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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異人婉婉:不愛此身,愛她身

1.

多年前在上海南昌路上的爆炸頭咖啡館,我第一次見到婉婉。

她穿著一身素色褲裝,戴墨鏡,在玻璃門外張望了一下,隨後推門進來。摘下墨鏡的同時,她迅速掃視了一下周圍,然後徑直走向盡頭的那個轉角座位,腳步很輕、步伐很小,豐滿的身體微弱地扭動,胯骨緊緊收著。

爆炸頭的吊扇低速轉動,她短髮微卷,下巴抬起,抿著淡淡的絳色紅唇。

婉婉總是要一杯咖啡或者一小杯葡萄酒,總是一個人,咖啡館老闆娘空閑的時候偶爾會坐下陪她聊上幾句。她說話的聲音和她走路的狀態如出一轍,輕輕糯糯的,有時甚至有氣無力。每一次在爆炸頭遇見她,我總忍不住多看她兩眼,她的神情對我來說有種特殊的意味,一種遺留感,類似於經歷一場漫長的鬥爭所帶來的疲憊和傷感。

有一次,店裡只有寥寥數位客人,她在老闆娘耳邊窸窸窣窣說了不少悄悄話。我坐在門口曬太陽,遠遠能看到她們。不一會兒,老闆娘端來咖啡,對我小聲說:「剛剛伊特吾講,講儂長得好看,羨慕儂。」

「各阿姐是做撒額呀?老客人阿是,吾經常看到伊。」我趁機問。「嗯,伊是唱歌額,唱鄧麗君,還有日文歌曲,伊叫婉婉,不過……伊實際上是男生。」

後來在去洗手間的路上我跟她點頭打了招呼。很近距離的這一次,我發現,她有一條非常美麗的嘴唇曲線。

沒過了多少日子,老闆娘說鋪面漲了房租,咖啡館關門了,我也就再沒有見到過婉婉。有好幾次在散落於上海各區的其他咖啡館裡我都有過那麼一剎那恍惚的感覺,彷彿不遠處坐的是婉婉,再一看,卻不過是燙著類似短髮、戴著墨鏡的陌生的中年女人。

2.

「我是雙魚座的,3月8號的雙魚座。」

這生日彷彿宿命,婉婉從小就覺得自己內心是一個女人。

由於父母插隊異鄉,她小時候和外婆一起過,生活里從未出現過重要的男性角色。她儘管不作張揚的女性打扮,但舉手投足和普通男孩多少有點不一樣。「我外婆對我很好很好,她很理解我,很包容我,雖然也希望我做回男孩子。」

成年之後,父母回到上海,才發現她「已成定局」。這對這個知識分子家庭來說,是超出想像之外的災難。

「他們接受不了,覺得我丟了他們的臉。」父親的態度尤其強硬,那種拒絕交流的強硬,最好她不要出門,不去見人,斷絕一切社會關係,就在家裡待著,像不存在一樣。

然而他們彼此也都難以忍受24小時待在同一個屋檐下。婉婉能逃則逃,有時候去周邊城市玩一兩天,有時候去咖啡館,即便在家,也儘可能避免和父母一起吃飯。

事實上這幾年,在上海街頭與 transvestite 擦肩而過的幾率並非很小,有一位我在淮海路上鬼使神差地遇見過兩次。

他身上暴露著一種極為耀眼的東西,那是某種和興奮有關的情感,這種興奮的情感幾乎是婉婉的對立面:高瘦的身體上套著碼數毫不匹配的女士超短裙和弔帶衫,它們過短、過緊,有一次丁字褲都露了出來。這顯然是他所主觀意願並精心設計的,就像是老資格的電影女演員在銀幕上表演時,總會半當中滑落一根黑色細肩帶在胳膊上一樣。銀色或是豹紋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拖出驕傲的聲響,胳膊上掛著的熒光漆皮小手袋,在他目不斜視的貓步行軍步間俏皮地晃蕩著。他身上的一切就像街邊日夜不間斷的LED廣告屏,這在人潮湧動光影信息爆炸的市中心十字路口,竟毫無違和感。

而婉婉和他是那麼不同,儘管他們被歸為同類。

某種程度上她是躲藏的,屬於幽閉的空間。柔緩、收斂,散發著自卑而疲憊的氣息。

3.

