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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是一本小說,它是魔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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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電影能夠提供無窮幻術的年代,一本小說或許註定只能夠在越來越珍稀的文學愛好者內心掀起高潮。但《百年孤獨》不同。或許因為它不是一本小說,它是魔術。

文|洪鵠

在這樣一個電影能夠提供無窮幻術、通過電視機就能觀看戰爭實況的年代,一本小說或許註定只能夠在(和無邊無際的電視觀眾比起來)極小一群的知識分子和越來越珍稀的文學愛好者內心掀起高潮。但《百年孤獨》不同。或許因為它不是一本小說,它是魔術。

馬孔多:回到種子

如果把《百年孤獨》的讀者聚攏成一個國家,那裡的人口可以排進全球前20名。設想一下如下場景仍然讓人覺得震驚:一個國家裡所有的人都決定去讀一本書,而它只是另一個人枯坐陋室、用二十八個字母和兩根手指頭敲打出來的結果。

2007年3月,80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明媚的哥倫比亞港口卡塔赫納對著西班牙國王描述了這個想像中的場景,並作了他漫長人生里最後一次重要的公開演講,為的就是紀念《百年孤獨》出版的這四十個年頭。「人們告訴我,第一版它就賣了一百萬冊,之後是第二、第三個百萬,像雪球一樣。」後來,1982年,他得了諾貝爾獎,雪球繼續滾,終於大得像一面奇觀。

在20世紀的絕大部分時候,文學已難以令大眾痴狂。《百年孤獨》之前,絕佳的、包括顛覆性的小說當然也次第誕生,但隨即滑進窄門。在這樣一個電影能夠提供無窮幻術、通過電視機就能觀看戰爭實況的年代,一本小說或許註定只能夠在(和無邊無際的電視觀眾比起來)極小一群的知識分子和越來越珍稀的文學愛好者內心掀起高潮。但《百年孤獨》不同。或許因為它不是一本小說,它是魔術。

在隨著《百年孤獨》流向讀者的那段典型風格的自我介紹里,馬爾克斯告訴世界:「先生,我叫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抱歉,這個名字我也不喜歡,因為名字里那些普普通通的地點,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出生在哥倫比亞的阿拉卡塔卡,幾乎是40年前。對此我也感到很抱歉。我的星座是雙魚,我的妻子是梅賽德斯。這是我一生中發生的最重要的兩件大事,因為有了妻子,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能以寫作為生。我是個膽怯的作家。而我真實的職業是魔術師。」

記下這個名字:阿拉卡塔卡,魔術師的故鄉。1928年3月6日,潮熱的春季,此地以一場暴風雨迎接了未來文豪的誕生。這是馬格達萊納州的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大部分時候塵土飛揚,鎮上十萬人口幾乎都是文盲,沒有鋪路也沒有下水道,拗口的名字總讓第一次聽的人發笑。加西亞·馬爾克斯是私生子加夫列爾·加西亞和上校尼古拉斯·馬爾克斯的長女路易莎的頭生兒子,但這對父母在七歲之前並不出現在這孩子的生活里—事實上要論對馬爾克斯的影響,他們終其一生也不如外公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重要。

這時候當然沒有人知道,頂著可笑名字的殘破小鎮阿拉卡塔卡日後會成為文學的世界地圖中最狂野和誘人的城鎮:它就是《百年孤獨》里的馬孔多,將要承載瘋狂的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終落虛無的命運。

馬爾克斯的童年在外公外婆家的大宅子度過,在嘈雜、燠熱的阿拉卡塔卡,這裡是珍貴的幽涼之地。家裡永遠住滿了人—上校和他的妻子,許許多多的姑姑、叔伯、舅舅和表姐,還有成群的僕從和印第安人。《百年孤獨》里的奧雷里亞諾上校(范曄譯,新經典版,下同)有17個私生子女,馬爾克斯的外公尼古拉斯上校則有10個:他們就是小加西亞的叔叔和姑姑們,一大家人混亂而親密地住在一起。馬爾克斯的父親也是私生子—因此受到了上校的嫌惡,然而上校本人同樣也是。無論不倫之戀在他後來的小說里受到了如何幽默調侃的嘲諷,非婚生關係被如此多地著墨和隆重地交代,對馬爾克斯而言顯然有太多來自「大宅」深處的記憶。

