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王者榮耀」，歸來時已走下神壇

展覽：與世界對話的景德鎮——《歸來·絲路瓷典》展

展期：2017/5/13 - 6/9

地點：國家博物館北11展廳

18世紀法國劇作家梅西耶曾經不無痛心地寫道：「瓷器真是敗家的奢侈品！隨便一隻貓，腳爪稍微碰一下，損失就是八畝地。」這可不是一個孤零零的聲音。18世紀正是歐洲商業向全球擴張的大時代，但是在當時不少「有識之士」的眼中，達·伽馬繞過好望角帶來的卻是禍大於福——辛辛苦苦從全世界各地搶來的金銀珠寶，最後一股腦都填到了東方這個吸金吸銀的無底洞中去了。今天吸引中國女人們去歐美「血拚」的商品是香奈兒LV愛馬仕；然而16-18世紀英法西葡以公司為單位，拼了性命帶著大船去「血拚」的卻是東方的絲綢、茶葉、香料、瓷器。瓷器在這一干商品中還不算最突出的，不過得益於物理性質和功能，卻只有當年的瓷器還能留存至今，讓人神往於當年千帆競發但求千金一瓷的風采。

近日，中國國家博物館《歸來·絲路瓷典》展，便意圖為我們展示那個曾經屬於中國景德鎮瓷器的大時代。

青花山水紋帶托茶杯 (清·景德鎮)

千帆競發——只為中國「吸血瓷」

展覽從克拉克瓷開始。克拉克瓷是明末清初中國外銷青花瓷的一種，產量巨大，風格獨特。國外屢見不鮮，國內卻鮮有出土。應是當時一種主要用於出口的瓷器。這類瓷器最明顯的特徵是採用了開光構圖形式。

中國外銷瓷，為什麼會有一個西方式的名稱？它是如何得名的？這個問題目前尚無統一的認識。不過最流行的說法是，「克拉克」一詞源於1602年荷蘭人虜獲的一艘葡萄牙克拉克帆船。克拉克（Kraak）表示一種小型商船。在這艘船上，裝載有數萬件風格獨特的青花瓷。1604年，荷蘭人把這些青花瓷公開拍賣，人們爭相購買。克拉克瓷的名聲遂在歐洲傳播開來。克拉克瓷的得名暗示著時代的背景。在這奇特名字的背後，隱約可見的是幾百年前大西洋北岸千帆競發，直奔東方的狂熱。

明代克拉克瓷

克拉克瓷風靡海外的萬曆時期，中國的景德鎮已經坐穩了瓷都的寶座。明代，中國陶瓷的生產格局由宋元時代的「百花爭妍」漸漸轉變為景德鎮的一枝獨秀。元代瓷器二元配方的發現，解決了景德鎮原料資源的問題，為當地瓷器生產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明代宮廷在景德鎮設立御窯廠，一時間瓷器名匠匯聚於景德鎮中，更讓景德鎮的陶瓷生產活力倍增。與此同時，中國瓷器的主流審美也在明代發生了巨變，原先備受追捧的青瓷、白瓷等單色釉瓷器風光不再，中西結合的青花瓷一躍成為了時代新寵。幽藍色澤的成功鼓舞了時人對色彩的想像，景德鎮更創製出色彩繽紛的釉里紅、五彩、鬥彩等各類彩瓷，讓中國瓷器的面貌更加多元、精彩。

清五彩瓷器

然而，明初一道嚴酷的禁海令，把中國匠人諸多智慧營造的瓷上旖旎，封存在了東方大陸。雖然明初到明中期，走私貿易不斷，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不合法的貿易總歸是提高了商品的成本。因此，晚唐以來長期興盛的中國瓷器出口貿易一時陷入了低谷。所幸到明代隆慶元年（1567年），政府終於不堪走私引發的倭寇之擾，開海通商，允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二洋。這一番開海，讓千辛萬苦繞過好望角的達·伽馬們欣喜若狂，卻也喚起了歐洲知識分子們的忡忡憂心。

