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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澀//《我的少年時代》系列之三

世界上如果有最公平的事,那一定是時間。無論是成功的人還是失敗的人,在時間面前,他們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會逝去,人生並無永遠,因此愛一個人最好的方式,也許就是我的回憶里曾經有一個你。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 也許在我的心靈里

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願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讓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

毫無指望的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

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

那樣溫柔的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

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的愛你

——普希金《我曾經愛過你》

他和她,並非傳說中的青梅竹馬,然而,相識,也有很多年頭了。

那時候,在一所鄉間中學裡,他和她是同學。

同在一個班級,前後位的關係,然而說話,卻並不多。他留給她的印象是調皮,但多少年過去了,他問她自己是怎麼調皮的,她卻記不得了。然而他能記得她,是有那麼一次,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吧,很嚴厲的數學老師,拿一把很大的三角尺在講台上比劃著,而她卻兀自桌子下面跺腳。

天冷,大家都感覺到了,但沒一個人,像她那樣沉浸在冷的感覺里,並將自己為冷做的抵抗,變成「篤篤」的跺腳聲。

一聲,兩聲,三聲,在他心裡,從那時起,鐘聲一般地,敲走了他二十多年的歲月。

數學老師停下來,沒有說話。尺子拿在手裡,手懸在半空。那銅鈴一般的大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如果將他手裡的三角尺換成一截鋼鞭,簡直就跟過年時候,家家貼在門上的尉池恭像一樣。

所有的同學,也都屏聲靜氣的。

然而,她竟還在那裡不管不顧。那一聲聲的,彷彿踢在他的板凳上,急在他的心裡。於是,整個教室里,他覺得,除了他的咚咚的心跳,便是她的跺腳的聲音。

他的心跳迎合著她的跺腳。

但她並不知道,而在很多年後,他很想告訴她,就在那一刻,他緊張得,彷彿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她的同夥。所有目光,不是朝著她的,而是朝著他的。這是他的感覺,於是,他臉紅了。

就在臉紅心跳的當兒,他覺得自己,應該和她有些兒故事發生。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走了,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那個地方,在他的想像里,應該是夢幻一般美麗,因為她,在他的心裡,就是一個美麗的夢幻。那時候的他,常夢想著去遙遠的地方。傻傻的,以為遠,就是好。趴在村東頭的官路上,他非常羨慕那些匆匆的行人。他曾很想探究那路的盡頭是什麼,而當他認識了她,他才知道,其實那條路的盡頭還是路,她就是從更遠的路上走回來的,然後,就又從來時的路上走了。

天地很寬,寬到各地的說話都不一樣,這是他以後才發現的一個事實。但在當時,他只是迷戀她說話的聲音。她說話的口音跟眾人都不一樣,他覺得從外面來的人真好,說話都那麼好聽。

他於是更加嚮往外面的世界了。

她叫班上某一個男同學的名字,這個同學跟她一個村,曾在她剛回來的時候一起讀過小學。因為聲音的特別,似乎關係就有些特別。於是,便有不少人故意地模仿她的聲音,並且模仿之外,又給編排了一些故事。他心裡有些酸酸的,但彷彿為了驅除這隱約的酸澀,很多時候,他就以一種逆反的姿態,故意參與了這些故事的編排與傳播。

這,或者便是,她多年以後,還以為他當年很調皮的一個原因吧。

然而,他不希望真的就是這樣。

他覺得,她應將她對他的印象,永遠地,只停留在他與她的故事上。他是貪心的人,總想將周圍的一切,只當做他與她的故事的陪襯,然而時隔多年之後,她的一些回憶,卻總牽涉到他之外的很多人。

只在一件事情上,他是主角。

就在她臨走前的一次課間,他好像是扭過身去跟她撕扯什麼。也記不清什麼是非了,但結果,她哭了。

這是很出乎他的意料的,然而,忐忑著,卻不肯給她道歉。

她後來也知道的,很多時候,他只是有一個強硬的姿態,而骨子裡,卻很柔軟的。

調皮的他,也許惹惱過她不止一次,但印象中的哭,卻只有這一次。她趴在桌上,肩膀抖動著。他一時間默不作聲,不知如何是好。然而,終於咬咬牙,不再回頭了。似有她的同桌,一個長頭髮的女孩,細聲細語地,要他給她道歉,但越是這樣,他卻越覺得應該將「有理」寫在臉上。

