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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廷芳:廢墟之美

廢墟是指建築被毀後的殘垣斷壁或瓦礫堆,包括有價值的和無價值的。我們這裡談的當然是有價值的,即有紀念價值的建築遺存或文物。由於我們國家傳統的大型建築都是木構建築,毀壞後很快蕩然無存,不像國外的石構建築,毀壞後幾千年仍有殘垣斷壁,成為後人的歷史記憶。特別是經歷了上千年禁欲主義統治的歐洲人,對古希臘羅馬那些體現人的偉大和人性美的神殿建築和世俗建築以及雕刻藝術的廢墟遺址,無不充滿敬意和欣賞。這就形成「廢墟文化」,「廢墟美」的概念也由此而來。

我們沒有廢墟文化,並不意味著我們沒有廢墟資源。相反我們擁有比任何國家都豐富的廢墟資源,因為我們是個具有強大的「牆文化」的國家:不僅全國有萬里長城,而且每個府城和大多數縣城都有城牆,它們主要可都是石構建築。此外我們的宮廷建築都有壯觀的須彌座或石基、柱礎、拱橋等。至於帝王和貴族的陵寢主要也都是石構建築。只是由於我們沒有廢墟文化,不懂得它們的價值,任憑人偷拿搬搶而大量消失。

顯然與上述有關,我們的文物保護意識覺醒得比較晚。1982年,我們終於有了第一部國家文物保護法即全國人大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這標誌著我國人民的文物意識開始覺醒。但覺醒須經歷一個「睡眼惺忪」的過程。在這過程中出現弔詭:知道要保護,卻不知道如何去保護;保護的結果反而是破壞!常見的現象是:簡單地將舊建築修葺一新!更有甚者,乾脆將舊建築或廢墟遺址剷除重建,用整齊、嶄新的「美」取代殘缺、滄桑的美,甚至許多地方極具滄桑美的「野長城」被一條條嶄新的長城所取代,攀越崇山峻岭。這種現象被新聞媒體諷為「假古董風」,我則稱之為「文物保護幼稚病」。

這種幼稚病的思想表現是什麼呢?比如:有的人甚至學者說:現在是假古董,一百年以後不就成了真古董了!他們以為古董是由時間熬出來的。非也!建築的價值從來都與功能相聯繫。沒有功能需要的建築就沒有了文物的DNA,一千年以後也成不了「真古董」,相反,它們只會成為歷史的笑柄!

在假古董成風的時候,名聞遐邇的國恥紀念地圓明園遺址也被推上風口浪尖;一般群眾自不必說,有的專家學者也主張復建圓明園,以「重現昔日造園藝術的輝煌」;有的企業家更主張用房地產開發的思維來解決重建資金問題,等等。這時候筆者認為事情不小,決心介入這場爭論。於是公開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廢墟也是一種美》,並認為《美是不可重複的》,呼籲保護這塊侵略者的「作案現場」,這塊「民族苦難的大地紀念碑」,認為「記住恥辱比懷念輝煌更有意義」,等等。因此被新聞媒體稱為「廢墟派」的代表。這場爭論持續了二十餘年,主張復建者從多數逐漸變為了少數。最後隨著2012年國家文物局將圓明園遺址確定為全國十二處「考古遺址公園」之一而告終。

我原來對廢墟的認知與多數同胞一樣處於懵懂狀態。當年在北大念書時與圓明園遺址僅一牆之隔,常去那裡溜達或陪友。凝望著破碎的西洋樓殘餘就想到民族的恥辱,也想一旦國力強盛就呼籲把圓明園重修起來!改革開放以後,由於職業的關係,我有較多機會去國外主要是歐洲走走,看到人家對廢墟的態度與我們大不一樣,而且特別尊重廢墟原狀的歷史真實性,甚至連景區路上的一塊絆腳的石頭都不能隨意挪動!當我第一次乘火車從斯圖加特去波恩,經過最險峻的萊茵河河段時,見崖壁上一座座古堡廢墟從車窗外掠過,就問鄰座:這些舊建築有這麼好的基礎,為什麼不把它們修起來加以利用呢?人們笑答:「讓它們留著多好!讓人們想起中世紀的騎士們如何在這裡習武或行盜,想起古日耳曼人如何在這裡抵禦羅馬人渡河……」後在閱讀中發現歐洲浪漫主義詩人和畫家的筆下廢墟成了熱烈讚頌和不懈描繪的主題。尤其是在德國浪漫派首領和美學家F·施萊格爾的筆下,「這些廢墟將萊茵河兩岸裝點得如此壯麗非凡!」哦,歐洲人畢竟自古就有欣賞悲劇美的情致。這一幢幢昔日的「岩上明星」是當年人類中多少能工巧匠智慧和意志的結晶,如今被歲月折磨成這般模樣!什麼叫悲劇?「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魯迅)儘管今天沒有多少人會追問摧殘它們的那一股股力量(在這裡時間也是一種力量)遁向何方,但它們留下的這些遺迹卻引起人們的「恐懼和悲憫」(亞里士多德)。魯迅和亞里士多德的這兩句話加起來可以看作是悲劇美或廢墟美的完整定義。

