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陷入「家庭婦女式思維」「國學是活的·曹雅欣」

文學 07-10

家庭婦女，現在說起來基本上不是一個好詞。何以見得呢，如果對一個女孩子說，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家庭婦女，哪怕本來是想誇讚她賢惠、善良，對方也會很不爽，但如果說，你真是一個優秀的職業女性，對方就知道她的敬業、專業贏得了你的尊重，會比較樂於聽到這樣的評語。

人們總有一種錯覺，就是一提起「家庭婦女」，似乎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的人，這個辭彙本身已經存有一種蔑視意味在裡面。但其實，幾乎每一個家庭里都有家庭婦女的存在——每一個已婚女性幾乎都得去操持家務、經營家庭關係，面對丈夫、孩子、公婆、親戚甚至面對無窮無盡的家務活、收入支出的家庭財政，怎麼可能不成為一個家庭婦女呢？就算依然勤勉於自身職業，也必然同時要為家庭操心受累啊，必然有差不多一半的時間是家庭婦女的角色啊。

可是為什麼人們往往在一邊享受著家庭婦女的操勞，一邊還鄙視著家庭婦女的屬性呢？

人們只是反感那種家庭婦女思維里固有的視角窄、情緒化，不是否定家庭婦女的所有付出與所有角色。

其實我們反感的，或者要規避的，不是家庭婦女這個角色本身，而是家庭婦女式的思維。

大多數女性都會成為家庭婦女，但不是所有女性都只能淪為家庭婦女式思維。

拿《紅樓夢》來說，人們討厭的家庭婦女思維式的人物是什麼樣的呢？

第一點，視角太窄，關注點都是家務事，把家長里短、家庭瑣事看成是天大的事。

一個人的視角在哪裡、思考層次在哪裡，聽她的談資是什麼就知道。比如趙姨娘，總在說什麼話呢？最多的話就是在說她怎麼討厭王熙鳳、怎麼嫉恨賈寶玉、怎麼抱怨探春對她不好。因為，王熙鳳管家，對趙姨娘和她庶出的兒子賈環看不起；賈寶玉作為比賈環高貴的嫡出哥哥，映照得賈環更加不受待見；探春鄙薄趙姨娘的低微出身以及行事下作，便對這個親生母親一點也不親近。所以，趙姨娘只要一開口，就一定是濃濃的負能量噴發。我們會發現，只要她找到個能開口的機會，就要大發抱怨。

有一次，馬道婆到大觀園來，挨屋逐個打招呼，和趙姨娘也半生不熟，趙姨娘卻偏能拉著她大嚼舌根，說自己對王熙鳳有多不忿，書里寫她是：「『我只不服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

看看，跟一個本就不明底細的神婆閑聊，也要無事生非地說些家長里短。曹雪芹描寫她背後說人壞話的樣子，連說帶比劃，簡直活靈活現。

小心陷入「家庭婦女式思維」「國學是活的·曹雅欣」

又比如說，有一次，寶玉身邊的丫鬟芳官，得到了她從小要好的女朋友蕊官特地送來擦臉的禮物薔薇硝，被賈環看到了，也鬧著要，寶玉覺得無所謂，同意讓丫鬟芳官送給賈環一半，可是芳官珍惜蕊官送禮的心意，不想把這份珍貴禮物分給別人，就說另取一份薔薇硝給賈環。可自己原本用著的薔薇硝又在匆忙之下找不到了，芳官覺得賈環一個小男孩要這女子擦臉的粉也無用，無非就是好奇拿去玩，沒什麼要緊的，於是便拿了些次一等的茉莉粉代替薔薇硝給了賈環。賈環拿到手後，當成是上好的薔薇硝送給了自己的丫鬟彩雲，彩雲當然懂化妝品，就打趣說，那些女孩子是哄你不識貨呢，這不是薔薇硝，是茉莉粉。賈環也沒太在意，就說，這個茉莉粉也是好東西，總比外面買的鉛粉強，你留著用吧。彩雲知道這是賈環心裡想著她的一番心意，也就收下了。

