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轉的乒乓球》悼念林明章君——作者侯天仁老師

最新 06-05

停轉的乒乓球

—悼念林明章君

作者侯天仁

2009年「五一」前夕，文昌市舉行乒乓球比賽，數十名男女運動員在體育館裡角逐，甚是激烈精彩，但人們總是看不到他那張高大熟悉的身影。他以前每次比賽都前來參加，並獲得名次，這次卻缺席了，並永遠缺席下去。他就是文昌市乒乓球名將，會文鎮首號選手—林明章。

林明章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乒乓球友。1970年我們共讀於白延小學附中初一年級。我和他都愛打乒乓球。第一學期我們的水平還是彼此彼此，到了第二學期就拉開了距離。學校為了讓他多打乒乓球，我進入初二，他留讀初一。進入瓊文高中後，他在周昌彪、葉毓麟兩位老師的指導下，球藝進一步提高，在縣中學生比賽中曾獲第一名。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乒乓球賽進入了市場，乒乓球活動在各地蓬勃興起，他曾兩次獲得市比賽第一名，成為會文鎮的首號選手。很多外地選手來會文打球，會文眾多選手敗下陣來，就叫他上陣，他不打那些無名之輩，旗鼓相當的他才跟他們對壘，很多高手從海口、瓊海、定安、瓊山來，他必跟他們較量，有些敗在他的拍下，很多贏了他，球藝是他高，錢是他輸多。後來市舉行的比賽，除了青年選手王貝獲得第一名外，二三四名多次為他和會文的林大柏、黎志武三人包攬。得到獎金，不分彼此，拿到酒店、開懷暢飲。在會文鎮舉行的比賽中，他多次得到第一名，也是拿獎金跟乒乓友分享的。這三人在團體比賽中打敗過瓊海隊、文城隊，當時是一支團體隊中的勁旅。

會文最後一家乒乓室關門後，乒乓友都來到他家裡打球。每天下午四點後，乒乓友就來他家。屋裡光線不足，白天也要開燈，五支燈管照亮每個角落。那些打球的大多數是熟人，打完球就走了，燈費由他付。有人認為在他家打球已找人家麻煩，不能再讓人家付燈費，提議誰輸誰留錢付燈費。有時留下的錢多了一點，他就拿來買礦泉水給大家吃，還購買乒乓球。三塊錢一個乒乓球，有時一天要打壞兩個。

他的正業是開五金店，還經營魚塘。魚塘離他家十多里，每個晚上他都要用摩托車裝著妻子與兩塑料箱淡水去魚塘，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而這些乒乓友有時八九點才散去，有時則到十點十一點才散去，無論什麼時候散去他都什麼時候才去魚塘。他的妻子名叫符蔓，是四十多歲的壯實的婦女，那些年青的乒乓友都叫她蔓嫂。我們給他找來很大的麻煩，而他的母親、妻子、哥哥、兒女、侄子均無怨言。我曾對他年近九十的老母親說了打擾麻煩之類的話，她老人家說：「我們也想多一點人來熱鬧些」。正由於這樣，那些乒乓友來他家越來越多，除了會文的外，還有三角庭，蓬萊，仙昌，海口，瓊海等地的球友。屋內坐滿人，屋外圍滿了人。有些人是來湊熱鬧，多數人是來跟他較量，五湖四海，相互交流，當打出高難度的球時，屋內外的人一齊喝彩：只有國手才能打出這樣的球。

他已五十齣頭，跟他同期打球的選手如歐宜賢、符興、梁振保、蔡興國等早就退出了比賽，比他年輕的大多數也放下了球拍，他的球藝這時卻爐火純青。以前他球的特點是推擋、抽殺和防守，他的推擋速度快，力量大，準確、少失誤，在市裡是很出名的，這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力與手感。他的防守也很出色，任你打十扳八扳，他都能把球擋回來，你累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他卻安然自若，好像是一道攻不破的長城。近年來又加上了拉弧圈球與壓弧圈球，攻守兼備，球藝更上了一層樓。球友們很佩服他，稱他為「師傅」，也有人愛稱他為「公章」。

