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系列：被落水狗咬死的「鬥士宰相」

李大嘴 大嘴讀史

——史料摘譯——

原文：

帝數使小內豎詣言所，言負氣岸，奴視之；嵩必延坐，親納金錢袖中。以故日譽嵩而短言。言進青詞往往失帝旨，嵩聞益精治其事。 ——《明史?夏言傳》

譯文：

明世宗幾次派遣小宦官到夏言的住處，夏言氣勢凌人，把他們看作奴才。嚴嵩則肯定請他們坐下，並親自把金銀塞進他們的袖管中。因此這些宦官天天說嚴嵩的好，數落夏言的短處。夏言所獻上的青詞往往不合世宗的心意，嚴嵩得知後，越發認真地撰寫進呈的宮體詩詞。

1

他能言善辯，和人打嘴仗是拿手好戲，很有一些舌戰群儒的調調；

他為人正直，對貪污受賄深惡痛絕，渾身散發著反腐鬥士的正氣；

他八面玲瓏，深諳皇帝的那點小心思，又有幾分寵臣的味道；

就是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宰相，被自己的同鄉亂拳打死，而這位同鄉曾經在他面前，像條落水狗一樣痛哭流涕。

他就是明朝嘉靖年間的宰相夏言。

2

夏言的成名是因為一波奏章「七連發」。

當時夏言只是一個小小的言官，以噴人為主要工作職責，但是他噴的這位來頭有些大。誰呢？皇太后的親弟弟張延齡。

曾經的國舅爺一貫的胡作非為，皇帝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也不好多說，但夏言不管這個，直接一道奏章彈劾，各種證據確鑿，文筆咄咄逼人。

第一道奏章，皇帝沒搭理；第二道奏章，皇帝沒吭聲；第三道、第四道……

不依不饒的夏言連著接著不歇著，連上七道奏章，皇帝實在拿這個不解風情、一根筋的小言官沒辦法，百忙之中，教訓了張延齡，並且讓張侯爺退回非法所得。

這個姓夏的噴子惹不起！

之後，夏言聲名鵲起，基本上就是正義的化身、公正的代言人。

3

皇帝在忙什麼呢？在爭取自己的爸爸是自己的爸爸！

這就是明朝有名的「大禮議」之爭。

嘉靖皇帝朱厚熜登基是因為自己的堂兄、前任正德皇帝朱厚照沒有兒子，登基之後，大臣們認為你爸爸已經不是你爸爸了，你爸爸應該是、也必須是你的伯父、前前任皇帝明孝宗朱佑樘。

當個皇帝，連爸爸都不是爸爸了，嘉靖皇帝朱厚熜開始了和文武大臣的撕逼大戰。

這場大戰歷時三年，一個名叫張璁的官員站到了皇帝的身邊，在張璁的幫助下，皇帝最終獲得全勝，自己的爸爸總算還是自己的爸爸。

而這個張璁正是夏言未來的對手。

4

幾年過去了，夏言辛辛苦苦升入了組織部（吏部），這個時候當年力挺皇帝的張璁已經是大學士了。

按理說，兩個人身份相差懸殊，本不可能有什麼矛盾，但是不可能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皇帝想在禮儀方面進一步完善，夏言出了一個主意，皇帝很欣賞。

皇帝看著夏言，帥哥一枚，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還這麼有學問，來呀！陞官！

那邊，張璁吃醋了。

要知道，張璁就是靠禮儀方面的貢獻起家的，他自認為在這個領域，不做第二人想，現在夏言有威脅自己地位的趨勢，那是堅決要制止的。

心眼比針鼻還小的張璁開始發動各方大大小小的力量，開始和夏言打嘴仗，但是張璁沒想到，這方面正是夏言的長處，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

