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無關性別

最新 06-05

天天是健身房的常客，比我去得還勤。我之所以會注意到他，是因為我們健身房瑜伽課的女教練身材實在太好了，導致每次我從玻璃門前經過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往裡面瞅上兩眼。看完女教練之後就一定能發現天天，他很顯眼，一個一米七幾的男人穿著緊身衣夾在一幫軟妹子中間，一絲不苟地練著各種高難度的瑜伽動作，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

他體型偏瘦，皮膚白皙，劉海兒很長，看起來很清秀，總讓我想起我以前認識的一個T（女同）。

高中時，我一哥們兒曾喜歡過一女孩，但那女孩跟一個T玩得特別好，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我那哥們兒不明就裡，真以為那是個男孩，氣不過，找了一幫小混混打算收拾她。最後女孩趕忙跑來把那個T拉到女廁所避難，眾人才知道自己傻兮兮地搞錯了人家的性別。

天天就像那個T一樣，非常中性，甚至偏陰柔美，從外表看，性別辨識度極低，如果那次不是在淋浴時看到光著身子的他，我幾乎就認定他是個女孩了。

天天在健身房幾乎只做一件事，就是練瑜伽，我幾乎沒在別的區域見過他。

可是某天，他忽然換上了一身運動服，走到了器械區。那天健身房裡沒幾個人，他指著卧推架問我能不能幫他看護一下，他怕受傷。

我輔助他做了幾組卧推之後，他向我表達感謝，並去吧台買了瓶水送我。

他走之後，吧台的服務員告訴我說，讓我遠離天天。我說為啥，服務員說那是個變態，這裡的人都躲著他。

幾天後，天天又穿著一身運動服來到器械區，他羞澀地跟我打了個招呼。我也沒把那天吧台服務員的話放在心裡，喊他來一起鍛煉。一塊練了幾組杠鈴後，他又給了我一瓶水，並跟我聊了起來。

我問他：「你以前不都是在瑜伽室嗎，現在怎麼來做自由重量了？」

他回答說，因為他喜歡上了一個人，可那個人說他有點娘，所以他想來練一練，多增加點男子漢氣概。

我一聽，不知說什麼好，想了一下，便客套地說：「你只是過於瘦弱而已。」

他說：「可是我喜歡的那個人也是個男孩啊！」

我這才知道，其他人之所以說天天是個異類，原來是因為他從來不向外人隱瞞自己的性取向。

天天是湖南人，他用濃厚的家鄉口音給我講了他的經歷。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孩，但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一直也不認為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頂多就是自己長得比較女孩子氣而已。

可是別人不這麼看，他們覺得他很奇怪，是個異類，班裡的同學全都笑話他是個變態，上廁所時都要求他最後去，甚至有強勢的男孩把他壓在課桌上，模仿著強姦的動作欺負他。他的初中班長是個女孩，經常以取笑他為樂。有天，她在班會時又當眾開天天的玩笑，她送給了他一面鏡子，說：「死變態，難道你不知道你自己長什麼樣嗎？」

於是他就天天看鏡子，可他還是不覺得自己特別。

幾年前天天剛來北京時，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別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同性戀，全都對他退避三舍。他後來待不下去了，只好經常換工作。接觸的人多了之後，他也就漸漸習慣了社會異樣的眼光，甚至跟別人自我介紹時主動告訴別人自己是個gay —— 反正早晚都要跟人解釋，倒不如提前說明白了，他苦笑著說。

天天從來不覺得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他雖然含蓄內斂，但為人熱情，心思細膩，算是個可以交的朋友，如果非要挑毛病，那頂多就是瑜伽練多了，導致他看起來確實是有點娘。

他講完他的經歷後，反問我說：「你也會害怕我這樣的人嗎？」

我說：「這有什麼好怕的，這很正常，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

他很開心，覺得認識了一個知己，於是我們就逐漸熟絡了起來，經常在一起鍛煉。

某次，我照舊運動完後在健身房浴室洗澡。這時我旁邊一陌生哥們兒的肥皂掉了，滑到了我的腳跟前。我彎腰去撿，那哥們兒很驚悚地推拒說：「別別別，別撿了，那肥皂我不要了。」說著說著，這傢伙的臉竟然紅了！

我納悶兒地說：「這不新肥皂嗎？你拿去沖沖還能用，幹嗎不要，錢多燒得慌啊？」我邊說邊把肥皂遞給了他。

他拿著肥皂，弱弱地嘀咕了聲：「你到底是不是個gay啊？」

於是我對著那掉了肥皂的哥們兒罵道：「你會不會聊天啊，找削呢？」

那哥們兒趕忙給我道歉，並向我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因為我跟天天走得太近，導致健身房的人都誤認為天天找到了另一半，他們以為我也是個gay，對我也疏遠了。