他的確肩負起「師傅」的職責。乒乓友為了提高自己的球藝，爭著跟他打球。他有求必應，但技術差距大，平打索然無味，為了使比分平衡，場面緊張激烈，只得讓分。技術差的讓六分，高一點的讓五分，較高的讓三分二分。他不看重輸贏，贏也笑，輸也笑。乒乓友經常跟他打，從讓六分到五分到四分，他常笑著對乒乓友說：「讓六分太多，五分又太少。」乒乓友也常跟他說笑，有時誰超水平的發揮，或打出一個精綵球，人們也會笑著說：「『公章』這時上來頂不住了，『公章』也打不出這樣的精綵球。」他只是嘿嘿的笑幾聲。在他的指導下，一批年輕乒乓友球藝大進，黃守密已超越了他，林大柏、吳岳跟他同一水平，符史文、符史明兩兄弟從讓六分到三分，林方亮、翁詩典兩人的球藝也大為提高。進步最快的是陳光潔。陳光潔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才開始學打球，打了三四年，技術平平，後來經常來他家跟他打球，很快就成為會文屈指可數的強手。陳妙慧老師也來向他請教。

陳妙慧老師是瓊文中學高中年級的英語老師，酷愛打乒乓球，她是會文二十多名乒乓友中唯一的女性。她的要求「師傅」也不推辭，但要讓六分，。她最厲害的是發急球與推擋，但她這點推擋在「師傅」手下只是邯鄲學步，黔驢之技，「師傅」還不抽殺、還不拉弧圈，她已束手無策，每一個機會球失誤，她總要跺腳拍腚。雖讓六分，她每局能贏一盤已夠不錯了。陳老師為了多跟他打球，提出誰輸誰從桌底鑽過。面對新的挑戰，「師傅」只是嘿嘿的笑幾聲，未置可否。陳老師畢竟聰明，在「師傅」的指導下，球藝大進，在市乒乓球比賽中，分別獲得女子一二三四名。每次比賽都把她列入市的種子隊員。

四月十四日晚上八點多鐘，他跟林方亮打球，這是他打的最後的一場球；九點鐘他跟符史文吃飯，這是他吃的最後的一頓飯；他吃完飯就推著摩托車跟妻子走出家門前往魚塘，這是他最後一次告別家門。夫妻倆騎著車在公路上賓士，夜霧沉沉，前面到底有什麼等待著他們，他們一點也不知道。他倆開車到庫坑嶺，在通往邊海的路口處，一場車禍降到這對夫妻的身上。他當場殞命，妻子被撞倒六七米遠。她受重傷，見丈夫倒在公路上，艱難的向丈夫爬去，爬到他身邊就昏倒下去了。古今中外的文人寫下不少精彩的愛情詩文，這就是愛情最精彩的寫照。

四月十五日是他的終葬日，為他送別的有家人、鄰居、同學、朋友、乒乓友數十人。大家都以沉重的心情跟他告別，還捐了一些錢，表達自己的心意。那天我跟陳妙慧老師在廣州參加高考會議，未能送他最後一程，甚感遺憾。他的死訊是十五日早上陳妙慧老師告訴我的，我得到這個噩耗，萬分悲痛，好幾天不說笑話，不喝酒，不參加任何娛樂活動，臉上罩著愁雲，心裡壓著石頭。令人憤慨的是那個該死的肇事嫌疑犯連夜逃走了，至今未能繩之以法。

他就這樣的走了。走前沒有跟親友見一面，沒有留下一句話。他離開這個世界只是一瞬間，而留下親友的是無限的悲傷﹗他有一男一女，男的已長大工作，女的正在中學讀書，他們多麼需要爸爸的關愛；他有年近九十的老母親，她多麼需要兒子來贍養；他有哥哥、侄子，他們多麼需要弟、叔跟他們共享天倫之樂；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她多麼需要丈夫來體貼；他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它多麼需要他來支撐；他有數十乒乓友，他們多麼需要「師傅」來指導！他卻拋下了他們走著自己的路，連頭也不回一下。