上校到哪裡都帶著小外孫,並樂於向他解釋一切。如對事物存疑時就帶他回家,翻開家裡的字典,用書里的解答來加強自己的權威。他是堅定的自由黨人(也因此而與馬爾克斯信奉保守黨的父親勢不兩立),經歷了「千日戰爭」的潰敗,如今在這座倚賴與美國的香蕉貿易為生的小鎮發了點財。在《百年孤獨》里,最常見的場景正是一個老人牽著一個男孩的手,兩人共同奔赴了無數場具有象徵意義的探險。五歲那年外公帶著小馬爾克斯去商場看凍在冰塊里的魚,「我伸手去摸,感覺好像被冰塊燙到。」所以後來他才在《百年孤獨》的第一句話里就需要冰,因為在全世界最熱的城鎮里,冰就是最神奇的東西。另一件他們經常乾的事情是散步,路線是從大宅到郵局,以查看上校25年前參加「千日戰爭」的那筆撫恤金是否有了消息。但是沒有消息,上校終身也沒有等到消息。這個荒誕的故事這將直接導致馬爾克斯另一本傑出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的誕生。

但不止有上校,外婆才是大宅真正的主掌,這個嬌小、緊張的女人被認為能與亡靈直接交流。馬爾克斯將在他晚年的自傳《活著為了講述》里告訴我們:上校和外婆的世界同時地誘惑著他,他願意聽從前者世故、威嚴、合理化的說教,卻也為後者神秘、天啟般的口若懸河而痴迷。兩者的共同點則是都絕對的自信。許多年後,他們的外孫將成功地重現這兩種看待和詮釋世界的方式,在他筆下諸多光彩四射的人物身上,以至於他們一開口,讀者便能辨認出這些人毫無疑問地來自於馬爾克斯那個化名為馬孔多的故鄉。

加勒比海與波哥大,海岸與高地

蘇克雷、巴蘭基亞、馬甘格、錫帕基拉……即使對於馬爾克斯的忠誠讀者,這樣一串名字也相當陌生難記,它們不過是一群散落在哥倫比亞西北部、毗鄰加勒比海的岸邊小城,串聯起了馬爾克斯斷續零落的求學之旅。上校在外孫11歲那年去世,它意味著童年的謝幕。幾如陌生人般、後來又生了太多子女的父母接管了這個兒子,但並無精力給他更多的關心。這段很難談得上快樂的日子送給小馬爾克斯的最大禮物是一個女孩,她叫梅賽德斯,第一次見面時他14歲,她只有9歲,一個小學生。但馬爾克斯堅稱:「從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會是我的妻子。」

能找到的馬爾克斯早年極少數的詩作中有一首叫《給不可捉摸的女學生的黎明十四行詩》便是寫給梅賽德斯,時間是1945年左右—或許是還太年輕,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在勾畫女性時不帶任何戲謔諷刺而只見柔情的作品。《馬爾克斯傳》作者傑拉德·馬丁在這對少男少女當年居住的馬甘格小鎮巡訪時聽人們回憶起這位姑娘:她有一個妹妹,似乎更標緻,但是梅賽德斯毫無疑問更吸引人,她高挑優雅,有一雙杏眼,安靜而自信,小小年紀便有種奇妙的權威感。而馬爾克斯呢?人們記得,「那個男孩子每天都跑去梅賽德斯爸爸開的藥局,和她爸聊天。」

1945年聖誕節,他們跳了一支舞,馬爾克斯在派對最熱鬧時向梅賽德斯第一次提出嫁給他,當時梅賽德斯小學還沒有念完。第二天他們在街上相遇,他看到她帶著兩個小孩,她笑著跟他開玩笑:「對,這是我的小孩。」他把這個笑話當成是來自這個神秘女孩的暗號,由此更堅信他們有同樣的思考方式—這句話他回味了好幾年。

遵從父親的要求,馬爾克斯考入了哥倫比亞最好的波哥大大學念法律。波哥大位於高地,和熱帶的哥倫比亞大部分地區尤其是他所來自的加勒比海沿岸如此不同,這座海拔八千尺的首都以多雨寒冷著稱,擁有70萬自稱卡恰克人的居民,驕傲於他們的「除西班牙本土外最地道的西班牙口音」和中產階級文化。在波哥大,馬爾克斯明確了他「岸邊人」的身份,他們多姿多彩、輕鬆落拓的魅力在這個保守的城市成了一種尷尬,以至於他在第一次這裡第一次讀到卡夫卡《變形記》時如此共鳴:都市裡人的孤立感,即使他身處的是拉丁美洲最偏遠的首都。