而天天也並不像他表現的那樣熱衷於啞鈴和器械，其實他每次都是偷偷地躲在角落的另一間操課室里，看到我來了之後才悄悄換一身運動服來器械區，裝作碰巧跟我遇到的樣子。

忽然，知道真相的我愣住了。一直以來，我只拿他當一個性格開朗的普通朋友而已，並沒想過天天竟然會對我產生好感……那一瞬間，我竟手足無措到有點害怕，嚇得我幾天都沒再來健身房。

之後，我就默默地疏遠了天天。每次他來找我的時候，我都推脫說有事，或者就跟其他人一起鍛煉。當他看到我跟別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玩得熱火朝天時，就說，那你們先練著吧，我去跑跑步，然後轉身留下一個消瘦又孤寂的背影。

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健身房一私教哥們兒過生日，是個四十多歲的大漢，非常壯，我們管他叫強哥。強哥在健身房的一間辦公室拼了兩張桌子，招呼我們一起吃火鍋。我進去之後，發現天天也在 —— 原來，一直教天天練瑜伽的那個身材很好的女教練竟是強哥的老婆。

我倆尷尬地面對面坐著，給強哥送上祝福。氣氛慢慢熱烈起來之後，不知誰起的頭，大家玩起了喊七的遊戲。也不知道天天是數學不行，還是心不在焉，總是喊錯，連喝了幾杯啤酒，我感覺他有了些醉意。

他的臉通紅通紅的，不知是羞的，還是醉的。

這時一哥們兒指著天天說：「唉，你不能喝就別喝啦。」

天天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忽略掉別人對他的謾罵，他忽然趴在桌子上大哭了起來，他說：「我知道你們覺得我娘，討厭我，嫌棄我，可我也是個正常人啊。我跟你們一樣要生活、工作，我跟大家唯一的區別就是我是男人，可我也喜歡男人，除了性取向外，我跟在座的所有人都一模一樣啊。」

然後他站起來，摔破了酒杯，大喊說：「你們為什麼要這樣躲著我，侮辱我？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你們了？」

他把大家震住了，我們幾個老爺們兒坐在對面集體默不作聲，只好悶頭吃菜。我悄悄瞄了一眼，強哥偷摸地揮揮手把他媳婦和孩子趕了出去 —— 看來他也不想讓他的孩子接觸到同性戀。

這時另一個哥們兒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說：「沒事，大不了你以後做個變性手術嘛。」

天天一聽，哭得更凶了，說：「我不是人妖，我不是變態，我知道我是個男人！我只是純粹從心理上喜歡男人而已，你們喜歡女人，我喜歡男人，這很奇怪嗎？這件事情有那麼難理解嗎？」

強哥說不奇怪不奇怪，能理解能理解，並示意天天旁邊的女孩帶天天出去醒醒酒。那女孩起身拉起天天說：「你喝多了，我帶你去廁所洗把臉吧。」

天天一把甩開那女孩的手說：「我是個男人，不是你們的女gay蜜！我也有自尊的！請你們不要總是把我當女孩子看，行嗎？」

然後天天氣呼呼地扭身出去。我看著他消瘦又孤寂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在座的幾個人都覺得極其尷尬，沒有人再接過任何一句話茬兒，大家默不作聲地喝著悶酒，思考著他剛剛說的話。

是啊，天天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半個小時後，天天終於回來，他好像醒了酒，情緒也緩和了許多，他連忙給我們鞠躬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剛剛是他酒後失態了，希望我們不要介意。我們如釋重負地說沒事沒事，然後他說他剛剛團購了個新華大街的KTV包房，明天下午3點請大家去唱歌，就當他剛剛酒後失態的賠罪了，希望大家賞光。

然後他舉起手機，給我們看訂單截圖。

強哥點頭給我們使了個眼色，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好好好，明兒下午一定去。」

散場的時候，天天還特意叮囑我說：「一定去啊，明天下午，新華大街。」

我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天天給我打過幾個電話，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來，他似乎約了我們下午唱歌，可是我感覺又有點尷尬，不想去。我說不出我討厭他什麼，或許他不討厭，只是因為我覺得他跟我不一樣，我在害怕他跟我的不一樣。可是說到底就算大家的性取向不一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他能把我怎麼樣，又或許我只是純粹討厭我自己這副虛偽的德行。

反正我終究也沒有接他的電話。

幾天後我又去健身房，見到了強哥等人，我們又聊起了天天。我說我那天有事，沒去唱歌，問他們去了嗎。

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那天在座的七八個男女裡面，竟然沒有一個人去赴天天的約會。

之後天天就再也沒在健身房裡出現過。強哥告訴我說他老婆曾試圖給天天打電話，催他上瑜伽課，可電話那頭提示說此號已銷，他的微信朋友圈也再沒有更新過，我的所有留言都彷彿石沉大海。