罵到後來，旁觀的人都看不下去了，這麼多人欺負一個人，還說不過人家，這叫人說什麼好？

夏言字公謹，和三國時候周瑜的字（公瑾）很相像，有人打趣道：「公謹（公瑾）兄，你還是改名叫子龍吧！」

其實，改名叫孔明更合適一些。

5

夏言不但在罵戰中絲毫不落下風，而且有越罵越精神的趨勢。

皇帝覺得，夏言是個好同志，張璁也是個好同志，大家還是握手言和為好。但張璁不這麼想，他已經有些歇斯底里，終於鋌而走險。

夏言初入官場的老上司看見自己曾經的下屬夏言不斷被提拔，也想在皇帝面前露露臉，於是準備上一道奏章，以顯示自己為國家嘔心瀝血。

奏章什麼內容呢？說是嘉靖皇帝到現在還沒有兒子，應該早點找個皇室子弟啥的，未雨綢繆。

你啥意思？是說皇帝不行？這不是找抽嗎？怪不得這傢伙升不了官。

張璁得知這一消息，一方面故意私下裡表示支持，一方面準備在皇帝生氣之後往夏言身上栽贓，說是夏言的指使。

奏章上去了，一如張璁所料，嘉靖皇帝大發雷霆。

但是，張璁想往夏言身上攀扯的方針卻貫徹不下去了，這個情商不怎麼樣的官員卻很有骨氣，說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跟其他人沒關係。

隨著事情越鬧越大，最後反倒是張璁自己露出了馬腳。夏言跟幕後黑手沒關係，張璁倒是有份。

張璁黯然退休。

公元1536年，夏言進入內閣，時年55歲。

6

夏言當上宰相，鬥志更加旺盛。

他用了五年時間，又斗死了恩寵一時的武定侯郭勛。

這個武定侯可了不得，當年，朱元璋當上皇帝之後大殺功臣，殺到最後只剩下兩個人，一個叫耿炳文，一個叫郭英。武定侯郭勛正是郭英的後代。

資歷沒得說，但同樣貪污受賄的劣跡也是證據確鑿。

對腐敗深惡痛絕的夏言一整套組合拳，干翻了郭勛，郭侯爺死在了監獄裡。

但同時，身居高位的他忙於各種事務，對皇帝心思的揣摩不那麼到位了，皇帝開始猜疑夏言，對他的恩寵也逐漸衰落。

而這時，一個後來被稱為「明朝第一奸臣」的人抓住了機會，這個人就是嚴嵩。

7

夏言是江西人，嚴嵩也是江西人，老鄉見老鄉，卻沒有組隊刷怪。

總的來說，嚴嵩一直在巴結夏言，以年長夏言兩歲的年齡，巴巴地想跪舔，但是夏言起先還伸手扶一把，後來因為不喜歡嚴嵩的為人，就拒而遠之，不恥為伍。

據說，嚴嵩有一次請客，隆重邀請夏言出席，夏言就是不去，搞得嚴嵩很沒有面子。

但凡大奸臣，都有一顆玲瓏心，嚴嵩也不例外。

夏言表面上大權在手，在內閣說一不二，但是嚴嵩卻看出，嘉靖皇帝已經開始對夏言不滿了。要是得寵，皇帝又怎麼會拿夏言奏章里的錯別字說事呢？

嚴嵩用了一個很無恥卻又很有效的辦法：在皇帝面前告狀。

告些什麼呢？您賞給夏言的印章，夏言很少用；您親手製作並且賞給夏言的香葉冠，夏言基本不戴……

這都是什麼理由？想憑這些扳倒一個宰相？

結果彈眼落睛：夏言削職為民，嚴嵩進內閣。當然，理由不會是嚴嵩說的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是找得到的。

下巴掉了一地。

這一年，距離夏言進入內閣已經六個年頭了。

8

其實，夏言和嘉靖帝之間的關係疏遠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嚴嵩只是在合適的時機說了合適的話而已。

夏言權勢過大，皇帝需要打壓；郭勛死於監獄躲貓貓，皇帝有點膈應；夏言不認真寫青詞，皇帝很生氣……

必須說一下青詞。

這是嘉靖皇帝喜歡的調調，是道教舉行儀式的時候獻上天的祝文，用紅色顏料寫在青藤紙上，所以稱為青詞。青詞沒啥內容，主要是講究用字和格式。

舉個例子。「洛水玄龜初獻瑞，陰數九，陽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合原始天尊，一誠有感。 岐山丹鳳雙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於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

