得到了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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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姐今天情緒不好，這我看得出來。雖然說她每天的情緒都不高，但今天似乎要更沉重一些。我默默地用手為她梳理頭髮，她的發尾才卷過，有些打結。直到我把她弄得舒服了，或者她覺得沒那麼燥熱了，她就會把臉埋進我的肩窩，對我說話。她說，又沒到一周。聲音很小，很輕，聽不出哀樂。

袁小姐又輕輕嘆了一句，好累。但或許她其實什麼也沒說。我把手從她身下抽出來，環住她，輕輕地拍打。沒過一會兒，袁小姐就睡著了。她溫熱的鼻息噴在我的脖子上，像一團細密柔軟的蒲公英。我知道黑暗中漂浮著無數這樣的蒲公英，全是袁小姐的氣息，就像深海里無數的水母，只是不發光而已。我慶幸自己沒有鼻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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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姐身上有魔咒，大抵是出生時就帶有的，直到她9歲，魔咒才開始應驗。後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世界上要有魔咒這種毫無根據的東西呢，給貧瘠的故事加點情節嗎？比如那個叫「睡」的美人，也是因為受了咒而沉沉入夢，直到百年之後，世界都變了模樣，才大夢初醒。但是她怎麼還有心思和王子談戀愛呢，老國王和皇后的墳上已長滿青草，曾經侍候她的老女僕們換成了一群十幾歲的小姑娘，笑容明媚嘰嘰喳喳，她怎麼還有心思談戀愛呢？不過這些我都還是可以理解，但是現實中的魔咒，或者說無能為力呢？是為了給生活加點調料嗎？

又扯遠了。反正9歲的時候袁小姐已經長得像那麼回事兒了，身體瘦削，皮膚很白，無神的眼睛總是憂鬱地看著每個出現在它們視線里的活物。很快她就捕獲了一隻。那是個十分單純可愛的人兒，據她所說，他的黑色眼睛很大，睫毛濃密，又長又翹。每掉一根下來，她就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然後埋進她家後院的泥土裡，後來長出了許多黑色的小樹，小樹又迅速長成大樹。但沒過一周他們就分手了，小手不再拉小手。不然袁小姐很肯定她家後院會變成一片森林。

袁小姐把這段無疾而終的早戀歸結於年少無知。但她沒有料到後來每段戀情都無疾或有疾而終，也就失去了單純的借口，成為了一種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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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姐今年已經19歲，處於她生命的三分之一。她說她自己只能活到57歲，這是她7歲時候在夢裡被一個算命的男孩告知的。我聽到後沉默了很久，才說，那也很好了，人生各階段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其實人只要過了五六十歲，剩下的日子也無非在拖延死亡而已。

她無神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似乎看進了連我自己都無法看見的深處去。然後她笑了，身體一顫一顫的，我握住她的肩膀，怕她散了架。她說，我每次這麼告訴我爸媽，他們都笑我傻，只有你肯當真。

我說夢裡的東西可真著呢，太虛幻境里不也有十幾本冊子，上面寫的全是真事兒，發生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她又笑，說，你這比喻不對，紅樓可是文學作品。我也笑，說，你也是的，你現在就在我的文字里。

不過關於她的敘述我唯一存在的一點疑惑就是，為什麼給她算命的是個男孩兒而不是個長須飄飄的老者呢？她這回真的笑得散了架：哈哈，哈…你真，傻…前幾天你，還…還問我什麼，叫，集體…無意識，現在，你就成了它的犧牲，犧牲品…

是的，當時她給我的解釋就是，比如一隻青蛙親了公主一口，會怎樣？集體無意識操縱下的回答就是青蛙會變成王子。但事實上也許青蛙就是一隻青蛙，會被惱怒的公主叫人用開水燙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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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姐翻了個身，頭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但她沒有醒過來。我抬起剛剛那隻被她當作枕頭的酸痛手臂，看了看錶，已經是夜裡2點13分。我睡覺還戴手錶的習慣一直遭到袁小姐的詬病，但她其實也知道要不是她自己睡相不好，手腕腳踝也不會常磕出淤青。

不過我想我可能還是更愛自己。我是個沒有鐘錶就失去時間的人，怎麼說，如果沒有手錶告訴我現在是2017年6月3日晚上2點13分，我可能會在1999年一個冬日在街邊注視著地上一串由手藝人自製的糖畫，它已經融成一片金色的沼澤，我再往前跨一步就會掉進去，窒息身亡；也有可能在2016年的夏天，在高考考場上，流著眼淚寫數學試卷上最後一道函數大題，f(x)之類。我不敢冒險，因此我從不摘表，電池和修表工具亦隨身攜帶。時間於我而言就是這麼一種東西，抽象的，觀念上的，需要藉助鐘錶而存在的，可以倒退的，令我悲傷的，不能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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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姐又翻了個身，於是她細而軟的長髮落在我的肚子上。她的頭髮其實好不容易才長回來，這要怪她的前前男友。她的前前男友愛吃她的頭髮，袁小姐就是因為他的這種特質而愛上的他。