看來我們這幫人是永遠無法獲得天天的原諒了。

大半年之後的某一天，我無所事事地上著網，忽然看到微博給我推薦「你可能認識的人」的列表裡有一個所在地為「荷蘭」的人，我心說新浪的演算法越來越不靠譜了，我這小門小戶的人怎麼會有遠在荷蘭的親戚朋友呢。

我百無聊賴地點開這個人的微博翻了起來，翻著翻著，我發現他就是隱匿了許久的天天。他一如既往地練著他愛的瑜伽，微博上傳了各種高難度姿勢的照片，他在不停地變換著工作和城市，最後一條微博定位顯示，他在湖南婁底的某個小縣城，那好像是他的老家。

於是我往前翻，翻到了強哥生日之後的那幾天，我看到他發了一條長微博，他說：

從小我就知道，我生下來就是個錯誤，可能我真的是個怪胎吧！雖然我從來不覺得我有做錯過什麼，我沒有異裝癖，我也不想做變性手術，我只是個喜歡男人的男人而已。我認為我跟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我跟正常人一樣生活著，從來沒有影響過別人的生活，可為什麼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個怪物？

我的爸爸媽媽說我有精神病，逼我跟女人結婚，要不就送我去精神病院做電擊治療；我的同學說我是個死變態，笑我是個娘娘腔，在我的床上撒尿，侮辱我；我的同事都覺得我有傳染病，躲著我，從來不跟我一起吃飯，於是我只好經常換工作。我只有瑜伽這一個愛好，我熱愛這項運動，因為我在練瑜伽的過程中可以真正地獲得身心的寧靜，忘記性取向給我帶來的煩惱。

可是，我沒有得罪過你們，我總是請你們吃飯、送水，給你們買禮物，我試圖討好你們、結交你們，我真心待你們，把你們當好朋友，可你們為什麼還要罵我、笑我、躲著我、侮辱我、嫌棄我……我就那麼可怕嗎？

或許這個世界上永遠都不會有人理解我，或許我一輩子都只能孤單一人吧。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存在的話，我想問問他到底為什麼把我這樣的一個怪胎創造出來！誰能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 是啊，天天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天天無法向我們解釋為什麼有人會生下來就喜歡同性，就如同我們無法解釋為什麼生下來就喜歡異性，或許這個問題連上帝也不會給我們答案。我清楚地知道沒人有權利禁止他人的感情，因為那種情感是自然發生的，是動物性的表達，是絕對不可能被任何律法和政策強行終止並抹殺的。

我想起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里寫道：

假定有個人愛一個同性，那個人又愛他，那麼此二人之間發生性關係，簡直就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又不傷害別人的事，談不上不道德。有些同性戀伴侶也會有很深、很長久的關係，假如他們想要做愛的話，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反對他們。我總覺得長期、固定、有感情的性關係應該得到尊重。這和尊重婚姻是一個道理。

我曾經看過很多類似的道理，可是我依然沒有過好我的人生，我並沒有大度無私地給天天他本就應得的理解和尊重 —— 想來真是無比可笑。在社會飛速發展的今天，在強調理解並尊重個體幸福的現代社會，我們竟然還坐井觀天一般無法接受如此正常、多元化的狀態，我們終日戴著有色眼鏡，用長著刺的嘴去無端謾罵和傷害那些可憐的少數派。想來現在的天天一定帶著晝夜不眠的孤獨和難以言說的痛苦輾轉於各個城市，困苦、苟且、不被人理解地生活著……

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我們這些愚蠢又自大的直男直女真是可笑、可恨，又可惡。

我看著屏幕上天天的微博頭像，那是一面逆風飄揚的彩虹旗，由紅橙黃綠藍紫六色組成 —— 他曾經跟我聊到說，那面旗子是他們同性戀者的驕傲，代表著他們同志社會五彩繽紛的生活。

我希望現在的他能在一個尊重性取向、多元共融、飄著彩虹旗的城市裡生活。

雖然我知道移民對他這種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試圖改變周遭人固有的陳舊思維更是一件難於登天的事情。

天天不知道哪裡能夠收留和包容他，我也無法給出他應該何去何從的答案，因為我也只是爛人一個，我也曾經用我的齷齪心態傷害過他。

我不知如何才能彌補我的過錯，我只能寄希望於他能夠遇到更多更好的人給他更多的理解和關愛。

我思索再三，終於猶猶豫豫地在鍵盤上敲了三個字 ——

對不起。

我點了發送，可之後屏幕上彈出一個對話框，說：「由於用戶設置，你無法在此處發表任何評論。」

他終究還是不能原諒我們這幫人。

本文摘自澈言作品

《這世界正在遺忘不改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