一次在遊覽德國歷史文化名城魏瑪的梯浮公園時,見濃蔭深處隱現著一幢殘垣斷壁的「爛尾樓」。我不禁問陪同人員:為什麼不把它修完整呢?在這美麗的公園裡聳立著這樣一幢破房子多麼煞風景!對方大不以為然地回答:「這不是『破房子』,是一處人造廢墟。它是這樣的英式公園裡不可或缺的審美元素,起點綴作用,意味著這公園的古老。知道嗎,廢墟在我們這裡是一種文化。」哦,文化!人的某種行為方式或思維模式一旦形成文化,那就成了須臾不能離開的東西。難怪,沒有廢墟也要假造一個,以「畫餅充饑」。

在歐洲遊歷過程中心靈最受震撼的是三個場合。一是1981年在遊覽德國海德堡那座醒目的古城堡廢墟時,見一座長滿青苔的圓筒形碉堡斜倚在一垛厚牆上,就對陪同我的那位德國助教說:「讓它這麼斜倚著多難受呀,為什麼不用吊機把它扶直呢?」他笑了笑,說:「這是文物了,應該尊重它被毀時的歷史原初性。」我的臉唰地一下紅了,覺得一個中國學者竟然在問一個小學生才會問的問題!二是十年後與一群德國人在義大利參觀羅馬的古市場廢墟,我把路上的一塊「亂石」順腳踢到了一旁。想不到後面的一個同行的德國旅伴馬上跑過去把那塊石頭撿起來放回到原處,說:「這是文物呀,是不能挪動它的位置的!」我又臉紅了,覺得一個中國教授在接受一個德國普通老百姓的教育!引起我內心深深的反省。三是第一次參觀盧浮宮雕塑館。當我從一個展館的樓梯下來準備走向另一個展館時我突然被震住了!只見眼前一尊約兩米高的女性雕塑,她沒有了頭顱,但體態極美,正振起羽毛濃密的雙翅,向前飛奔,氣勢非凡!周圍的人互相推擁著,試圖從各個角度欣賞她——啊,這不是有名的勝利女神嘛!奇了:世界上最有名的盧浮宮美術館的三件「鎮館之寶」(其他兩件是斷臂維納斯和繪畫《蒙娜麗莎》)竟然有兩件都是形體殘缺的!什麼叫廢墟文化和廢墟美?這就是!這時才對魯迅所譯的廚川白村的《缺陷之美》開始有所領悟。

就像歐洲的大學普遍比我們早了五六百年一樣,歐洲的考古學也比我們早了那麼多年。我相信歐洲人的廢墟觀是科學的。這就是我最初寫《廢墟也是一種美》的知識背景。但將廢墟作為一種審美對象的時候,光憑知識的支撐似乎還不夠,還得靠感悟,靠詩性的想像。在這點上我所從事的專業——(外國)文學研究幫了我的忙。畢竟「文學是人學」。搞文學的人對人情、人性乃至歷史的某些情境的領悟可能要深些,也比較細緻些,並易於感動。有了以上知識和經歷的儲備,再去看圓明園的西洋樓廢墟,就不只是淺層次的氣憤,而是一種深層的悲劇美的震撼!這時我的目光透過淚眼看到的是一位滄桑的歷史老人在發出無聲的永恆的控訴!這可能就是三島由紀夫靜靜地坐在希臘廢墟前所感到的「悟性的陶醉」吧。

將收入《廢墟之美》集並由海天出版社出版的篇什都是我近三十年來在主流媒體上發表的文章,其中除了少數直接談論建築文化與建築美學的以外,多數都涉及廢墟文化與廢墟美學,它們都是探索性的,其中大部分都是有關圓明園遺址命運的爭論的產物。還請讀者們多加指教。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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