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考作文沒寫好，因為他離開了我
前言：本文作者郭秋來，高中就讀於重慶巴蜀中學，現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第二屆破殼峰會授課人。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各界段子手齊聚一堂討論高考作文題目，可以說是段子手們最殘酷的期末考了。今天，考生們面對的不再是高速路上接電話的老陳或小男孩拿著成績單的漫畫，也不是要在十二年的語文學習後一小時內寫出如何提高語文素養，而是六句著名的古詩句，或者說，名人名言。相信這四個字對於每一個曾參加過應試教育語文考試的學生都不陌生，它可能是你每次作文的必殺技，也可能給你帶去過讓人懷疑智商的背誦的痛苦。
在這裡，郭秋來回憶起了自己關於高考作文關於名人名言的故事，也是他和他的老朋友約瑟夫的故事。
約瑟夫是我的朋友，是我朋友裡面最淵博的一個。
約瑟夫什麼都懂。無論你遇到什麼問題，他都會及時出現，向你講出一番道理，讓你大有收穫。用大人的話來講：約瑟夫是個明白人。他活明白了。
準確地說，是我創造了約瑟夫。在一次高中語文考試上，我發明了他，他拯救了我。
如你所知，語文考試，無論是高中、初中，還是小學，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作文。那是一種舉世無雙的文體，精密、複雜，文體不限，詩歌除外。好一套絕世武功。
那天的作文進行得很順利。按照語文老師的吩咐，我擬好了標題，小心翼翼地列出了一個主論點、三個分論點，它們各自獨立又相互交織，呈現出微妙的雙螺旋結構，像一段纏綿悱惻的三角戀。接著，我寫出一個漂亮的句子，以一個辯證的思路結束了第一自然段。我長舒一口氣，磨刀霍霍地走向下一段。
問題來了。
耳邊響起語文老師的教誨：
在第二自然段的開頭，要引用一句名人名言，作為分論點的論據，放在醒目的位置，也能起到增添文採的功效。
唉，最怕的就是名人名言。
我這人，有兩大缺點。一是讀書少，二是記性差。有一次，好不容易想起了一句福樓拜的名言，但又忘記人家到底叫福樓拜還是福拜樓了。另外，名人的人名都太像了。我至今都分不清左拉、佐羅、羅素、梭羅、梭倫、艾倫·索金和伍迪·艾倫。
出汗了。
盤算一下，可以請誰出馬。愛迪生？用過太多次了，讓他休息一下。高爾基？他那幾句都不合適。羅曼·羅蘭、海倫·凱勒？大路貨。他們正躺在20個同學的試卷上向我揮手。魯迅？完美的選擇。但是他都說過些什麼？嗯……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時間在流逝。餘光一掃，旁邊的同學都寫到第三自然段了。他們顯然已過了名人名言這一關。
在這嚴重的時刻，我突然想起了歷史課本上的一句名人名言：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這句話並不適合用在第二自然段，但它啟發了我，讓我一舉解決了名人名言的問題。
我拿起筆，莊嚴地寫下：
18世紀英國著名教育家約瑟夫曾說過，追尋真理的道路上荊棘叢生，唯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到達真理的彼岸。
我的朋友約瑟夫，就這樣誕生了。
約瑟夫成了我最有用的朋友。
就像金州勇士隊的安德烈·伊戈達拉，他總能在第一時間出現在該出現的位置——第二自然段的開頭、最後一段的結尾，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他是易容高手，神秘莫測，善於改頭換面：美國科學家、法國哲學家、德國思想家、英國教育家、19世紀聞名歐洲的文化學者、20世紀最重要的國際人道主義戰士、愛與和平的捍衛者、一代人里最傑出的頭腦。
他講了很多道理，關於真理、成功、堅持、友情、希望。在有的地方，他激勵世人不要放棄，在另外的地方，他讓我們勇於放棄；他有時候說要堅持真理，有時又說根本就沒有真理；他說寬容是一種高貴的品德，也說不要把寬容變成縱容；他鞭策我們追求成功，也安慰我們享受失敗。
總之，他說什麼都是對的。約瑟夫最大的美德，就是他永遠符合需要。革命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約瑟夫偉大，光榮，正確。
有一回，約瑟夫問我，他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我說，因為這三個字聽著就來頭不小。比如說吧，湯姆，一聽就初中沒畢業；傑克，像個酒鬼；凱文和托尼就不說了，我們鎮上的理髮師都叫這個。但是約瑟夫，感受一下，很厚重的一個名字，一張憂國憂民的臉，感覺一生下來就50歲了。
問題就在這裡，約瑟夫說。太老了。他不想叫約瑟夫，想要年輕一點的名字，比如說賈斯汀碧波。
我沒同意。