西方人為財富而遠航。當時，雖然遠航是危險的，但只消出海一兩次，帶回幾件中國瓷器絲綢，回到歐洲，你就可以財富自由。由此看來，冒險也是值得的。然而，到美洲搶搶金銀財寶還能理解，拿著這些金銀財寶到東方換些吃不得穿不得的瓷器算是怎麼回事兒？不就是些燒硬的土嗎？拿著「先烈們」用血肉之軀奮不顧身搶劫來的金銀去敗家，至於么？17世紀的日耳曼科學家契恩豪斯曾痛心疾首地指責中國瓷是「薩克森尼的吸血瓷」，他對中國瓷的理由已經上升到了國家經濟安全的層面：「諸如中國瓷之類的對外採購量如此之大，對國家造成損失之巨，務必設法迴避。」契恩豪斯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他的主公——薩克森尼選帝侯兼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對瓷器收藏實在過於狂熱。奧古斯都二世最荒唐的舉動，是曾經用六百名薩克森尼龍騎兵換了151件康熙時期的青花瓷瓶。而這支騎兵即使在普魯士陸軍也是一支勁旅，其所在番號部隊的最後一次戰役就是二戰期間慘烈的斯大林格勒戰役。而這批瓶子則由此獲得了一個酷炫的名稱——「龍騎兵瓶」。

青花花卉紋觚、蓋罐一組（清· 景德鎮）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歐洲整個社會對瓷器的熱愛，當然讓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們歡欣鼓舞，然而真正悶聲發大財的，卻是中國。根據著名學者貢德·弗蘭克的研究，1600-1800年之間，全世界有記錄的白銀產量約為120000噸，而其中的一半最終流入的中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瓷器功不可沒。明代在嘉靖皇帝昏庸的領導之下，本來已是百病叢生，然而隆慶開關所帶來的巨大財富，讓張居正有了經濟改革的基礎，讓明代又苟延殘喘了接近百年的時間。

中國瓷器只是一隻小小的蝴蝶，扇動翅膀，卻足以激發全世界人民奔忙的激情。東方窯火衝天，西方百舸爭流。財富的移動只是表面，生活的革命早已暗流洶湧。

餐桌革命——改變全球飲食風景

展覽中最常見器物，是我們平時不屑一顧的碗盤杯碟。然而，不要因此小看這些器物。畢竟，在16世紀的世界，不是什麼人都能像中國人一樣用瓷器餐具吃飯的。中國瓷器沒出口的時候，東南亞用的是葉子盛飯，法國人用粗陶盛湯，還得兩個人共用一碗，非洲大部分人用的也是粗陶……平心而論，中國明清時期景德鎮生產的最差的瓷器，在質量和衛生方面也要好過天然樹葉或者粗陶。因此，說中國瓷器的出口為海外廣大地區帶來了餐桌上的「革命」，可謂名副其實。

這一革命，並非只是餐具質感的改變。從物理性質來看，中國瓷器堅固緻密，吸水率逼近於0，耐高溫，耐酸鹼，表面光滑，方便清洗，容易乾燥。這些特點使得它在飲食衛生方面有著獨特的優勢，能夠有效減少細菌和病菌的附著與繁衍。從這一點來講，它比其他任何器具都更具優越性。17世紀之前，歐洲流行病頻發，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劣質餐具助長了流行病菌的「囂張」氣焰。中國瓷器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亞歐非諸多國家餐桌上的衛生狀況。新航路開闢之後，全球各地的食物交流大大增強，中國瓷器和世界各地的鮮果時蔬一起，構成了餐桌新的風景。

克拉克青花開光八寶花鳥紋盤（明·景徳鎮）

另一方面，中國瓷器的傳入，帶動了西方的飲茶習俗。茶17世紀中葉進入歐洲之後，經過百年的發展，成為了一種跨越階層的飲料，更塑造了一種休閑文化。茶的製備方法決定了中國瓷器是最適宜的茶具：金屬、玻璃太燙，粗陶漏水又不衛生，樹葉……還是瓷器比較好，既有保溫之功效，又能隔熱不燙手。更何況，它還有華麗麗的色彩。飲茶的風俗讓茶具成為了「每一位時髦女士的必需之收藏」。

中國瓷器如此美好，甚至還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非洲人和歐洲人都相信，中國瓷器具有魔力。東非的斯瓦西里人認為，中國瓷器放在家中，具有辟邪的功效。而歐洲人則認為，如果中國瓷器中的食物有毒，中國瓷器就會自動開裂。展覽中展示有義大利著名畫家喬凡尼·貝理尼《諸神的盛宴》的複製品，畫中繪有明代風格的清代大盤、果盤和酒杯。這說明在引發餐桌革命的同時，中國瓷器以其不凡的「法力」甚至躋身於「仙家用品」，進入到歐洲信仰體系的道具行列中。

