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傍晚遛狗的老頭

我和王富仁先生熟悉，應該是抽煙的機緣。他的煙癮非同尋常的大，一支在吸，快燒到過濾嘴的時候，再摸一根，不用打火機，直接對著點著。出於尊老的習慣，遇見他的時候，我總會以最快的速度遞煙，而他，也總是笑容燦爛地謝絕，慢慢摸出自己的煙，一定要你抽他的，理由一直是：「我的煙好。」當時覺得這老頭挺逗，很率性。

漸漸就算熟悉了，我想經常抽這麼個大學問家的煙也要還人情的吧。於是就在市區的北方餐館訂了一小桌，邀請了王先生以及和王先生關係不錯的畫家陳延夫婦。席間，還是需要小酌的，據說他的酒量還不小，我自然是要多勸一些。約莫喝到二兩多三兩不到的時候，先生並沒有微醺的樣子，然卻堅定地說不喝了，我怕招待有失，忙問為啥，先生很認真很誠懇地答：限酒保煙。一口菜差點噴出去，真有這麼好玩的老頭。

一次市裡機關要辦一個國學講座，叫我找個講儒學的名家。我找王先生，他斷然拒絕：「我又不是孔家人，不會說。」執拗不過我的強烈請求，他還是上了講台。我雜事忙上忙下，沒有完整聽講座，結束後陪他往回走，儒家一個全新的說法，從先生嘴裡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傳統多數認為儒家的核心概念是『仁』，非也，是『學』，《論語》第一個字就是。現在出問題的、違法犯罪的，難道不是在『學』這個問題上栽跟頭嗎？」想到先生魯迅研究的老本行，我妄加猜測這應該與德先生、賽先生有關吧。

汕頭大學多年來致力於國際化發展戰略，多數院長都是從海外禮聘的。先生所在的是文學院，含漢語言文學和英語語言文學兩塊，學校聘了一個美國教授做院長。他對此很不以為然，有時似乎有些激憤的模樣。我寬慰他說，您自己也是外文系出身的，學無中西。至今依然記憶猶新，我的「學無中西」的「西」字剛落音，先生立馬接上：學有中西。眼神也突然變得凌厲，我有些慌神，以至於先生接下來說了什麼都沒怎麼明白。這是我很少有的對先生另一面的印象，一個以魯迅研究聞名學界的王富仁，是一個足以讓人感覺畏懼的對象，可敬。

先生2003年受聘汕頭大學文學院終身教授後，在學術上做出的最大動作當數2005年在《社會科學戰線》連續發表3篇《「新國學」論綱》。重建中國學術的「整體性」和「獨立性」，是他的兩個基本概念。他的「新國學」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和學術，是「中華民族學術」的同義語，正如先生自己說的，我把參與中國社會整體存在與發展的中國學術整體就視為我們的「國學」。我想，在全球化全面展開和我國綜合國力高歌猛進的今天，實現「中國夢」，不正是需要如此高度的文化自信嗎？

在學校和李嘉誠基金會的支持下，先生辦起了《新國學研究》輯刊，用以書代刊的方式先後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中國書店出版。我師從楊國榮先生學習過中國哲學，對新國學這個名詞還算有點敏感，有點想去蹭版面發文章。於是就惴惴然去問先生啥是新國學。不久，我提交的《性體的回歸：心本論的近代命運》刊發在第二輯，由於有些自信不足怕羞，特意用了筆名「木成舟」，先生還專門交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責任編輯給我發來一紙證明。再後來，我想評職稱了要拼湊成果，這個以書代刊的省里不認，先生鼓勵說，投雜誌，能再發出去不違規。後來投了一家不錯的雜誌發出來，想起來就充滿了感激，這是一個具有普通人情感的老人，可親。

在汕頭大學有一個師生熟悉的場景，就是王老師多數會在傍晚時分遛狗，沿著荷花池的小道。不知道是傳聞出去的還是在北師大就有的老習慣，我赴京出差就被人家問，「王老師還遛狗不？」一次又遇見先生牽著狗溜達著，我忙上前搭話，說王老師的寵物好精神，啥品種啊，他依舊笑盈盈地答，沒有以前精神啦，狗歲7倍人歲，按理說它是我老哥。又一次，我岳父遛彎遇見王老師，回來告訴我，說那個遛狗的老師，彼此讓煙，還一定要抽他的煙才好。我說你知道遇到的是誰嗎？中國現代文學他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把他驚得不行，連聲呼怎麼看怎麼像一個鄉下老人，沒有那個架勢。就是，遛狗的時候，王先生就是個很平民的老頭，可愛。

兒童節到了，老頑童卻不在了。謹以小文懷念可敬、可親、可愛的王富仁老師。

《中國教育報》2017年06月05日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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