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期■郭紅雲蝴蝶

最新 06-08

漢詩

觀星臺

本期詩人：郭紅雲

本期評論：榮光啟

蝴蝶

它並不專註於一點

從不

它不在一個某處

過多地駐留

我弄不懂較輕的事物

是否有更繁重的心思

等它落下

必須再靜一些

等到它的累

再也承受不住

收斂起大幕

細嫩的腳尖沾染上

花缽上的泥

斑斕如此

以致惹人心生疑竇

它有可能燃燒起來

眼看著是蝴蝶

飛著的是灰

洗毛衣

脫線的部分

是一朵花

月季或玫瑰

我認不清楚

淡紅里隱約些淺黃

宛若深深的敵意

深入骨髓

褪色了

褪得厲害

「邊愛邊退」

恨不得把一個人

穿過的氣味

和經歷的事情

完全抹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揉著

琢磨著

琢磨它褪乾淨

之後的樣子

是否如簾外滿城

漸熄的燈火

終有一刻繁華散盡

重歸寥落

玻璃上的雨

在玻璃的另一面

像陌生人的哭

泣不成聲地下

窗戶上刻滿了一道道口子

她伸出手去擦

在玻璃的這一面

小侄女兒皺起眉頭

試圖去阻止和看清

我碰到過類似的難處

雖然看得清

卻也無法說服

和勸慰的心

雨

交織撕裂縫合

縫合交織撕裂

在它們的眼裡

我何嘗不是它們

雨夜裡的剎車聲

急促焦慮刺耳

一定是碾碎了些什麼

不給機會說痛

似乎沒有其它的

更為親蜜的稱謂

適合去抒發它們

所以它們統一叫雨

如果忍不住大喊一聲

它們能否齊整地

回過頭來應我

歇斯底里

又茫然無措

榮光啟評論

我第一次接觸到湖北潛江詩人郭紅雲的作品時，我注意到他的簡介裡面有這樣的話：「八、九十年代，在《詩歌報月刊》、《詩神》、《詩林》、《星星詩刊》、《詩潮》、《綠風》、《飛天》、《長江叢刊》、《青年作家》等報刊發表詩歌及隨筆200餘首（篇），之後擱筆20年，人到中年，重回詩歌。」這個簡歷是一份美好的記憶，《詩歌報月刊》、《星星詩刊》和《飛天》這樣的刊物，是八九十年代詩人們夢寐以求發表作品的地方。這個簡歷也是一份宣言：20年前的那個青春少年，那個醉心詩歌寫作的年輕人，現在「重回詩歌」。

潛江是現代大戲劇家曹禺的故鄉，江漢平原的腹地，江漢平原是詩意盎然的地方。從武漢往西，很快就能看到廣闊的平原、寬闊的漢江，綠色的原野、突然湧現的大江、江邊的江堤、江堤上的水杉、水杉林中的霧靄……眼前的景象會讓人心裡生出一種美好。《人民文學》主編、著名詩人韓作榮（1947-2013）到潛江採風時曾驚嘆，一個人口只有一百萬人的縣級城市，常年寫詩的人達百人之多，創作熱情如此高漲和持久，在全國極為罕見。他將此稱為「潛江現象」。郭紅雲的復出是地理的因素嗎？是潛江的詩歌氛圍嗎？也許都有關係，不過，最大的動因還是文學、詩歌本身的特性：這種言說方式更能寄予「我」的心靈，過去因為種種原因，疏遠了它，現在「我」覺得時間合適了，作為詩人的「歸來」，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這是文學性在一個人身上的復甦。這是一個人以詩歌言說自己的衝動之復活。

「人到中年，重回詩歌」，此時的寫作，自然有了中年的心境。中年的人生，是回望的人生，人常常會陷入對過去的懷念和對自我的省思，年輕時代對未來的激越想像和敘述中的激情，不再常見，現在的詩歌，相對於情感的熱切噴發，現在更多是一種冷靜的經驗之詩：

「蝴蝶」意象是詩人們的至愛之物，很多詩人都寫過。這與蝴蝶這種昆蟲的屬性有關，它是蟲子，但卻能蝶變而飛翔；它無比輕盈，但這種輕盈卻扇動了更大的空虛，歐陽江河寫道：「蝴蝶，與我們無關的自憐之火。/龐大的空虛來自如此嬌小的身段，/無助的哀告，一點力氣都沒有。/你夢想從蝴蝶脫身出來，/但蝴蝶本身也是夢，比你的夢更深。」（《最後的幻像·蝴蝶》）；她的小小的翅膀充滿象徵性，如同「大幕」,而從「大幕」開始，郭紅雲在這裡開始聚焦於人生。人到中年，似乎也如同「大幕」將要開始「收斂」；青春年華，絢爛如蝶，「斑斕如此」，「它有可能燃燒起來」，但詩人馬上轉念：「眼看著是蝴蝶/飛著的是灰」，這其實是一種人生經驗，對青春年華的一種悲劇性想像。我曾經讀過郭紅雲的另外一首詩《鳥的睡眠》也是如此：「手電筒的光/撩開那些繁蕪的枝椏/使我得以目睹過/它們酣睡時的樣子/我曾經蟄伏於鄉間墓地/和舅兄一起打鳥/夜晚的林子里/它們的歇息恬靜/盲然無動於衷/像一些厚厚的葉片/夾雜在其它的葉片之間/我實在無法探究/一隻鳥兒的睡眠/究竟有多深/它們是不是/和有時候的我們一樣有夢/窄小不堪的夢境中/是不是還在一往無前地/拚命地飛」。對「鳥的睡眠」的探究，其實是自我的人生的一種感嘆。在這種寫作中，詩人是一種回望的姿態、退卻的姿態、蛻變的意願，詩人願一切繁華蛻盡，生命露出某種本真。