兩件事並行著:極盡全力地荒廢法學院的學業和狼吞虎咽現代主義作品。如果不是1948年發生的「波哥大大暴動」,卡夫卡、福克納、海明威、伍爾夫這一群歐洲人將會是馬爾克斯這段失意期里最重要的名字。但哥倫比亞乃至整個拉美的政治風暴正在快速地集結之中。在「文明世界」眼裡,拉丁美洲仍是未知的大陸,是沒有過去也不見未來的土地,是沒有真實的獨立資格、如不緊密地依賴於美國便只剩浮誇夢想和畸形經驗的落寞家園。1948年,第九屆泛美會議在波哥大舉行,旨在令拉美更好地「團結」於北美的美洲國家組織正式成立。4月9日中午,馬爾克斯和他的「岸邊人」朋友們正坐在街邊吃午飯,自由黨領袖、被認為是20世紀哥倫比亞最魅力洋溢的政治人物凱坦被槍殺在他們眼前,而這條街上同時站著另一個人—和馬爾克斯同齡,也是21歲,他被懷疑和謀殺有關,以及共謀顛覆泛美會議、挑撥拉美和美國關係。此時他還是古巴的學生領袖,堅決的反美分子,正在組織他尚未開始的革命。他叫卡斯特羅,他和馬爾克斯現在還不認識,以後會成為親密的朋友。

卡塔赫納:紀實生涯

在馬爾克斯的20-35歲,他花了很多的時間和貧窮作伴。他當然沒有拿到法學院的學位(這令他的父親極度惱怒,而他本人似乎對此有某種驕傲),心甘情願地受雇於幾家底層報紙,或許可以說是以一種曲線的方式接近著文學。波哥大大暴動之後,他來到了卡塔赫納,一座殖民地舊城,西班牙人離去後留下一股破落的優美。很久之後,這座城市將成為他那部《霍亂時期的愛情》背景,見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持續50年、從少女到寡婦的狂熱。卡塔赫納將站在時間邊緣,「毫無改變,黑夜的恐懼與青春期的孤獨快感不變地留在這座乾燥且燃燒著的城市。在這裡,花兒生鏽,鹽巴遭蝕;在這裡,四個世紀帶來的改變僅僅是那些枯萎的月桂樹的漸漸老去」。

一家叫《環球報》的新興報紙僱傭了他。據他的傳記作者統計,20個月里他創作了署名稿件43篇,不署名稿件大約有5倍,每篇稿件的報酬是32分錢—比能想像得到的任何最低工資都要低。

他很快就住不起廉價旅舍了,開始睡公園長凳,後來是睡在印刷車間里—睡在一捆捆新聞紙上。他在朋友家蹭點飯,大部分時候飢腸轆轆。骨瘦如柴(那個時期的照片上,他瘦得像掃把一樣),但神奇的是,他的朋友普遍認為他「從不自憐,也不求助,永遠保持愉快」,並且在有人邀請時,也「十分樂意和大家一起下館子以及上妓院」。他的這個特質或許很重要,令他在還將持續很長時間的貧困中依然受到歡迎,甚至能結交到各種階層的朋友,從而免於了消沉。在朋友們的幫助下,他輾轉了幾家報社,中間還當過出版物的銷售員—在哥倫比亞東北部的小村落里兜售醫藥詞典和農學書。他或許有足夠的彈性和自嘲來面對這個行當,但我們仍不知道,當他遊盪在雪山和塞薩爾河之間,烏帕爾山谷滿是塵土的道路上時,他想起的是失敗的父親的影子,還是藉此回顧了家族的歷史—沿循著尼古拉斯上校的足跡?