當一開始的時候，她無神的眼瞥見他悄悄地把她遺落在書頁上的一根掉發拈起，夾到自己的高數課本上時，她霎時便呼吸急促渾身發顫心神蕩漾簡直為他著了迷。但是他們在一起的第四天，她的頭髮長度就已經從腰部縮減至了肩頭。袁小姐很痛苦，儘管她覺得他簡直好到了極點，長相迷人，吻也很甜，是兩顆山竹的味道，不多不少，兩顆的甜度。但就是在吻她的時候他也不專心，嘴巴常常繞到她脖子後面去吃她的發。

所以沒捱過一周，他們又分道揚鑣了。袁小姐說，他索取太多，抑或是她還不夠愛他，不肯變成光頭。但後來她又嘆氣，說，但你知道，就算我變成光頭，我也不能保證他是不是還能愛我。大家其實都和9歲的時候沒什麼不同，喜歡上什麼都受慾望的支配，我曾經愛上一個睫毛會長成樹的男孩，只不過後來慾望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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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醒來的時候，袁小姐已經走了。我說過的嘛，她總是這樣悄無聲息。所以有時候我還挺害怕的，萬一袁小姐其實只是我同樣寂寞的內心裡一個虛構的人兒，我該怎麼辦。但我其實又並不非常擔心，因為我覺得我們的思想還是很不一樣的，至少我就不能解釋什麼是集體無意識，難不成我還能分裂出兩個人格來？那不是我這種庸人的設定。

其實袁小姐也不是這麼的不近人情，只是一到夏天她就萎靡不振，甚至搞不好會在熱氣中融化。我曾經不信的，她說她可以向我展示，於是她從空調房裡走出去，在陽台站了二十秒，我有些擔心，出去把她拉進來的時候她滿臉是淚，滿身是水。她顫抖著聲音說，我難受。我拿了條幹凈毛巾為她擦拭，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後來她說自己不能在我面前融化，一來太過血腥，二來髒了我的床，因此實在是不能等我醒來再跟我道一聲再見，因為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我使勁地點頭，表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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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床簾說是密不透光，但凡是長了眼睛的人還是能知道現在已經是上午了。表上顯示的是2017年6月3日9點23分，好了，我想故事到這裡也該告一段落了。

其實還有一點忘記說了，當然這是題外話。就是，我的家族都有遺傳病，阿茲海默。我都想好了，等我開始漸漸地失去記憶以後，我就把手上的表摘下來。從此我就只屬於過去了，不給當下的人造成困擾。我想我的祖祖輩輩應該都是這樣的，至少我活著的時候就沒見過他們。不過並不是說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塊表，但大致上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從前我聽說一個故事，有個人天生就流著嗜好殺戮的血，但好巧不巧，他生在法治社會，沒辦法殺人，其實要殺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又不想要被判刑。最後他就在夢裡殺人，他是獨一無二的劊子手，他自創了很多殺人的方法，當然了，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向前人借鑒，反正方法很多，而且很美。比如把一個人的脖子和腳綁在一根很緊的大彈簧上，這樣他就彎成了一隻蝦，腳上還有一根鋒利無比的長針，如果那人實在沒了力氣，便會被針刺穿腦袋。總之，劊子手在夢裡過得快活滿足，現實中又本本分分做人，老婆孩子都很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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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扯遠了。總之，我的意思是說，每個人都有這麼一種在這個世界存活的方式。你看袁小姐這種中了魔咒的人其實也是很奇怪的，我也是，但我們畢竟都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所以說，只要找到自己和這個世界和平共處的方法，沒什麼是大不了的，大不了就不活唄，還能怎樣呢。

所以袁小姐儘管去戀愛吧，哪怕戀愛時長從來不超過一周。我想我會喜歡她，如果我是個男人。當然，我是女的我也喜歡她。但我想她其實缺的不是一個和她談情說愛的人。她缺一雙翅膀，還缺一個可以長久居住的夢境。而大概，我的體溫是她進入夢境的催眠劑。

關於她昨晚剛分手的故事還沒有說，我打算留到下一次寫——如果還記得的話——這些都是袁小姐贈予我的素材。當然，說到這兒你也該明白我們為什麼會走到一起，我們都有對方想要的東西。

我們都覺得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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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百篇ddl的日子總是高產的、亢奮的、迷亂的、毫無邏輯可言的。希望你們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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