他已經不記得事情是如何結束的了,但總之,她的哭聲應該早是停止了,他的不安與愧疚,卻永遠埋在心底了。

與這不安與愧疚的記憶相伴隨的,是一個長方形的校園,是校園空地上幾棵大白楊,而那中間,有一排紅磚的瓦屋。

最東頭的,是他們的教室。

他記得,在東西的方向上擺滿課桌,而那些課桌,都是他們當年自己花錢買下來的。很多年後,她回到老家,一個叔父告訴她,當年的課桌還在呢,而他於是便又悵然地想起,在她哭過之後的下一個星期一,再回頭的時候,那張課桌已經不見了。

很多東西,在與不在,只是一種感覺。

沒有什麼東西會徹底地消失,它只是換了空間,或換了一種形式。但是,在那時,他的心,卻一下子就空了。她將桌子也搬走了,他覺得,自己連物是人非的嘆息,都不知道該向哪裡抒發了。

然而,事隔這麼多年,那教室或都拆掉了,但在他心裡,不是還留著那一年的那一天因不見她的課桌在那兒而感到的空落嗎?

其實,很多情況下,「空」其實就是「在」的意思。

她還「在」那裡。

不再是最初靠著窗檯跺腳的那個位置了,而是搬到了過道的這一邊。從他的正後面,轉到了斜後面。就因這斜角,他能上課的時候,用眼角的餘光,瞥到她的一個側影。

隱約地留下一個印象,她那一天竟哭了很久,以至於下一節課,他偷偷地瞥見她,還一直趴在桌子上沒有抬頭。曾經他很想回憶那堂課究竟學了哪些內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他能想起來的,就是她的嚶嚶的哭聲,似乎從那時,便一直哭到現在,只不過這哭聲所給他的,已不再給他最初的局促不安,而是為溫馨和浪漫所充滿了。

大概的,她不來上課之後第三天,他的同桌告訴他看到她了。坐在他們那鄉間常見的地排車上,前面有一輛自行車拉著,從那條穿過鄉政府所在地的公路上走過。那是她經常走的路,上下學的時候,騎著自行車。他也曾與她在這路上遇到,她翻一下眼珠,撇一下嘴,算是打過招呼了。

很多年後,他假裝抱怨她曾在路上遇到而不理他,但似乎,那時候的他,連這類似的姿態也沒有,儘管他的心裡,早已準備好無數的台詞。

那是一段怎樣美好但卻又備受煎熬的少年歲月啊,男孩子的矜持,女孩子的嬌羞,不知道在現在,還有沒有。

想像得到,她在那離去的早晨,也這麼翻一下眼珠,撇一下嘴,算是給他的同桌打了招呼,而這樣想的時候,他心裡不免難過,為何那一刻,不是自己從那條街道上穿過呢?

那時候,估計他還不知道「造化弄人」這個詞,但他看過很多電影,許多男女主人公分別的場景,總在最後一刻,那個休戚相關的人,即便是遲了一步,終於還是出現在人們面前,只有他,心神不定地站在這樣的場景之外。

人的一生,總是有太多意想不到。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因為惹哭了她,而換來近乎六七年的,幾乎每隔一周便有一次的通信,並因為這通信,而建立了濃得估計一生也化不開的親情。因為也就在他的同桌講述著自己的所見時,她的同桌告訴他,其實就在他氣哭她的那一天,她已經做好了送給他一個小禮物作為紀念的打算。

失去禮物是一個方面,而得罪了她卻再也沒有機會彌補,則是更重要的方面,於是,他變得有些失魂落魄,有那麼近乎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天天盼著她有信來,寄給她的同桌,然後他才能知道她的地址,以便給她寫一封信過去,以表達自己的永久的歉意。