在馬爾克斯的「紀實歲月」里,有一件事將對他日後的虛構生涯產生影響。1954年8月,哥倫比亞獨裁政府突然決定將本國一個省份整體廢除,憑藉直覺,報社認定該省將爆發大規模示威遊行,於是派馬爾克斯前往報道。結果當地並無遊行,而省長在聽明來意後也認為「本省應該有遊行」,隨即下令組織「遊行」。馬爾克斯也據此寫出了四篇深度報道。這場由「新聞業」催生的遊行事件荒誕程度堪比任何現代派小說,也足以解釋為什麼後來馬爾克斯在聽到「拉美魔幻現實」這類名詞時習慣性抗議:因為拉美的現實就是如此,外人看來顛倒黑白,而這塊大陸對此番荒誕視若尋常。

在巴黎:發現拉美

1955年,馬爾克斯作為《觀察家報》的特派記者抵達歐洲,前來報道冷戰「四巨頭」之間的談判。這次派遣很快會被證明毫不明智,因為馬爾克斯對紀實寫作的興趣基本已終結(他已經在私下寫他嚴肅意義上的第一部作品《枯枝敗葉》),而這趟旅程也將遠比他想像得要漫長。他對歐洲的態度複雜,某種程度上他相信,歐洲可以教導他的,他已經在書上或其他地方學到。他來這裡的目的,好像就是看看這裡飽和的文明如何腐爛。

但他畢竟還是在巴黎住了下來。找到廉價旅館—他一向擅長,並結交可靠的朋友。他很快認識了比利尼歐·門多薩,他的同胞,未來歲月里最好的朋友。第一印象並不好,「馬爾克斯聲稱他對歐洲毫無讚賞之處,我們都感覺,除了他寫的小說,他看起來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但三天後,門多薩目睹了這個人因為第一次看到雪而樂得跳舞,他馬上就接受了他,並開始介紹一大批拉美各國的共產主義活躍分子給馬爾克斯認識,他們一起探討馬爾克斯的《枯枝敗葉》,檢討這本書「不夠遵從共產主義對於社會文學的概念」,反映了惡但「沒有唾棄資本主義、也沒有刻畫更好的未來」。馬爾克斯從來不是共產黨員(有說曾加入但很快tui黨),但他的政治偏好廣為人知——比起其他的意識形態,「社會主義」始終是最接近他實踐的廣義世界觀。

1956年1月,《觀察家報》關門大吉,馬爾克斯不再收到任何支票。到這個時候為止,歐洲對於馬爾克斯的意義或許都僅限於此:他拒絕在這裡發現歐洲,反而在這裡發現了拉丁美洲。他總是這樣,在加勒比海沿岸發現自己是「馬孔多」人,在波哥大發現自己是岸邊人,如今到了歐洲,他才發現自己是拉美人。所有這些改變只發生在他的意識層面,直到3月,他遇到了塔奇雅:這個西班牙女人。他們一貧如洗,戀情卻毫不受影響地熱情、興奮、完全不在預期之內。他一邊寫小說,一邊收集空瓶子和舊報紙賣錢,甚至會從肉店偷一根骨頭讓塔奇雅熬湯。就是在這段飢餓的戀情中,《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的故事成形了。主角是一位上校,剛剛死了兒子。他曾經住在馬孔多,如今在另一座凋零、腐朽的小鎮上等待他那筆56年不來的撫恤金。

但這已不再只是馬爾克斯的外公、尼古拉斯上校的故事,這個故事也屬於馬爾克斯本人,並非是因為馬爾克斯本人同樣在等待,等待他哥倫比亞朋友的資助。在塔奇雅打掉了他們的小孩之後,兩人都明白這段感情走到了盡頭。小說里,妻子對上校說的那句「我們是兒子的孤兒」,如同他和塔奇雅感情的墓志銘。在他自己的創作中,《沒有人寫信給他的上校》得到了馬爾克斯毫無保留的偏愛。「因為我知道等待信件、飢餓、行乞的滋味,我就是這樣在巴黎寫完這本書的。他的體內有一部分是我,一模一樣。」

再過30年,他將寫完《霍亂時期的愛情》。每一個版本的扉頁上都會寫著:「自然,本書獻給摯愛的梅賽德斯」,唯獨法語版不同:「獻給塔奇雅」。

墨西哥城,黑屋,百年孤獨

對於馬爾克斯而言,「拉丁美洲化」的決定性過程將在墨西哥城完成。這一年他34歲,對這片大陸上早已涌動且正在開始的文學浪潮尚一無所知。再過兩年,日後被稱為「文學爆炸」運動的幾位主將的代表作將陸續湧現—墨西哥人卡洛斯·富恩特斯率先完成了《最明凈的地區》,到1962年,阿根廷人科塔薩爾和秘魯人略薩也相繼貢獻出了《跳房子》和《城市與狗》。拉丁美洲還需要花五年的時間,等待《百年孤獨》的誕生。