一年後,爆炸頭咖啡館的新店在中山公園旁邊又開張了。我好幾次去的時候都問老闆娘:「婉婉來過了伐?」「大概一個多月前來過的,但是她現在來得很少了。」「婉婉來過伐?」「上個禮拜剛剛來過!」「婉婉最近又來過了伐?」「交關辰光么來了。」

我們並沒有在新的爆炸頭咖啡館遇見過。後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約摸有一米八九十的shemale,上半身是女的,下半身是男的,站在一棟房子前的小花園裡,頭髮是金色的。艷陽之下她高大又美麗,就像宙斯用雷電將人劈開之前人原本該有的樣子。

我想寫一寫婉婉,因為我想用這個借口去見見她。不然作為爆炸頭咖啡館的老客人,我們誰都不會用咖啡館偶遇之外的其他方式約見對方,這似乎是一種默契,一種古老的禮儀,更不用說是害羞膽怯的婉婉。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老闆娘幫我要到了一個電話,後來那通電話打了很久。

再次聽到婉婉的聲音,似乎比以前更為疲憊綿軟。雖然我們很快約定了第二天見面的酒吧,但她用剩下的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反覆擔心念叨,自己想說的話發在媒體上,會不會被她父母看見。她沒有微信,不會用社交網路,只要簡單而安全的方式。與此同時,她又希望,「如果能把我拍得好看點那就拍吧」。

第二天婉婉如約戴著墨鏡出現了。她變得老了一些,身材微微有些發福,但走路的樣子還是原來的那股勁兒。

她如此矛盾,前一秒鐘還講著笑話,後一秒鐘就哽咽。她離群索居的性格,混雜著如此需要細心對待的脆弱感情,她的自我懷疑與自我堅信不斷爭奪著她的時光。「人生就是一場夢。」她重複著這句話。

4.

然而她曾經是很瘋的。

爆炸頭的老闆娘說,婉婉是坐台陪日本人喝酒唱歌的。

那些上市公司的老總,那些白天嚴謹體面的日本人,晚上在她出入的會所里喝得爛醉,跳到檯子上,把衣服褲子都脫了跳舞。「旁邊的小姑娘嚇死了,這有什麼,我一點也不嚇,我很理解他們,我還把酒倒進高跟鞋給他們送上去,我覺得這很正常,他們也很不容易,大家都過得很壓抑。」

和日本人打交道多了,她至今在點酒 和說敬語時基本只用日語,說得像模像樣。 她也更喜歡用日語Okama(特指內心為女 性的異裝男性,其中有一部分喜歡直男, 做不做變性手術是其次的選擇)或是英語 New Half來表明自己的身份。

日本最著名的毒舌主持人貴婦松子 (Matsuko Deluxe)就是Okama,她一 直是婉婉的偶像,氣場強大、口才極佳,聰明、幽默、有觀點,粗淺地類比,就和金星差不多。婉婉也佩服金星,「金星關鍵吃得起苦,我不行,我吃不起苦」。在她看來,金星在中國真的是個例外,「這裡其實是不認可Okama的」。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有人建議婉婉去日本發展。但當時她覺得,在上海賺得和日本差不多,為什麼要去。「想想那時候的日子真的很風光,走到哪裡都有捧我場的男人為我買單,誰知道現在的情況會是這樣。」

她所引以為傲的、所唾棄的、所享受的、所飽受折磨的都植根於這些含有各自所屬文化倫理的矛盾塊面。她的壓抑似乎也來自於這些矛盾與落差。

「是的,現在這個時代反而沒有那時開放。」至少對婉婉來說是這樣。那時她沒那麼壓抑,因為「人還沒那麼現實,吃相沒那麼難看,不管你是怎麼樣,還是講情義的」,現在不一樣,「好像什麼都開放了,但其實又不是的,現在倒是gay的時代,你看他們過得很快活,我這種人還是不受理解、被排斥的」。

5.

上海許多 transvestite 的工作多少都和唱歌有關,比如來來舞廳的反串藝人敏敏。她定期在舞廳演出,組織和參與戲曲票友活動,甚至還參加過上海雙年展的項目,非常活躍。雖然在職業愛好上看起來有共通之處,但實際上這些人與婉婉完全活在兩個世界裡。

對我來說,在 transvestite 的身份之外,婉婉首先是作為一個孤獨的形象存在。這也是她吸引人的原因。她深信人言可畏,對於那些混為一談的各路偏見,她更不願跟別人去解釋什麼,她只是逃避,到頭來只願自己唱歌給自己聽。

她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她做掉了沒有?她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她靠什麼生活?她的家人怎麼看她?人們用最直接的方式質問和定義她。亞文化存在一種先天不足,就是分類本身便帶有不良色彩。詞語是大眾的暴力,它企圖用最粗淺最黨同伐異的政治性去代替個體原初的合理的感覺。transvestite、shemale、異裝癖、易性癖、異性模仿者、異性表演者、娘娘腔、人妖、偽娘……可惜,除了病字頭和妖魔化的象形作用,我沒有找到什麼確準的中文辭彙能形容我所認識的婉婉。

她一方面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在心靈信仰的層面;而另一方面,她又為上帝在她身體上開的玩笑尋找著合理的出路,這條道路上充滿殘酷。很多人沒有意識到,上帝贈與了每一個人不同的玩笑,它們有著各自的使命與課題,這些課題不僅是針對被授予者本人,也是針對我們其他人,我們互相映照,企圖映照出人到底是何物。

6.