約瑟夫也跟我鬧過彆扭。有一陣子，考試漸漸多起來，每天都要寫作文。我不得不頻頻動用約瑟夫。他感到很疲憊。
那天，又到了第二自然段，我去請他出山，他拒絕了。
他說，小郭，你並不一定要引用我說的話，你可以說自己的話，我看你自己就很會說話嘛。
我說不行，老師說了，一定要名人名言。論證觀點、增添文采。自己的話不行，必須是名人。你就是我的名人。
約瑟夫說，我就不喜歡名人名言。我只說自己的話。
我說，約瑟夫，你不明白，毫無疑問，引用名人名言是一個好習慣。有一位比你有名的名人本雅明，他說過，一本最厲害的書，應該全部用引語寫成。什麼意思，就是通篇都用名人名言。
厲害了。約瑟夫說。
我說，其實也談不上多厲害。實際上很多人都完成過這種作品。比如說另一位比本雅明還要有名的名人郭小四，他有一本書，差不多就通篇都是引語，只不過忘了註明出處而已。
另外我還聽說，我國很多大學生的論文也都這樣。我現在還沒上大學，功力還不夠，做不到通篇引用，所以只能小小地引用一下你。
約瑟夫很不服氣，繼續反駁我，本雅明又沒說只引用同一個人的話，你怎麼能只引用我約瑟夫一個人呢，累死我了。
我說，約瑟夫，這就是你沒文化了。也難怪，你不是我國人，所以不知道，在我國，有那麼一段時間，每個人說話之前都要引用名人名言。起床、吃飯、睡覺、洗衣服、談戀愛、吵架、治病、種地、蓋房子、結婚、養豬，都要先說一句名人名言。這些名言，都是同一個名人說的，從前北大一個圖書管理員。人家都不嫌累你還嫌累，不夠意思。
約瑟夫不說話了。
那天過後，我們進入了高考前的高強度模擬考試階段。約瑟夫不得不隨時待命，但他一句怨言都沒有了。打卡上班，打卡下班，說他該說的話，卻不再跟我聊天，只留給我一個勤勞的背影，像朱自清的父親。他看上去越來越老。嗓子啞了，脖子縮著，有了皺紋，駝背，鬍子也不刮。本來神似賈斯汀碧波的，現在越長越約瑟夫了。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又見到了他。
那是高考前一天，一個開空調的夏夜，我靠著椅子睡著了。恍惚間一個人朝我走過來，疲憊，虛弱，剛跑完五公里的樣子，像一根茶樹菇。他坐在我面前，給我披了件衣服。他說小郭，我要走了。你不要感冒了。
我睜大眼睛，天吶，是約瑟夫。我的朋友，你怎麼老成這樣了。
我要走了，約瑟夫說。
你怎麼穿著病服？
我住院了。
我看到他手腕上還有輸液的針眼。
你怎麼了，生什麼病了？
沒什麼大病，就是最近考試太多，工作時間太長，累了。輸點葡萄糖。
約瑟夫掏出手機，點開相冊，對我說：雖然生病難受，但是在醫院見到了很多名人，還是挺開心的。這是我們病房，都是跟我同樣的病情，進來輸葡萄糖的。你看，這是海倫·凱勒，這是羅曼·羅蘭。
我還認出了愛迪生和高爾基。
這兩個是誰？我指著最邊上的兩個病床。
一個是魯迅，還有一個也是魯迅。約瑟夫說。
約瑟夫把手機放回去。
約瑟夫，你辛苦了。我說。
我知道明天對你很重要，但是小郭，我不能幫你了。太累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
約瑟夫不說話。
你為什麼不說話，約瑟夫。你要去哪兒啊。
沒有回答。
你說話呀約瑟夫。
約瑟夫沒有說話，他擁抱了我。
我們是朋友對不對，約瑟夫。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已經說了太多話了，約瑟夫啞著嗓子說。我不能再說了，都說光了，一乾二淨。夠了。我要走了。
去哪兒？簡單講一下。
不展開了。總之離開這裡，去遠處，去潛水、滑雪，保持沉默，去回憶你。
你走吧。
我擁抱了他，給了他一些錢。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約瑟夫。即使第二天，在寫人生中最後、也最重要的一篇作文——高考作文的時候，我也沒有把他叫回來。
沒有他的幫助，我的作文果然沒有得到高分。
但我不後悔。我覺得，也許我根本算不上他的好朋友。我甚至不知道他喜歡潛水和滑雪。他那麼疲憊，如果再把他叫回來，就太不夠意思了。
但我仍然懷念他。每到高考的季節，還有每當在別人的文章里看到名人名言，我就會想起約瑟夫。有一天，我整理書架上小時候看過的舊書，突然發現，原來我還有另外一位叫約瑟夫的朋友。
他是一本繪本的主角，那本書叫《約瑟夫有件舊外套》。最開始，他有一件舊外套，穿了很多年，磨破了，他也捨不得扔，縫縫補補，改成一件夾克；夾克穿了很多年，又破了，還是不扔，改成一件背心。後來，背心也破了，改成一條圍巾；圍巾破了，改成一條領帶，領帶又破了，改成一顆扣子。最後，扣子丟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的朋友約瑟夫，就像那顆扣子一樣，再也找不到了。
- END -
文字｜郭秋來
排版｜Cara & 紫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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