最開始,墨西哥輕而易舉改變了馬爾克斯向來窘迫的生存境況。此時他已有妻小(馬爾克斯1958年與梅賽德斯結婚),不可能再任性遊盪。他先在電影界幹了一陣子(墨西哥有西語國家最大的電影工作),之後被實業家朋友叫去幫忙打理兩本雜誌:女性雜誌《家庭》與主要賣向車站的暴力罪案讀本《社會事件》。待遇優厚,馬爾克斯唯一的要求是不要讓他的名字出現在雜誌版權頁上,他拒絕任何形式的具名—他一定感到羞辱,不但退回了新聞業,而且退回了最低俗的部分。但在《家庭》的食譜、編織花樣、家庭倫理報道和《社會事件》毛骨悚然的故事和血腥圖片之間,他悄悄地穿插著濃縮形式的絕妙小說和文化特寫。他做起這些來手到擒來。很快,他向老友門多薩彙報:人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幾乎算得上一個家的帶院子的房子,並且買了一輛歐寶牌轎車。

接下來的十八個月,《百年孤獨》在他墨西哥城公寓的一隅—被他稱為「黑屋」的房間里緩慢地出生著。在這個四百頁的故事裡,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在名為馬孔多的村莊,以他們的頑固、困惑、執迷和黑色幽默經歷了哥倫比亞百年的歷史。在故事的最後一頁,布恩迪亞家族隨風而去。他後來寫信給門多薩回憶寫這個故事的最初時刻:當那個「很多年後,當他面對行刑隊……」的句子跳進他腦海的時刻,他想起「這麼多年,我像畜生一樣的工作,感覺被疲憊所侵襲,除了完成那件唯一喜歡、但無法養活我的事:小說」。他從這一切得到的結論是:有一個題目糾纏著你很多年,等它爆炸的那一天,就算是冒著謀殺妻子的風險也必須在打字機前坐下來。

這十八個月里他們再次經歷一貧如洗,但強大的梅賽德斯帶來了不容置疑的秩序感。1966年3月,梅賽德斯問馬爾克斯,小說還有幾個月完成。「六個月。」他說。於是她告訴房東:他們將欠租六個月,到9月她丈夫的小說出版,他們會一次性付清房租。房東將信將疑。8月底,《百年孤獨》脫稿,全部手稿寄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南美出版社要82比索,而他們一共只剩50比索。梅賽德斯數出了價值50比索的張數,扔進郵筒,回去典當了吹風機和電暖爐後,又將剩餘的半本書寄了出去。

他們兩手空空地走在大街上。直到電話響起,南美出版社迫不及待地向馬爾克斯的賬戶打出了高額稿費—梅賽德斯在約定的日期前驕傲地付清了房租。

加泰隆尼亞,哈瓦那,世界

在拉美「文學爆炸」這場盛宴里,加西亞·馬爾克斯是最晚到達的一個人。四大主將里的另外三個人都比他年輕,比他風度翩翩,也比他通曉更多歐洲語言。他們陸續和馬爾克斯成為了朋友,開始了根深蒂固但也有起伏的深厚友誼。當然,馬爾克斯同樣知道如何散發自己的文學魅力。他很快學會了向媒體表演,比如一本正經地強調《百年孤獨》是梅賽德斯寫的,「因為寫得太糟糕,強迫我簽名」。

社交場轉向了巴塞羅那。百萬暢銷書作者在此地毫無疑問地引發了熱潮。想見他的人要排隊:加泰隆尼亞的美麗名流、電影演員、全球各大文學經紀人、黑澤明、聶魯達,還有——塔奇雅。15年,他們又重逢了。當年貧窮的戀人如今都很成功,很幸福。塔奇雅和梅賽德斯一見如故,馬爾克斯甚至做了她婚禮的主伴郎。