他的習慣於用文字表達情感,也許就是那時養成的。

原本以為絕難開口承認的錯誤,沒想到,竟很輕易地就在信里給她作了深刻懺悔。過去了二十多年的光陰,他已經記不清楚在給她的很多封信里說了些什麼,但在第一封信里,他一定是給她講述了氣哭她的經過,以及自己何以會犯下那麼不可饒恕的罪過。

他請求她的原諒,她很快就原諒了他。

不但如此,她還給他報告了自己新的生活,在遙遠的東北邊陲,一個以農場命名的小村子裡,她又繼續了她的中斷的學業,而他,也給報告了自己的很多心思。

他在這些心思里,編製著一個美麗的童話。

他終於有了傾訴的對象,她也似乎樂於傾聽他的訴說。

於是,這封信還沒有到達,下一封信,便已經急切地投進了郵筒。一封信原本要在路上行走半個多月的時間,而往往還不到一個星期,他便接到了她一封新的信。因為這個,他們相互報告的信息總是有所錯位,但沒關係,他們總是有足夠的熱情,將所講述的一切連綴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圖片來源於電影《山楂樹之戀》)

他的頻繁地收到從遙遠的東北寄來的信,這一情形,很快就在班裡被廣泛地傳開了,原來大家都拿她的那個同村的男孩子作為開涮的對象,而現在,連那個男孩子,也開始將矛頭對準了他。

他幸福地承受著這一切,但他卻似乎羞於在信里,給她報告這一狀況。

他擔心她的感受,他也拿捏不准她對他的感覺,因為自始自終,他都沒有給她說出那個意義重大的字眼。因為這個不說,他的人生錯過了很多機會,但也或許因為這個不說,他的內心保留了很多美好的回憶。誰的記憶能沒有殘缺呢,誰的人生能沒有遺憾呢,這是他聊以自慰的話,但是,每當想起不能重來的人生但卻不斷重構的記憶,他的心裡,總有那麼一絲酸楚。

他覺得他是自己在心裡營構了一個幻覺,而在這個幻覺中,愛情不是瓊樓玉宇,無論如何找不到攀援的梯子,便是俗不可耐,生怕一個至純至美的東西,在它的面前,那些曾經編製過的故事,曾經用心考究過的字句,都會輕易地碎成一地的紙屑。

這也許是他的一廂情願的看法。

但是,他不敢給她交流這個,也就不能說出那個字眼,結果,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和她的通信變得稀少了。似乎相互傾訴的熱情,也因為失去了「升華」或者「墮落」的機會而變得有些冷卻了。

誰都沒給對方更多說明,只是,從事後的推斷來看,她那時已開始了戀愛,並且在不久的將來,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了,而他,也已經升入了高中,並隱約地,在新的同學中發現了一個傾訴的對象。

這個女同學,也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轉學過來的,本叫什麼玲的,但因為喜歡台灣的一個電視劇,而改名為汪洋,他於是將自己設想成為一條小船,期待著有一天能在她的心海里顛簸。

然而,他還是不能忘懷過去的她。

有時,很矛盾地,他對她給他來信,不加掩飾地表現出強烈的期待。直到有一天,那個女孩看到她的信來了,不再是酸酸地發一句感嘆,而是連向他請教問題的熱情,也都一併失去了。

這時候,他才覺得內心的天平,已經悄然地向著現實投降了,畢竟她對他來說,在時空上,早已經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他至今還沒有機會用腳步丈量過這段距離,但是,通信的變少,證明了這距離的存在。

距離產生了夢想,夢想給人青澀的感覺,但人總是活在現實里,於是,他想抓住一些就近的東西,然而,等他想要伸手的時候,那一片汪洋里,已經駛入了別人的船。

(圖片來源於電影《山楂樹之戀》)

作者簡介:

趙牧,1975年生,山東省單縣人,文學博士,許昌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河南大學博士後,美國托夫茨大學訪問學者,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社會文化研究及文學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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