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自己的文明多一絲溫情，就會對世界少一些潛意識的仇恨

前幾天和朋友談到一張河北孩子民國期間戴疑似棒球帽的照片，有朋友指出，那很可能不是棒球帽，而是我國民間流行的瓜皮帽。

▲ 初看來，傳統的瓜皮帽與此多少有些不同

▲ 傳統的「瓜皮帽」

這種帽子由等分的六塊布拼成，頂上一個布疙瘩，寓意六合一統，沒有帽檐或只有很窄的帽檐，下方有一闊邊，結構更加緊湊，而講究的在闊邊上還要鑲白玉等裝飾物，用於區分前後。瓜皮帽據說源於朱元璋發明的六合一統帽，談遷在《棗林雜俎》如是記道：

「清時小帽，俗稱『瓜皮帽』，不知其來久矣。瓜皮帽即六合巾，明太祖所制，在四方平定巾前。」

▲ 六合一統帽，平定四方巾，明太祖果然英雄豪氣

不過，也沒準哪位大娘一時興起，把在哪兒看到的新樣子用在給閨女縫個特殊的瓜皮帽上，便產生這種式樣了，這也是可能的。我國的服裝是在不斷發展變化之中，誰也沒規定大娘不能這樣做。

近代考古發現，最早的瓜皮帽可以在元代壁畫上看到，所以朱老闆拿不到專利費的。由於清初飭令服裝改制，原來戴頭巾的書生成了重點打擊對象，「舉監生儒皆小帽，士庶漫無分別」使得這種帽子在清代變得十分普遍，直到民國和新中國建立初期，依然頗為流行。

寫這篇文章並不是為了談這個。日前，曾與中國海軍史研究會會長陳悅先生談起北洋水師的服飾，據他的考察，這瓜皮帽當時竟然是軍服的一部分。

▲ 北洋水師，中國第一支近代化遠洋艦隊，洋務運動的重要產物

這令人感到頗為驚訝，因為軍人的服裝著重於威嚴莊重，而瓜皮帽並不怎麼耐看。

▲ 瓜皮帽，是我國老照片中經常出現的形象，雖然中華，多少帶了三分土氣

當年滿都海皇后大敗瓦剌後，曾勒令瓦剌「不得稱房為舍，只許稱宅，冠纓不得過二指，居常許跪不許坐，食肉許嚙不許割」。

我常常懷疑清初統治者之所以禁頭巾而保留瓜皮帽，也是類似滿都海對瓦剌「冠纓不得過二指」的思路，以侮辱性的服飾規定標示對方臣服的身份——清初的君主們大約很看不慣儒生們頭巾飄飄的瀟洒模樣。

或許是因為瓜皮帽戴上常常其貌不揚，民國時的洋派人物，比如陳獨秀、胡適等，都不曾見過戴它的相片。

▲ 蔡元培先生可以接受口罩，但似乎一生也沒有接受瓜皮帽

既然如此，清末怎麼會給軍人戴這個玩意兒當軍帽呢？不幸的是，陳先生是有證據的，北洋水師的高級軍官，多半有戴瓜皮帽的相片。

▲ 定遠艦管帶劉步蟾

▲ 威遠艦管帶林穎啟

▲ 廣甲艦管帶吳敬榮

▲ 鎮遠艦幫帶楊用霖

為什麼會選中這種帽子來做軍帽呢？難道因為它很傳統嗎？

令人意外的是，用瓜皮帽做北洋水師的軍帽，竟然有著頗為深刻的內涵，這裡面，竟然還體現著中國人的智慧。之所以會用它做軍帽，需要我們先來看看世界海軍中水手們通用的軍帽。

▲ 1911年，中國海軍儀仗隊在美國舉行閱兵時的老照片

此時的中國海軍官兵已經採用了世界標準的海軍軍服，軍官是有檐大蓋帽；而水手，則是無檐帶有加厚軟頂的軍帽。

這樣的軍帽是有實用性的——海軍水手要活動於狹窄的船艙之中，經常要爬扶梯，出入水密門。此時，使用一般的軍帽便有兩大問題。

第一，帽檐容易磕碰周圍的門框、閥門等，把帽子碰掉；

第二，水兵的頭部經常會與艙頂、管線等碰撞，容易受傷。

採用國際通用的海軍帽，則可以避免這些問題，既因為無檐而不容易磕碰，又因為有軟墊能夠保護水兵的頭部，避免受傷。

在甲午海戰之前，中日都在締造自己的近代化海軍艦隊。日本方面採用的軍服也是照抄西洋式的，而在北洋水師方面，鄧世昌們並未直接採用西式軍服。

▲ 《甲午風雲》中的鄧世昌，如實地反映了北洋水師時期的軍裝特點

北洋水師的軍服體現了中國在學習近代工業文明過程中，融匯中西的特點——它的顏色採用了各國海軍通行的藍色（冬季）和白色（夏季），但式樣則富有民族特色，它的袖子上有軍銜標誌，但軍銜標誌卻是用金龍代替國際通用的金線。

瓜皮帽在這套海軍軍服中，是作為軍官的便服或作訓服軍帽的。

▲ 我推測，這可能由於清朝的傳統官帽去掉了環形帽檐，便是一頂瓜皮帽

而將瓜皮帽作為軍帽，可以同樣解決現代軍帽的兩個問題。它同樣沒有檐，也不容易碰落，它的內部有襯，頂部有布制的疙瘩揪，也可以保護水手的頭部。

所以，採用瓜皮帽作為軍帽，是中國當時的軍服設計師針對實用要求作出的選擇，不但不是落後的象徵，反而體現了中國人的智慧。

北洋水師的軍服，在作戰和管理中被證明是成功的設計。

不過，隨著甲午戰爭的戰敗，中國軍隊，特別是海軍的軍服，完全放棄了民族特徵，轉向了西式設計。

▲ 北洋新軍

這當然是一種與世界接軌的進步。然而，仔細想來，卻似乎還有著一層異樣的含義。

在北洋水師時期，我們在接受新事物的同時，對自己的文化——或者說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所以軍服的式樣上面也體現著本國文化的特色。

而隨著甲午戰爭和庚子事變一系列的失利，我國社會的自信被壓低到了極點。於是，全面放棄自己的文化特色便成為在表層的反映，軍服也是如此。

對於一個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古老國家而言，這種文化上的「投降」，背後隱含著深刻的屈辱。

▲ 在十九世紀後期的這張照片上，可以看到依然身穿舊服的三個中國人，旁邊卻放著從多管機關炮到水雷，乃至原始火箭炮的新式兵器

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時代，中國人追趕世界的腳步，是多麼富有朝氣。

有的時候我會想，假如我們那個時候的統治者，能夠意識到變革的目的在於把國家變得更加現代化，而不是只為了修一堵更厚的牆，好在裡面繼續主子、奴才、修園子，或許我們的自信和文明不會落到地面才開始反彈。

假如是這樣，因為不曾那樣受挫，也許我們對自己的文明會更多保留一絲溫情，而我們對世界，也會少一些潛意識中的仇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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