他和卡斯特羅保持著聯繫。他們的私交應該追溯到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之初,馬爾克斯作為「拉美通訊社」的記者派駐哈瓦那的那段時間。他公開表示欣賞後者作為年輕的領袖以「鋼鐵般的意志公然反抗美國力量」,也很喜歡談論他「私下認識的菲德爾(即卡斯特羅)」,儘管他們同歲,但「菲德爾擁有兄長和父親般的寬厚品性」,而這位獨裁人物也以「如果有來生,我想像賈布(即馬爾克斯)一樣做個小說家」來回應。1968年,第四屆古巴競賽文學獎把獎頒給了被稱為「反革命詩人」的艾貝托·帕拉迪,主辦單位古巴作協堅持要取消此人資格,遭到評委抵抗。馬爾克斯得知此事後,私下向卡斯特羅表達了支持之意。他和科塔薩爾討論了古巴現狀:他們都仍然是支持革命的死忠派,而其他朋友—包括略薩、富恩特斯、包括老友門多薩,則逐漸開始反對卡氏獨裁,並在古巴支持蘇聯進軍布拉格後進一步加深,遂與馬爾克斯們此漸行漸遠。1970年聖誕派對,所有的人都來了,科塔薩爾新留的鬍子長出了不同層次的紅色,略薩夫婦跳了秘魯華爾茲,馬爾克斯和梅賽德斯在眾人的掌聲中跳起了梅倫格舞。他們的文學經紀人卡門·巴爾塞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舔著手上的食物。窗外是大風雪,房間里是燉肉的香。當時,他們不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慶祝節日、以及以兄弟般的情誼聚在一起討論最後一件事。1971年開始了,拉美「文學爆炸」的派對煙消雲散。

《家長的沒落》是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的巨大成功後完成的首部小說。對讀者而言,馬爾克斯在描繪作為主角的這位執迷、孤獨的獨裁者時的筆調未免太過同情和溫和,加之作家公開的政治立場,這本小說在出版初期遭遇了相當冷淡的評論。對此,馬爾克斯曾經失望地抗議:「(這本書)幾乎是個人的告解,一本完全自傳體裁的書」,他認為如果讀者忘掉「獨裁者」這個符號,看到的是一位對於自己聲名極其不安的男子的回憶錄這個線索後,才能讀懂此書的含義。

對拉丁美洲的知識分子而言,1968年的帕拉迪事件已成為檢測他們冷戰觀的分水嶺。馬爾克斯的選擇飽受的批評從「投機分子」到「天真」都有,但他或許也是拉美作家中政治立場最貫徹如一的。在馬爾克斯看來,蘇聯已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社會,但從拉丁美洲生存發展的角度,它仍是他們「對抗美國霸權和帝國主義所必需的堡壘」。而古巴,有它的不確定性,也應該儘力節制其不民主和獨裁—但所有「反帝國主義和拉美人仍應該支持它」,這是馬爾克斯心中「廣義的國際社會主義」。

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會有更多的總統朋友—在他198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除了卡斯特羅,西班牙的岡薩雷斯、法國的密特朗、墨西哥的波提尤、以及後來的柯林頓,都宣稱是他的朋友。「他就像元首一樣」,卡斯特羅說。而這個「元首」,馬爾克斯,他自己說:人類對權力貪婪,往往是因為他沒有愛的能力。

「應該發明一種疾病,讓人在得完諾貝爾獎後就死去,以防獲獎者們面對再也寫不出東西的窘境……」但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並沒有讓自己變成這樣的人。三年後他寫出了《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本書不但沒有失敗,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比《百年孤獨》更可親、更受歡迎。十五年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對他的傳記作者傑拉德·馬丁說:「我最近重讀《霍亂時期的愛情》,說真的,我很驚訝。看得出我膽子真大,不知道我當時怎麼辦到的……總之我走過來了,我度過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

「你是說《百年孤獨》之前嗎?」

「不是。是得諾貝爾獎後那幾年。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有些東西一直在那裡,那些黑暗、表面之下的東西。還好,我又挺過來了。」

(實習生劉翩翩對本文亦有幫助。參考書目:馬爾克斯《我不是來演講的》,傑拉德·馬丁《馬爾克斯傳》,李德恩《拉美文學流派與文化》,依蘭·斯塔文思《馬爾克斯早年生活》)

本文選自第804期《南都周刊》封面報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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