「我到現在還是忘不掉那些人是怎麼對待我的。」

婉婉說的「那些人」,在2010年左右,衝過她的場子。以類似沒有演出證為由,當場將她的褲子扒下,拿手電筒照她。

「嗯,不表演了,不唱了。那件事情之後我一直很壓抑。」

與此同時,這樣的場所如今也落寞了。

時代變了,人的觀念、消遣的方式、時興的東西都在改朝換代。

但即便如此婉婉也從未離棄過上海這座城市,以往是因為它令她滿足,如今或許僅僅是出於無奈,「城市看起來很美好,但誰去拍拍那些骯髒的後巷,我們這樣的人反而一點也不骯髒,我們很乾凈。」還有一個原因,她害怕辦護照的地方,他們審查她的方式,讓她想起「那些人」,她受不了。

「日本人其實有一點好,就是哪怕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後,依然很尊敬我。不像這裡有些男人,真的傷透我的心。」

她又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酒:「以前有個人,追了我一年,我對他感覺很好的,但我其實還是怕,一直躲著他,因為他不知道我的情況,一直以為我是女的。後來我朋友告訴他了,他嚇死了。我還是想把他當朋友的,去他的地盤給他捧場,但是他不睬我了。沒過多久就聽說他結婚了。」

她講了幾次的這個愛情故事,太簡短了,沒有細節,對一般的女生來說,這幾乎等於不曾發生就落幕了。

她不說話了,摸著手上的翡翠鐲子老半天。「我喜歡珠寶的,我就是喜歡打扮得珠光寶氣,誰不喜歡男人真心待你,我也不想在外面做的,我當然希望有個男人願意養我。我要的是真正的精神上的愛,根本不是性。」

7.

「很多人不知道我是Okama,我本來不想說的,我其實很自卑。」

她嘆了一口氣,哼唱起一首歌,幽幽的,很動聽。她的音色相當不錯,和這首《如花似鳥》的原唱桂銀淑頗有幾分相似。

「這個女歌手是韓國人,跑到日本去唱歌,也挺不容易的。歌詞都寫得特別好,講的是平凡人的生活,都是給在底層努力打拚的人聽的,你一聽就懂了。」

「因為它在那裡

所以我努力追尋

但卻走進了一片海市蜃樓

是否有幸福的存在

答案捉摸不定

但我總滿懷祈願

如花一樣

似鳥一般

既然活著就須全心全意

如若能有平常心

幸福也許就很近

時間從指尖滑落

我拾起碎片

凝視碎片

終明了

愛情已落幕。」

一曲盡,婉婉忽然說:「我信佛的,你看我的手。」她舉起她那雙白皙的手,這的確不是一雙男人的手,它更接近於蒙娜麗莎或者白度母的手,一雙典型意義上的完整的女性之手。

這般程度的相由心生大概需要極大的自我意識許可才能達到,要知道她的女人味並不是依靠變性手術來實現的。

「我不做的,我嚇的,而且我喜歡順其自然,我也從來不穿什麼花里胡哨的裙子,不喜歡那麼張揚,不要呲頭怪腦,我也不喜歡戴胸罩,我就貼個胸貼而已。」這時候,她幽默的一面冷不防地跑出來了:「誒喲誒喲,落脫了落脫了。」她伸手將胸貼移移好,「其實我這個人是喜歡瘋的。」

酒過三杯後,婉婉吐盡了苦水,屬於「那時候」的路子開始顯露出來,一部分出於職業素養,更多還是天性所致。「你們幹嘛不喝酒,這位攝影師怎麼回事,像一棵冬青樹一樣豎在那裡一動不動老沒勁的。」

聽不懂上海話的攝影師在我們呲笑間一臉懵。她又立馬轉頭對她那悶頭刷手機的唯一的閨蜜放炮:「儂么覅看手機了,好去減減肥了,面孔已經像電飯煲一樣了!」「做小姑娘,一嘴巴伐好饞,二褲帶子要拉緊!」在那毒語連珠神色飛揚的一刻里,彷彿出現了一尊上海本地Matsuko,這純粹而肆無忌憚的能耐與快活。

然而興奮稍縱即逝。婉婉始終在那樣一種多愁善感的反覆波動中,因純真的激情無法得到付諸而憂傷,既複雜又簡單,難以安於世事。

於是,她很快又恢復到多年前出現在咖啡館裡的樣子,抿著嘴唇,小心翼翼,等待著這一刻悄悄地結束。黃昏的太陽還未落山,但是她似乎已經有些累了,幸好還有那些平凡動人的歌曲,待夜深人靜時,供她獨自享用。

攝影 杜英男 / 採訪、撰文 皮皮 / 編輯 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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