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婚姻、愛情——同性戀者們的「形婚」路

田雯 葉晨豪 陳怡靈

林淙 周婧莘 張旦珺

形婚如同一座圍城，

外面的人想進來，

裡面的人可能正深陷其中無法逃脫。

在這座圍城裡充滿著謊言與掙扎。

然而在與社會現實的博弈中，

諸多直接而又現實的矛盾不斷敲響這座圍城的警鐘，

引出潛藏在脆弱的婚姻關係背後的問題。

夜晚，程希躺在床上，聽著「丈夫」細密綿長的呼吸聲。結婚一年多來，兩人雖然睡在一張床上，卻從沒發生過「越界」行為。這種「同床異夢」的場景已經重複上演了三百多天。在外人眼裡，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但唯有他們知道，這是二人苦心經營的假象。

在中國，這種形式的秘密婚姻並不少見。在婚姻的傳統權威以及傳宗接代的倫理要求面前，一部分難以承擔出櫃風險的同性戀者對自己的真實情況三緘其口。面對父母、面對社會，他們需要婚姻這層保護色。

「婚姻」難題

高壓催婚是許多青年男女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來自湖南小縣城的女同性戀者程希自然也躲不開。

受當地風氣影響，在她還不到20歲時，父母就開始催婚。「大城市的父母可能比較開明吧，但是像我們這種小地方的父母，是不可能接受同性戀的。在他們眼裡，我們只有結婚、生孩子這一條路。」面對父母愈演愈烈的催婚和她無法出櫃的現實，程希覺得形婚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程希在形婚貼吧里加了很多好友，其中就有她現在的「老公」，只不過當時他已經形婚了。一次偶然的機會，程希得知他與前任因性格不合離了婚，很自然地兩個人開始接觸。

與此同時，程希的父母開始頻繁地安排相親，為了防止程希反抗，甚至沒收了她的身份證，要求她不上班的時候必須待在家裡，完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不得已，程希搬出了她的現任「老公」。起初程希的父母並不同意這門親事，因為程希「老公」不僅大她十歲，還離過婚，鬧了近半年，家裡才同意他們結婚。

「能和他相識並且結婚，也算是一種緣分，」程希說，「即便形婚並不是同性戀者最理想的『入世策略』，我也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程希與形婚對象的合影

藉由形婚來搪塞父母的並非程希一人，孫伊也用形婚的方式將自己牢牢鎖在「櫃」中。

生活在傳統家庭里的孫伊雖然很早就意識到自己不喜歡男性，但她只敢把這種念頭放在心裡。「現在和爸媽一起看電視，偶爾放到一些親熱的鏡頭他們還是會尷尬地換台。」有關性的話題，在這個保守的家庭中依舊是一種禁忌。

大學選的本地，工作去的事業單位，從小循規蹈矩的她，唯有在結婚的問題上掉了鏈子。「我是真的怕父母失望。25歲沒結婚他們都快抓狂了，我要是和他們說我以後也不結婚，他們會崩潰的。」遊走在自我掙扎之中的孫伊最終決定嘗試「形婚」，而對象是她大學認識的朋友。

結婚的流程繁瑣而冗雜，在親友見證下成為夫妻，這讓夾在「形式婚姻」和「事實婚禮」之間的孫伊感到有些尷尬。雖然眼下的生活與孫伊的理想狀態還有些差距，但比起之前終日活在父母「逼婚」的巨大壓力下，也算是好了很多。

躲避父母與旁人的逼婚是程希和孫伊選擇形婚這條路的初衷。對於她們來說，如果勇敢地出櫃，他們或許夠跳出婚姻裹挾的泥潭。但是，出櫃之後無法預料的風險使得他們只能通過形婚這樣一種委曲求全的方式來為自己爭取一絲在櫃中呼吸的空間。

「佳侶」難覓

男同性戀者趙睿曾為結婚這件事情一籌莫展，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網路上了解到形婚這種方式，很快他也加入了尋找形婚對象的行列。