本來事情進行到這裡，不過是生活中的常見事，幾位當事人都沒放在心上。但這時候，趙姨娘偏偏跳出來指著賈環罵，說你這沒出息的，她們這幫丫鬟這就是看不起你，在耍你啊，你怎麼就這麼慫，你應該去跟她們鬧個沒完沒了啊！彩雲趕緊勸趙姨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趙姨娘卻連她也一起罵，覺得這是侮辱人格的大事。趙姨娘和賈環越吵越氣，最後親自鬧上門去大打出手，鬧得大觀園裡從小姐到丫鬟人盡皆知。最後探春也聞風而來，氣得說：「你瞧周姨娘，怎麼沒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氣兒，別聽那說瞎話的混帳人調唆。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家做活。」周姨娘是賈政身邊排位遠遠不如趙姨娘的妾侍，卻人緣好，探春的意思是對趙姨娘說，你眼裡整天就針尖大的這點破事，一點小事非要鬧得沸沸揚揚，沒點心胸，鬧到最後就是每每自取其辱。

有人也說，趙姨娘心眼兒小，那是因為她境遇差啊！但是一個人的心胸和格局，真的不全是客觀境遇本身決定的，相反，主觀境界可以決定客觀境遇。

比如說，在金陵十二釵里，史湘雲是受讀者喜愛最多的一個女孩子，大家都喜歡她的坦蕩開朗，不拘小節。但其實，湘雲的生活處境是很糟糕的，她雖然出身在四大家族的史家，賈母是她的姑奶奶，但她從小就父母雙亡，寄養在叔叔嬸嬸檐下，看似是一個大家小姐，其實吃穿用度都很拘謹，在家還需要靠她自己沒日沒夜地做針線活換銀錢。薛寶釵就曾經說過：「我近來看著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慌？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他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看著那麼歡欣快樂的一個陽光少女，過的日子居然是「上次他告訴我，說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這樣的境遇也是很可悲的吧。

可是湘雲是否把這些家庭狀況看做是天大的人生劫難呢？並沒有，她的關注點依然在於喜交朋友、吟詩作對、喝酒賞花、讚頌人生的美好。大觀園姐妹結成了詩社，她興奮地參加，作了兩首令人讚不絕口的海棠詩，然後豪氣干雲地說：「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兒，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

如果湘雲的視角只局限在自家悲喜上，那日夜不停地做活會成為她最大的心理負擔，可是她一開口就仗義地請客做社，一提筆就靈氣地點行成詩，反映了她的人生格局頗為廣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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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湘雲令人喜愛而趙姨娘令人厭倦的緣故，縱然趙姨娘確實身世可憐，但我們還是覺得——她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因為她太過於沉湎在家庭婦女心態里，還努力要把周圍的人賈環、彩雲、探春都碎碎念地、惡狠狠地拉入她所沉浸的家庭婦女世界裡，這才是她自己親生兒女都無法愛她尊重她的原因。

而湘雲，雖然苦命地做著針線女紅、緊衣縮食的家庭婦女活計，但她卻完全不把自己淪陷在家庭婦女心態里。

對於湘雲，寶釵願意出手相幫、寶玉樂於相邀來家，也是因為，湘雲是可幫可扶的可愛之人，並非可恨可氣的可悲之人。所謂的「救急不救窮」，也是在說，值得救助幫扶的人，可以是境況寥落窘迫的人，不能是心態困頓狹隘的人。

家庭婦女心態的第二點，就是情緒化處事，缺乏深層理性與合理邏輯。

還拿《紅樓夢》舉例，寶玉的母親王夫人，就是一個典型的靠情緒而非理性來支配言行的人。她其實是賈府當家主母的身份，雖然管家權由她交給了下一輩的王熙鳳，但其實她是半個董事長，對總經理王熙鳳都是可以隨便管教的，王熙鳳也是必須要乖乖聽喝的。這麼一個管理者，就該有管理者的思維，可她呢，要命的是，全是家庭婦女式的思維，一遇上事，最大的特點是衝動。