我十七日才從廣州回來，剛回到會文就去看望他的母親。她一見到我眼淚就滾滾而出。我只是百般的安慰她老人家，我很理解她的心情，人常說人間最悲傷的莫過於白髮送黑髮。他的妻子在醫院昏迷一個來月才蘇醒過來，回來後很多朋友去看望她，她說話有時正常，有時錯亂。我去看望她時，她一下子就認得我，說了一些正常話，但轉眼間卻說：「在醫院時桌上擺滿藥物，每瓶一百多元，明章打電話叫人退回，一瓶都沒用。」陳妙慧老師從廣州回到文城就去醫院看望她，她當時昏迷不醒，陳老師把身上僅有的五百元交給守候在她身旁的兒子，並安慰他倆：爸爸走了，再也回不來了，亡羊補牢，要設法救媽媽，還要安慰婆婆，你倆要節哀，要齊心維持好這個家庭，呵！聲聲叮嚀，句句吩咐，語重心長，情深意切，簡直是他們的親姐姐。她回家後陳老師再次看望她。她說自己應做手術，明章不同意，她還罵明章外出打乒乓球兩個多月了還沒回來，多次打手機他也不回機。顯然，她以為明章還活著呢。原來，她清醒後多次問起明章，人們都說到外地打乒乓球去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是會知道事情真相的，當她知道丈夫的死訊時，會怎樣的悲傷呢？真是不敢想像。

她的身體一天天的好轉，說話從含糊到清晰，從躺在床上到下床走動，從在樓上到走下樓下。走了一個，保下一個，不幸中又算有幸。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一家人也從明章的不幸所造成的悲傷中逐漸解脫出來。

她回家的第三天我去看望她。她躺在鋪著一張草席的地板上，兩眼緊閉，臉色蒼白，呼吸微弱，氣若遊絲，看樣子隨時都有斷氣的可能。我看在眼裡，心裡很難受。我從她的身邊繞了一周，我的腳步很慢，很慢，我默默的為她祈禱：明章，我的老同學，你如有在天之靈就保佑你的妻子，你的家庭已經很不幸了，不能讓它雪上加霜。你的孩子已失去了爸爸，不能再失去媽媽；你的老母親已失去了兒子，不能再失去媳婦；你的哥哥已失去了弟弟，不能再失去弟媳；你的侄子已失去了叔叔，不能再失去嬸嬸。你應讓妻子醒過來，無論如何要把她從死神的魔掌里奪回來。我為她祈禱完畢就來看望他的老母親。她老人家一見到我淚水就往外涌，並引出我的淚水。我只能再三的安慰她。她兩個孩子日夜守候在母親的身旁，悲傷與疲勞一齊向他倆襲來，精神快要崩潰了。誰都知道在這幾天里會發生怎樣的事情，誰的心情都萬分沉重、悲痛。

此後，我每天都從他的家門前走過，每次走過都看裡面有什麼動靜，我準備接受最不願接受的時刻的到來。

誰知道我得到的不是凶訊而是喜訊。她回家第六天的早上，陳妙慧老師興高采烈的告訴我：哥章的蔓嫂醒過來了，說話了！

我一聽又驚又喜，忙問：是真的么？她說：我會說假么？

陳老師說的誠然是真的，她回家的第五天深夜，奇蹟般的說起話來，全家驚喜，急送去市醫院。

送去醫院的第三天，我問她的兒子阿正，母親的病情怎樣。他說，母親剛剛打電話回來。她能起床了，能打電話了，這說明她脫離了生命危險，真是謝天謝地！我心裡這十幾天的沉重與悲傷消除了大半，一股股喜悅湧上心頭來。

她第二次從死神的魔掌里逃脫了出來，她創了生命的奇蹟。她不吃不喝近一個星期，即使是健康人也要死亡，何況是一個醫生與藥物都不能為力的垂危的病人。是她的身體戰勝了病魔，還是明章的靈魂在保佑她，只有天曉得。

她在市醫院留醫了半個月便回家，她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去看望她。她坐在躺椅上，臉色蒼白，渾身疲憊，神情獃滯，白髮增加了許多。

一進門我就問：你認得我？

她說：怎麼不認得。

你能說出我的姓名？

你是瓊文中學的侯天仁老師。

她說對了。我又問她飲食怎樣？體力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