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莫蒂的瑞克

因為工作，這兩天一直在找「父親」相關的內容。我自己腦海里其實有一些素材，比如是枝裕和、比如倉本聰。或者再拉近一點，寫寫自己的父親和祖父，都有很多內容可以延展出來。講愛、講誤會、講和解，不論什麼情感，總歸有那麼些羈絆可以說的。

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外公，腦海里冒出一個不懂事、乖戾的形象，當然這個形象不是我自己的認知，而是來自其他人。

外公很高大，他把這個基因給了家族裡的每一個人，看容貌，年輕時應該是非常英俊那種。我的童年很大一部分時間是跟外公外婆一起的，但是，和他的記憶卻少之又少。

他不跟我說話，他不跟家裡的每一個人說話。

這個人從來不對我笑，所以於我，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來說，與其說他是外公，不如說是一個住在一起的人。不只是對我，對家裡的其他人，他都一樣。外婆每每跟我說起以後不要嫁的類型，就會拿外公舉例。我不置可否。我的母親也幾乎沒有提到過她對自己父親的感情或者回憶。這個人就這麼尷尬地存在於家族裡。

但是就是這麼一個人，也曾「驚天動地」過一次。

大概是在小學或者初中時，一天放學回家，被告知外公「不見了」。他沒有老年痴呆、沒有和家裡人吵架、沒留下一句話，就那樣莫名其妙消失了很多天。家裡人報警，分成很多小分隊到處去找，甚至還找了神婆，我記得當時那個神婆猜測他應該是在水邊，於是所有人又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出事。那段時間回家就能看到家裡圍滿了人，現在想來大概都是來湊熱鬧的。母親看著外婆哭了自己也哭，我看著母親哭了我也哭。不知道在哭什麼，但是我覺得那種被命名為「擔心」的成分沒有那麼多。

幾天或者幾周過去，在一個夜晚，他突然回家了，還是一聲不吭的。不告訴家裡人自己去了哪兒也不說發生了什麼，風輕雲淡地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後來好像聽說他只是自己出去遛了一圈，當然這個說法也是聽來的，包括我母親也沒有給我確切的答案。

他沒有因這次出走得到更多的關注，大家甚至好像因此更不喜歡他。這之後，他也常常出去遛，有時候也是好幾天，一聲不吭。沒人問了。我後來有問過外婆，外婆說：管他呢。

直到我上大學之後，一天回家母親哭笑不得地跟我說自己接到一個歡樂谷打來的電話。原來是他非要進，但是工作人員不讓，說他年紀太大會有危險。母親告訴工作人員他不玩，只是去轉轉，人家這才放他進去。

我突然覺得這個頭髮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的老人有幾分可愛。

我不清楚家人對他是真的沒有關注過還是被「氣」得不想注意，但是我自己，卻很實在地記得幾件跟他相關的事，他作為我的外公的事。

大白兔奶糖——大概是我上小學之前，因為實在太調皮，父母擔心看不住我，於是讓他從武漢到昆明去接我走。我們在昆明玩了一大圈，家裡現在還有他在景區抱著我的照片（想想真的有些不可思議）。離開昆明的時候，只有我和他。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心甘情願被帶走的，這段記憶完全被我忘掉了，但是我卻很清楚記得自己那時候吃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不是現在這種硬硬的奶糖，糖很軟，外包裝是粉色的，裡面的小包裝五顏六色。奶味很重。我後來有跟母親問起過這事兒，她卻好像沒什麼記憶。

被發表的詩——我第一次掙錢就是因為寫字兒。被從昆明帶回武漢之後，一直都跟四位老人生活。要上課的日子就跟外公外婆住，因為離學校近。那是一首發在類似《學語文報》這樣的報刊上的小詩，我忘了寫的什麼，只記得詩被印在報紙的最後一頁。報社給我寄來樣刊，還告訴我稿費隨後自己去郵局取。（天哪，這麼想來真的是好久遠。）我高興得差不多是飛回家的，一開門，外婆不在，家裡只有他。我拿出被折得工工整整的報紙，指著我的詩告訴他說：「我寫的，上報了。還有50塊錢呢！」他笑了，很開心的那種笑。嘴裡說著「好好好」，用笑眼看著我。我覺得當時的自己雖然沒能把喜悅和自豪在第一時間分享給更多人，但是幸好他在。不然，自己會變得很可笑。

扎不好的頭髮——外婆很早出門，早到忘了幫我紮好頭髮再出門。我披頭散髮吃完早餐，差點哭出來。家裡，他在。他拿起橡皮筋給我綁起來，可以看出來是完全不會的那種手法，兩個辮子應該是沒上完第一節課就散掉了，最後是學校老師又給我重梳了一次。

他不抽煙不打牌，冬天會用鋁製的酒壺溫一壺白酒喝掉再吃飯（現在不會了）。家裡如果有人脾氣倔都會怪在他身上——一定是隨他才會那麼倔。他永遠都是沉默、沉默，好想誰跟他說話都說不下去。

我不知道，但我設想他是有一個自己的世界的。他一聲不吭走掉再回來的時候，他一聲不吭面對家人指責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喝著溫熱的白酒的時候，可能也在想著某些不願與人分享的東西吧。就像《瑞克和莫蒂》里的外公瑞克，只是他沒有可以一起穿梭在太空里的莫蒂，我絕對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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