比如，她聽到寶玉和自己的丫鬟金釧說笑，認為這是小丫鬟不檢點的表現，會教壞她的寶貝兒子，於是「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翻身起來，曹雪芹寫得好是傳神，一個不經大腦就暴力處置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正因為王夫人氣頭上非要把金釧轟出去不可，導致金釧感覺沒臉見人，就投井自殺了。一個整天把仁慈善心掛嘴邊的貴夫人，這麼輕易就讓自己破功了，背上了一條人命債，毀了自己的形象。其後呢，王夫人還是不知反省提升，還是怕丫鬟不好而帶壞了兒子，於是把長得最漂亮的晴雯趕了出去、把與寶玉同一天生日的四兒趕了出去、把唱戲出身的女孩子們全趕了出去，而她趕人的理由也是十分的簡單粗暴不講技巧，就是說「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或者「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麼花紅柳綠的妝扮！」

這種只知道發泄情緒的話，是一個貴族管理者應有的水平嗎？單看她的言辭，簡直就是純粹市井潑婦的見識。就算真的要整飭人員、清減職工，也要講究合理的方式方法啊。如果她能懂得控制情緒、理性處置，那麼，既能達到自己清理了不合格職工的目的，也不會造成金釧晴雯都因此而死、兒子也暗自怨恨她的最壞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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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誰是不受情緒支配、依理性而為的管理者思維呢？寶釵就是。比如，柳湘蓮和尤三姐訂親之後，好事將近又猛然生變，尤三姐傷心自盡，柳湘蓮避世遠走，寶釵的母親薛姨媽和哥哥薛蟠，全都傷懷嗟嘆得不得了。這個時候，只有寶釵一個人依然冷靜，覺得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就不要再沉陷於此了，現在咱們家該做的，是好好宴請一下跟著薛蟠差旅行商的辛苦員工，感謝一下他們的忠心勤勉，鼓勵他們繼續好好工作。寶釵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兒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合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寶釵眼光長遠地往前看，考慮該怎麼把自家的皇商生意做得更順遂、保持團隊更穩固，而不是陷落在昨天的悲傷情緒里。作為普通人家，也可以評價寶釵是太清冷寡情了，但作為皇商的高層管理者，她的思維是合理的，更是必要的。果然，薛姨媽和薛蟠也很快反應過來，薛姨媽贊同說「同你去的夥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驚怕沉重。」連一向胡作非為的薛蟠都老實聽從妹妹的話，說「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這樣想著。只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貨，鬧的腦袋都大了。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幾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聽薛蟠感悟的這句話，倒把正經事都誤了——可見，鬧情緒歸鬧情緒，情緒穩定之後，大家都醒悟過來自己的工作才是「正經事」，對別人家長里短只是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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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為什麼連貴妃娘娘賈元春都支持寶釵和寶玉結親？因為寶釵不僅僅是雞毛蒜皮的家庭婦女式的思維、絕不只是專註於蜚短流長爭風吃醋，在她的胸懷韜略里，還有家族發展、政權風向，她要周全著每個人的心理平衡，要顧慮到每件事的處理方式。元春知道，這樣識大體顧大局的女性最能勝任家族女主人的角色。

當然，從寶玉個體來講他並不是個願意繼承家業的男主人，自然也不喜歡與他思想不一致的女主人，愛情方面便另當別論了。

家庭婦女式思維，雖然是被貼上了婦女的標籤，但它並不是女人的專利—— 一個男人要是婆婆媽媽、任性矯情起來，有可能更要命。

比如賈璉的小廝興兒，趁賈璉不在，對著賈璉的外室尤二姐使勁說起賈府的內情沒完，從男到女，個個評頭論足，而且完全是以一介低等仆眾的簡單視角來指摘好惡，對他理解不了的人和事，滿是嘲諷，對他不喜的人和事，又充滿詆毀詛咒。在背後妄議人非，何況還是吐槽能掌握自己命運的高位者，這是理性明智的做法嗎？是一個本能建功立業的男兒白白浪費大半天工夫做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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