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

父親只念到小學二年級就輟學了，原因是放學回來還要給生產隊放牛，且在那個吃大鍋飯的年代經常趕不上大食堂的飯點，總餓著肚子，那就只好不念了。16歲他開始走南闖北，做過很多行當，遍歷各種辛酸。他曾說他人生最好的一次機會大概是20歲時通過體檢，可去青島當海軍。但由於與母親婚期將近和家裡的阻擾，最終未能成行。而同期過去的人都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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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父親的眼淚》

作者：同濟大學 張勝利

那時家裡孩子多，父親與母親結婚後便被爺爺分家，只分得兩間草屋來開門立戶。雖一貧如洗，但父母勤勞能幹，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沒幾年便建了全村第一間瓦房，羨煞了許多人。沒想過了幾年，父親便又開始籌劃建樓房，這可是異常大膽的設想。要知道在80年代「萬元戶」便是大富豪了，建一座樓房談何容易！父親的盤算是建樓房最大的費用支出是購買磚，而這個問題他可以自己解決。原來早些年，父親在外打工時給別人燒過窯，好學的他熟知燒制磚瓦的流程和工藝，自己燒磚不僅極大節省費用還能保證質量。

主意拿定，便開始動手。第一步是拓磚坯。要從山上弄一些有粘性的黃泥土與田地里的灰泥土混在一起，加水滋潤做成稠泥，像和面一樣反覆和煉，人力翻泥和煉至少要五六遍，然後將和煉好的泥土放入制坯模塑形，塑形時泥土還要反覆壓實，放到平地上曬。從這整個過程可以看出有多費力氣和辛苦。記得那時父親與母親起早貪黑去後山拓磚坯，每天累得精疲力盡，但晚上一過又滿血復活。經過數月的功夫，幾萬塊磚坯才拓好。第二步是裝窯。把這幾萬塊磚一塊一塊放入窯中壘好，要壘得彼此間有縫隙，馬虎不得。第三步是燒制。如何控制火力的大小和節奏當然是個技術活，但最難的是最後注水環節（燒制青磚），火候與節點必須要掌握好。那天晚上下著鵝毛大雪，冷得出奇，母親不斷往上遞水，父親在窯頂上不斷注水，讓水浸入窯內，在寒風中幾乎忙碌了一夜才大功告成。他們每每回憶那一夜也不禁仍要打寒戰。就這樣一點一點，我們家又建起了全村第一座樓房。如今已將近30年了，那房子依然堅固無比。

對於我的學習，父母從來不管的。中考時我考了全校第一，這時家裡希望我去讀師範。三年師範不用交學費，出來後就能當老師拿工資，前途穩定還能減輕家裡負擔，畢竟哥哥也在讀書。而我呢，想上重點高中考大學。

歲月的流逝能使皮膚逐日布滿道道皺紋，我心目中的您，是永遠年輕的父親。

「大學那麼難考，上高中了，你就一定能考上大學？」

「這跟你們種莊稼一樣，播下好種子，自然會長出好稻子，有好收成的。」

父親嘟囔了一句：「那我們也有意外收成不好的時候」。儘管如此，他最終還是尊重了我的意願，雇了輛摩托把我的檔案給追了回來。

我在縣城上高中便住校了，開銷也大了不少。為了增加收入，父親做起了賣衣服的小買賣。具體做法就是從義烏以較低價格購入各種衣服，再拿到交通不發達的金寨山區去賣，賺取其中的差價，生意做得相當不錯。有一次我從縣城回家，母親悄悄對我說：「你知道嗎？你爸昨天在家喝酒時哭了。」我心中大駭：父親從來都是很淡定和樂觀的，他會流眼淚？我無法想像。原來那天中午吃飯時，父親邊喝酒邊與母親聊起他賣衣服的種種經歷：賣衣服雖然賺錢，但非常辛苦，經常餓肚子。有一次，一個老人家跟他非常投緣，非要留他吃飯，還喝了點酒。告別老人後，父親獨自走在山路上，酒勁加上奔波的辛勞，他倒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醒來後，發現天色已晚，山風陣陣，四下無人，期間若有猛獸經過，後果不堪設想……說到此處，百般滋味湧上心頭，父親忍不住淚流滿面。我聽到這裡，內心緊了又緊，萬分惻然。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父親流淚。

2008年初，南方經歷了百年難遇的特大雪災，我一家三口輾轉到老家陪父母過春節。相聚總是短暫，過完正月初七，我們就要返程。父親堅持要送我們到合肥坐飛機。

「爸，天這麼冷，不用送的，我們自己坐車就好。」

「沒事的，我路熟，送習慣了。」

「送習慣了」，一句話就勾起了我多少回憶。以前每次開學的時候，父親都會送我。剛考上大學那年，父親挑著我的書和被褥，笑著對打趣他的朋友說：「給自己兒子當書童不丟人，我願意當一輩子呢。」我每每想來，熱淚盈眶。

拗不過父親，我們一起坐上了客車。我和妻子坐前面，他抱著孩子坐後面，畢竟能跟孫子多相處一會也是好的。車在顛簸中行駛。過了一會，妻子無意間向後面瞥了一眼，輕聲對我說：「爸好像在哭」。我轉頭看去，只見父親一邊抱著孩子在親，一邊老淚縱橫。我忙轉回來，假裝沒看見。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父親的眼淚。原來從不口頭上說愛的他是如此深愛和不舍我們，內心是如此細膩和柔軟。我感受到了這個堅毅男人背後的深情，這幅畫面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65期第8版，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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