郭紅雲的寫作，很多時候是這樣一種姿態，從生活的具體場景出發，引發到自我和人生的省思，詩歌成為一種生命經驗的呈現。

「洗毛衣」，毛衣的褪色成為一種「退」，是什麼在「退」，是「愛」，這個想像是令人感傷的，溫暖而柔軟的毛衣如同愛情，在歲月的揉洗中，慢慢褪色。這一切，是否如同城市的繁華燈火，終有一刻會「重歸寥落」。人到中年，青春的激情不再，即使是寫到愛情，也是「懷念」，甚至是「不願懷念」：「折了架紙飛機/用遞發到手上的廣告單/擲出去撿起/撿起了/再使勁擲出去/就這樣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暮色裹著風在吹/其中的一些/也是身不由己/我不願懷念/不願你永遠活在我心中/熙攘的大街上/時常卻有眼熟的背影/牽帶著我/欲罷不能地去追」（郭紅雲《紙飛機》）。

詩有六義，「風、雅、頌、賦、比、興」，郭紅雲的寫作方式通常是「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從日常生活的某個場景展開想像，進入生命深處的某種經驗，使詩歌的日常生活敘述在不經意間獲得某種詩意。在《玻璃上的雨》這首詩中，玻璃那一邊的雨，孩子無法去擦拭、難以看清，接下來詩人說「我碰到過類似的難處」，這個「難處」是什麼？是如何去對待那些「雖然看得清/卻也無法說服/和勸慰的心」。在「難處」和「難處」是什麼之間，詩人省略了很多話語，直接說「……心」。這種意象並列的敘述是正宗的詩歌言說方式。這首小詩，也因此饒有趣味。

在郭紅雲最近創作的這首詩《雨》中，我覺得他的詩歌呈現一種質素，不再拘泥於日常生活場景在敘述上的流暢感，而是直接呈現個人感覺，讓語詞和意象並列出現，詩歌出現了現代詩常見的閱讀上的破碎感。而在破碎之處，又有一種情感來作統攝。「在它們的眼裡/我何嘗不是它們」一句承接前句顯得自然、「……不給機會說痛」則顯得突兀，但效果都很不錯。「……所以它們統一叫雨」這一想像也很有意思，而最後一段，設問沒有回答，戛然而止，意味深長。我覺得郭紅雲可以在口語詩的基礎上好好操練這種現代詩常見的破碎感，在呈現感覺和想像方面的突兀感，給讀者更多的想像空間。而在情感、思想的層面，郭紅雲可以細細品味「中年寫作」這一概念。歐陽江河說：「中年寫作與羅蘭·巴特所說的寫作的秋天狀態極其相似：寫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實與遲暮秋風之間、在已逝之物與將逝之物之間、在深信與質疑之間、在關於責任的關係神話和關於自由的個人神話之間、在詞與物的廣泛聯繫和精微考究的幽獨行文之間轉換不已。」郭紅雲可以在歐陽江河所說的這些「之間」上深切思忖、刻苦操練，讓「人到中年」成為「寫作的秋天」、而「重回詩歌」，則是在詩歌里重建一個詩意的人生。

榮光啟，農曆1973年12月20日生於安徽省樅陽縣。博士畢業於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2005年7月始任教於武漢大學文學院。

有《「自由」的年代與困難的詩歌——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中國詩人論》（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07）、《「現代漢詩」的發生：晚清至五四》（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現代漢詩」的眼光——談論新詩的一種方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等著作；

有詩集《噢恰當》（上海三聯書店，2014）。

2009年6-9月，為北美華人基督教學會（Chinese Christian Scholars Association in North America）該年度訪問學者。2010-2011學年，為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University of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的費曼項目（Freeman FellowshipProgram）學者。

2006年10月，獲「首屆中國高校詩歌大獎賽（教師組）」二等獎。

2008年3月，獲「中國十大新銳詩評家」提名。

2015年7月，獲「安徽詩歌獎·優秀評論家」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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