「和異性戀者找結婚對象不一樣，」趙睿說，「我們找形婚對象會直接聊基本條件，不會拐彎抹角，比如領不領證、生不生孩子、婚後是一起住還是分房睡等等，這些是形婚前要談的原則性問題。如果原則性問題都不能確定，那麼就沒必要浪費時間。」

趙睿體驗過兩次尋找形婚對象的經歷。

第一位形婚對象是在豆瓣上接觸到的，兩人微信聊了一段時間後就在線下見了面，相處三個月以後去見了彼此的父母。趙睿回憶起那天的見面，「她穿得很男性化，留了利落短髮、戴耳釘，戴著黑色的鴨舌帽，對我父母的態度不是很好。我媽不滿意，加上我倆性格不合適，後來就沒成。」

與此同時，身邊一些朋友的「好意」也成了趙睿的不能承受之重：「在單位里身邊的同事偶爾也會說要不要給我介紹對象之類的，還被迫安排了幾次『相親』。」這讓趙睿更加堅定了形婚的想法。

第一次的經歷讓趙睿變得更加謹慎。他與現在的「妻子」花了一年時間來熟悉，對彼此的人格和性格都有了把握以後才敢結婚。目前他們的婚姻已經持續了兩年時間，在外人看來他們與正常的夫妻並無二致，根本看不到這段婚姻背後的玄機。

趙睿坦言自己比較幸運，能夠找到這樣一位願意包容也比較有默契的同伴。事實上，找到一位合適的「形婚伴侶」並不容易。他說找不到對象的人有很多，結了又離的人也有很多。

根據趙睿介紹，許多同性戀者會在豆瓣、貼吧、QQ等社交平台上尋找形婚對象。他們列出自己的條件，提供自己的聯繫方式，同時也提出對另一半的要求。他們大都處於苦苦尋覓的狀態之中，線上的相識與線下的磨合對於他們來說往往有著希望與失望並存的風險。

在QQ群查找里搜索形婚，就能發現很多形婚徵婚群

本著互幫互助的預想，這些同性戀者按照自己的標準尋找著合適的形婚對象，然後開始一段形婚生活。但生活的複雜使得現實往往不能夠向形婚者預設的軌道前行。比起普通婚姻，形婚生活中的矛盾與衝突可能更加地激烈與不可調和。

「家事」難料

形婚和普通婚姻一樣需要經營，一旦決定開始這段婚姻關係，就意味著兩個人和兩個家庭的磨合。

趙睿和同居的「老婆」完全基於雙方的默契來化解日常矛盾。「我們沒有協議，也沒做財產公證。平時生活里能讓的我都會讓她，有些事情退一步其實就可以解決。」在雙方父母面前他們以老公老婆相稱，這場「夫妻」戲碼已經平靜地上演了兩年之久。

然而，很少有形婚關係能像趙睿經營的這般「一帆風順」。

熠熠是一名男同性戀者，有過兩次形婚經歷。他評價自己現任的岳父岳母是「相當麻煩的家長」。結婚前，他和形婚對象小袁商量禮金，「她一開始說不要，但我堅持給，後面她媽獅子大開口……」，這件事讓熠熠憋了一口氣暗暗不爽，只能盡量避免與對方家長接觸。

每當形婚生活發生矛盾，小袁都選擇站在家人一邊，熠熠對此也很是氣惱。「形婚最怕沒有主見的人，開口就是我媽說，我爸說，更離譜的還要我大姨說，對於這種人，我只想說，我是在跟你爸媽形婚嗎？」在百度形婚吧的一個吐槽貼里，他傾瀉著自己的不滿與憤怒。

熠熠在百度形婚吧里對妻子小袁的吐槽

「形婚之後我才發現她是個媽寶，但是，」熠熠語氣一轉，「她已經懷孕了，其他就算了，畢竟女人生孩子是很辛苦的。」

小袁懷孕了，一切的隱忍似乎都有了「回報」。這是熠熠在形婚中感到最「舒心」的事情。

和許多形婚夫婦一樣，兩人採取的是注射器受孕方式。這是形婚群體中私下流傳的一種人工受孕方法——用注射器作為介質，將男方的精液注射到女方的陰道內。如果形婚雙方身體健康，用這種方法就有可能成功懷孕。