夏言是寫青詞的一把好手，他寫出來的東西經常能讓嘉靖皇帝喜笑顏開。

但是，夏言並不是一個只憑青詞討好皇帝的宰相，度娘「青詞宰相」排在前面的肯定不是夏言。

隨著事務的繁忙，夏言寫青詞開始有些敷衍的意思，而前有顧鼎臣，後有嚴嵩，都開始把青詞作為親近皇帝的重要手段，這樣以來，寫作質量高下立判。

引文中也說了，太監來到家裡，夏言不當回事，嚴嵩親自接待，還塞紅包。

這樣的對比還有很多，且不論好壞，大嘴只想說：細節決定命運。

9

當宰相不是靠討好皇帝就可以的，嚴嵩的貪婪和權欲又是有名的。

兩年之後的公元1545年，嘉靖皇帝都覺得嚴嵩實在太胡鬧了，於是，一紙詔書，夏言重回內閣。

這次出山，時年64歲的夏言迎來了人生最後的三個年頭。

夏言出山，嚴嵩立馬老老實實，屁也不敢放一個。但夏言不會就此輕易放過嚴嵩，你不是貪嗎？就從你的貪入手！

嚴嵩的貪幾乎是在明面上的，只要稍微調查一下，證據就可以堆滿一桌子。

嚴嵩知道難以善終，不要臉的本性再度暴露，他帶著兒子跑到夏言家裡長跪不起，痛哭流涕。

面對落水狗，永遠的鬥士夏言東郭先生附體，動了惻隱之心，好歹也是同鄉，又比自己年長，在官場混也的確不易。

夏言放過了嚴嵩，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錯誤。

夏言的另一個錯誤是：因為嚴嵩的案子牽扯到錦衣衛老大陸炳，陸炳同樣是上門下跪認錯才被網開一面。

陸炳是誰？他的媽媽是嘉靖皇帝的奶媽，那可是同飲一人奶的交情，又是掌管著錦衣衛的大特務頭子。

夏言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強大的敵人，對付這種人，要麼不要動，要動就要往死里折騰，可惜，夏言沒有這麼干。

10

又過了三年，一顆誰也不認為是炸彈的炸彈引爆了。

事情要從陝西總督曾銑提議收復河套開始說起。所謂河套，就是黃河「幾」字彎的平原地區，早年是明朝的領土，後來逐漸被蒙古人侵佔。

曾銑一心想建立收復失地、開疆拓土的功勛，於是讓好朋友、也是夏言的岳父幫忙在夏言面前推動一下。

其實不用岳父說好話，夏言也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戰略構想，自己也可以因此留名青史。

嚴嵩在內閣開會討論的時候，看著夏言慷慨陳詞，一言不發，卻在夏言向皇帝彙報的時候極力反對。

不得不說，嚴嵩又一次把握了皇帝的心思。嘉靖皇帝早已不是登基初期那個銳意進取的皇帝了，現在的嘉靖沉迷於修道，打仗難免分散精力，對修道事業是大有妨礙的。再說，打仗需要銀子，不敢保證百分百獲勝。

如果是前任正德皇帝，看見奏章肯定一蹦三尺高，搞不好還要御駕親征，但嘉靖這個宅男同樣是一蹦三尺高，下旨責備曾銑和夏言。

在嚴嵩的攻擊下，夏言的罪名是「強君脅眾」，一個宰相怎麼可以為難皇上？夏言再次一擼到底。

嚴嵩的攻擊沒有停手的意思，他和同樣對夏言咬牙切齒的陸炳聯手，不但挖出了事件中夏言岳父的存在，還把一個要命的罪名扣在了曾銑的頭上，這個罪名就是「結交近侍」。而這個罪名對夏言來說同樣要命，因為對夏言來說，這就是「結交邊將」。

帝都的總理和邊防的軍區司令關係好，一直以來都是大忌，不得不說，嚴嵩們扣的帽子很有水平。

11

事已至此，夏言的自辯，其他人的說情，都變得可有可無。

嘉靖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548年，夏言被斬首街頭，時年67歲。

12

夏言的教訓在於——

第一，既然是個鬥士，就要有痛打落水狗的氣勢，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第二，既然要當宰相，就要伺候好掌握自己生殺大權的皇帝，為國分憂那是場面話，為君分憂才是根本。

官場的水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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