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一個中國華麗家族的魔幻千年

文 |張明揚

公元前202年，項羽自刎於烏江邊。大英雄的遺體被五名意欲邀功請賞的漢軍瓜分，其中一人叫楊喜，陝西籍的漢軍基層軍官。

戰後，楊喜因為分屍項羽被封了個侯，考慮到劉邦一共封了143個侯，所以也遠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楊喜這一生可能就只有「分屍」這一件事可以拿出來吹噓了。但神奇的是，他這樣一個小人物竟然被司馬遷隆重的實名寫進了《史記》。

別猜了，原因非常家常。楊喜的曾孫叫楊敞，是司馬遷的女婿。司馬遷在寫項羽之死這段歷史時，肯定是聽了女婿痛訴革命家史，而後楊喜就被作為口述歷史的主人公，幸運的因為「裙帶關係」蹭進了《史記》。

但司馬遷無法預料到的是，他在無意間，記錄了一個中國歷史上最富盛名之一的傳奇家族的開端。這個被稱作「弘農楊氏」的大家族，在此之後的一千年時間中，始終活躍在中國歷史的權勢之巔。

司馬遷的女婿楊敞就是一位大人物，做過丞相，只是名聲狼藉罷了。楊敞最有名的事迹就是跟著霍光廢掉了登基僅二十八天的皇帝劉賀，也就是這兩年因為考古而走紅的那位「海昏侯」。據說楊敞的政治標籤是「遇事不敢言」，倒是可以理解為被老丈人因為敢言而遭受「宮刑」的前車之鑒嚇怕了。

不過，楊敞也比較低調的做過一件挺有勇氣的事，為老丈人保存有一定政治風險的《史記》。司馬遷口中的「藏之名山」，原來就是藏在女婿家啊。

楊敞的有一個兒子叫楊惲，也就是司馬遷的外孫。沒有楊惲冒險的大力傳播，《史記》可能早就失傳了。在政治上，楊惲完全走了與父親相左的道路，率先揭發了霍光家族謀反的證據，然後也像祖先一樣被封了個侯。但楊惲也正是因為與「遇事不敢言」的父親太不一樣，禍從口出，被漢宣帝以大逆不道論罪腰斬。

中古時代的世家不會因為一次政治風波便一蹶不振。弘農楊氏隔了幾代就又強勢崛起。楊敞有個玄孫叫楊震，是東漢時期的大儒，號稱「關西孔子」。楊震是中國歷史上的廉政偶像級人物，曾在有人向他暮夜行賄時留下一句當下連小孩子都知道的格言「天知地知你我知」。

正是從楊震開始，弘農楊氏進入了一次政治高峰。楊震、兒子楊秉、孫子楊賜以及曾孫楊彪，聯手貢獻了中國官場文化的巔峰之作：四世三公。沒錯，就是袁紹袁術兄弟吹了一輩子的「四世三公」，而楊家這個的成色只會比袁家更足。

更神奇的是，這兩個「四世三公」的家族還聯姻了。楊彪的夫人是袁術的姐妹，生了一個兒子叫楊修，那個和曹操一起發明了「雞肋」一詞的大才子楊修。眾所周知的是，楊修後來被曹操殺了，但原因卻不是通常所說的「話多」，而正是因為楊修是袁術的外甥，曹操擔心他在曹丕曹植奪嫡之爭中憑藉家族勢力支持曹植，就痛下殺手了。

為了不徹底得罪弘農楊氏，曹操之後還給楊彪寫了一封文學史上著名的信安撫「殺子之仇」。

和那個時代的世家一樣，弘農楊氏非常善於在政治鼎革中自保，甚至還能撈得好處。畢竟，新晉的王朝也格外需要這些政治大門閥的支持才能立足。在魏晉鼎革時代，弘農楊氏成了最大的贏家，晉武帝司馬炎前後兩任皇后（楊艷、楊芷）都出自楊家，順帶著，頂著外戚的光環，楊家有三人成為了司馬炎最倚重的大臣，被稱作「西晉三楊」。

皇后楊艷生了一個著名的兒子：白痴晉惠帝司馬衷。但司馬衷登基之後，皇后賈南風為了從權傾朝野的楊家手中奪權，對楊家展開了幾近滅族的大屠殺。

雖然元氣大傷，但弘農楊氏在幾代之後又活了過來，在北魏出了楊播兄弟。此時，弘農楊氏與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河東裴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隴西李氏等大族一起，並立為兩晉南北朝時代最為顯赫的幾大門閥世家。

在南北朝走向終結之時，弘農楊氏意外的迎來了一個新的成員，讓家族直接走上巔峰。這個人叫楊堅，隋文帝楊堅，雖然家族譜系已不可考，但楊堅光榮的堅稱自己這一系源於弘農楊氏，是那個東漢「關西孔子」楊震的後代。既然皇族都如此熱情的認祖歸宗，弘農楊氏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隋文帝最倚重的人叫楊素，他可能比楊堅一家在血統上更為接近弘農楊氏。越國公楊素南下滅了陳朝，北上大破了突厥，著名的紅拂夜奔就發生在楊素府上。

楊素的兒子叫楊玄感，歷史的弔詭在於，他正是第一個起兵反隋煬帝、敲響隋帝國喪鐘的破壁人，據說弘農楊氏子弟當時紛紛響應。在某種程度上，楊玄感的起兵可以看作弘農楊氏的一場內戰，楊玄感的初心可能是給楊家的天下選一個更好的話事人，誰料最後卻被自稱隴西李氏的李唐摘了桃子，成為了弘農楊氏的家族罪人。

李唐立國之後，弘農楊氏並沒有作為前朝餘孽而被打壓。陳寅恪先生曾有《記李武韋楊婚姻集團》一文，將「李武韋楊」視作共享大唐最高統治集團權力的四大家族。

有唐一代，儘管楊家出了多名丞相，但巔峰仍然屬於楊貴妃。公元756年，楊玉環死於馬嵬驛，距離她的先祖楊喜分屍項羽幾近千年。至此，弘農楊氏可以說是結束了一個家族的政治高光時刻。

手邊剛好正在讀一本書，美國漢學家譚凱寫的《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隨著唐帝國的消亡，曾經在中國歷史上顯赫一時的世家大族也一同走向沒落，這其中，自然也有弘農楊氏。

《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 [美]譚凱著，胡耀飛、謝宇榮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甲骨文，2017-4

弘農楊氏最後的傳說可能算是楊家將了，和隋朝皇族一樣，這支楊氏武將世家也同樣自稱源於弘農楊氏，也同樣的不可考。

【作者簡介】

張明揚|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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