《諸神的盛宴》

世界對中國瓷器的需要，同樣引發了另一場「革命」，那就是中國瓷器的生產革命。展覽中展示了大量繪製有西方題材、紋樣的中國產品，昭示了這場「革命」的深度和廣度。中國的瓷器生產者，一向尊重來自海外的需求。青花瓷的產生少不了當年與伊斯蘭文明的碰撞，而來自歐美的消費者，則帶給了中國瓷器更為豐富的啟發。西方家族的紋章、《聖經》中的情節、甚至神話中裸露的仙女，都成了盤心碗底勾勒渲染的畫面。市場的需要，甚至促成了「廣彩」的產生。

粉彩英國恩菲爾德家族聯姻紋章盤(清·景德鎮)

清代規定外國商船只能停靠廣州。為了繪製外國人渴慕的西洋圖案，景德鎮的生產程序也發生了調整：在景德鎮把白瓷燒好，再到廣州施以釉上彩繪，進行加工。這一變革，使得景德鎮的釉上彩瓷不僅與西洋題材結合，更融入了廣州當地的「銅胎畫琺琅」技術和風土民情，由此形成了風靡一時的「廣彩」瓷器。而這只是中國瓷器變化的一個小小的例子。

廣彩開光人物故事圖碗

中國瓷器引發的革命，在點滴之中改造了人們的生活，改變了世界，也改變了中國。可從何時起，中國失去了這些？往日的榮耀，該如何歸來？

廣彩希臘神話故事圖盤（清）

跌落神壇——絲路榮耀何時回歸？

歐洲人追求美好生活，但也並不愚蠢。用軍隊換瓷器的奧古斯都二世，並不僅僅擅長揮霍國庫去換取那些易碎的瓷器。在狂熱愛好中國瓷器之時，他更想破解制瓷器的秘方。正是在他的鼎力支持之下，德國建造了赫赫有名的麥森瓷廠，並於1709年燒制瓷器成功。此時歐洲的其他國家也紛紛向中國派出間諜，刺探中國瓷器燒造的秘密。最著名的「瓷器特務」，可能是法國傳教士殷弘緒。他的《饒州書簡》為西方世界第一次提供了正確而全面的制瓷方法，從而為歐洲人帶來了製造瓷器的希望。到1760年，歐洲版圖上已經出現了30多家瓷廠，中國瓷器逐漸失去壟斷地位。不過反過來想，正是中國瓷器生產技術的外傳，才讓歐洲的各大瓷廠有機可乘。這樣的局面，卻是中國瓷器影響力深入歐洲肌理的結果。

實際上，直至18世紀中期，中國瓷器仍然在歐洲享有巨大的聲望。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隨著歐洲對東方的了解日漸深入，中國正在從曾經想像中的神壇跌落。中國不再是伏爾泰筆下理想的國度，在傳教士的筆下，它暴露了自己吏治腐敗、社會衰弱的一面。歐洲不再接受中國情調和中國瓷。而與此同時，英國愈益強盛。而英國的陶瓷業在威治伍德的帶領之下，日漸走上巔峰。威治伍德的瓷廠採用蒸汽機、機床和高溫溫度計等先進設施，工作效率超過了景德鎮。除此之外，威治伍德身處歐洲，更能跟得上歐洲本地的審美潮流，而他本人也擅長營銷。這一切，讓中國瓷都景德鎮遇到了難以擊退的勁敵。

中國瓷器曾經重塑世界各地的制瓷傳統，然而到了19世紀，絲路仍在，中國瓷器卻已經無法再像從前一般自信地邁出國門，而青出於藍的歐洲瓷器一步一步地踱入它素未謀面的故土。是誰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展覽的敘事暴露了真相。無論展櫃中的中國瓷器如何絢爛奪目，展板字裡行間提及的貿易主導者只有四海奔波的歐美人——水手、國王、科學家。商品與貨幣，先天的優勢，都並非這場文化循環、商業戰爭中最關鍵的要素，能夠掌握主動權的，或許只有孜孜不倦銳意探索的人。

展覽陳列了很多藏於海外的中國瓷器，大概在某種層面上，這算是一種回歸。海上絲綢之路從未消亡過，但是若想要像曾經的中國瓷器一樣，在這條路上重新建立屬於自己的榮耀，讓曾經的榮光回歸，恐怕還需要我們看得更深、想得更遠、做得更多。絲路無語，像是等待著什麼。

文| 丁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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