去醫院監測卵泡發育情況，計算好排卵期，找最合適的時間注射精液，一步一步都是精心安排，不敢有絲毫懈怠。努力了兩個月，小袁成功懷孕了，而預產期就在今年八月。熠熠對於自己成為準爸爸這件事，與其說欣喜，倒不如說是一種任務完成、心裡石頭落地的輕鬆感。

孩子在這場「有名無實」的婚姻中，更多地被當做是一個證明夫妻二人關係「正常」的印章，同時也是一個用來完成父母心愿的工具。

熠熠與小袁在婚前已經商定孩子由男方撫養，但問起孩子的到來是否會對生活產生改變，熠熠顯然想得沒有備孕時那麼周全：「不知道，這種事情誰知道。」

「真愛」難顧

對於已經組建形婚家庭的人來說，他們需要不斷在「家庭」與「真愛」之間尋找微妙的平衡點。有時，他們也可能會分身乏術，原本為真愛向世俗所作出的妥協卻反倒給自己套上了重重枷鎖。

形婚之後，孫伊在周末都要去「公婆」家裡，不能陪伴自己的女友，「已婚」身份的羈絆讓她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到她真正的戀愛關係中。面對女友的抱怨，孫伊只能選擇買一些小禮物來安撫對方。

當問及女友是否有「形婚」的打算時，孫伊表示：「她比我更討厭被束縛的感覺，對形婚還是挺抵觸的。更何況我現在已經有個家庭牽絆住我了，如果她也跑去結婚，估計我倆就得散了。」

孫伊在真愛與形婚家庭之間如履薄冰，而那些無力協調兩者矛盾的人，只能被迫選其一。

程希形婚前曾有一個穩定的伴侶。她為女友離開了湖南老家，定居河南，兩人一同度過了4年的甜蜜時光。但在她準備形婚的途中，女友提出了分手。

「我和『老公』是湖南老鄉，結婚後要回湖南，而她打算留在河南，這兩地方隔得遠，她覺得沒有安全感也正常。」程希對此表示理解，但仍為這段戀情的結束感到可惜。「如果我沒有選擇形婚，大概我們能一直走下去吧。」

程希與形婚對象的結婚照

貼上形婚的標籤之後，找到合適的同性伴侶對程希而言變得難上加難。程希在和每一位新女友確定關係前，都會說明自己的「已婚」情況。儘管女友們也都會表示包容，但時間一長，她們還是會因為無法忍受長期分離的孤獨而選擇分手。程希婚後談過不止一個對象，但是每段戀情似乎都被施加了不滿三月的「魔咒」。

形婚後的人妻身份使得程希常常無法在柴米油鹽的瑣事中抽身。「她們經常跟我抱怨，其他女同情侶們都天天黏在一塊，但我也沒辦法啊，以我現在的情況根本不可能搬出來住。」無奈與掙扎是程希在形婚前沒有預料到的結果，這段虛假的婚姻關係似乎將她追尋真愛的機會都「剝奪」了。

不同於程希向形婚家庭的妥協，熠熠的前妻則在婚姻與愛情的角逐中，堅定地選擇了後者。

即使結了婚，熠熠的前妻還是常常把女友帶回自己家，終於有一天，她的母親爆發了。在這場劇烈的家庭戰爭中，為愛瘋狂的前妻向家人出了櫃。

「我的生活自己過，你不要再管我了！」熠熠清楚地記得那天「二人爭吵的聲音穿透了三層樓」。為了不拖累與自己形婚的熠熠，前妻和他離了婚。這段婚姻離滿一年還差幾天。

熠熠有些悲觀：「形婚並不是同志和其他一些期待形婚者的理想港灣。我並不贊成形婚，只是與出櫃相比，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在他眼裡，形婚是一種被傳統思想和當今社會形態壓迫的畸形婚姻：「我希望以後不會再有形婚了。」

本文出現人物均為化名，本文出現圖片由程希（化名）本人提供。

責任編輯 ｜ 吳荃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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