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林夢話 旋轉樓梯

旋轉樓梯

出品/張書林藝術設計工作室

文/張書林

裝修房子最大的樂趣一定不是住，而是裝。

住進去了的時候，就像一樁歷經千辛萬苦的馬拉松愛情終於結了正果，從此公主與王子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嗎？未必盡然，大家不要忘了各國歷史上最動人的愛情佳話往往是由小三譜寫的，您那兒，屬於他所痛訴的「從前革命家史」——水管可能漏水，窗戶合不上，床頭開關裝錯了位置，空調不制熱，地磚打滑，昂貴的浴缸純屬擺設，最氣人的是廚房做成了開放式，您老媽一道爆炒辣子雞就能讓客廳所有賓客淚流滿面——老友記看多了，人的腦子就容易壞掉，以為獨立自由的美式生活是一個草綠色開放式廚房能賦予的……嗚乎，種種傷心往事，哪來的無邊風月。

人生最美妙的時刻當然是裝修啦，房子是你的，裝修你說了算，就好比一樁門當戶對的戀愛開始了，由你親自去談，是不是想一想都很愉快？您還尋思著能不能少花錢多辦事兒，最好是十萬八萬就搞掂。這樣的好事，我也想擁有。不過去建材市場、傢具商場逛盪幾圈下來就足以讓我重新思考物質的意義，到底值不值得我付出如此慘痛的「精神」。

值得啊。

房子作為盛納生活、安放心靈的容器，我本能還是希望它華麗些，再華麗些，像古裝電視劇女主角的家。於是我認真地逛建材市場，在一家家馬賽克、地磚、油漆中穿梭，最後停留在一家扶手樓梯定製店面前。大廳里縱橫交錯安放了十好幾處暗紅色的扶手樓梯，平地而起，盤旋而上，通向靠近天花板的某處牆壁，模擬出各種款式的樓梯出現在豪宅里的樣子，有羅馬柱狀的，拜占庭式的，法式，美式田園的，等等。我吃驚地審視這些精美的物件，覺得人類實在太了不起了，僅僅用幾十根木頭柱子就能創造、連通一種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某種優美的生活。

我在店裡流連，店員在打瞌睡。電風扇呼呼對著她吹風，風掀起她的茂密的黑髮，露出她好看的半圓狀側臉，嘴唇上方有細細的絨毛，像晨曦中霜打的冬瓜。我走過去，敲敲她臉邊的桌子，她沒反應。我又用手指推了推她的肩膀，說：「喂，樓梯多少錢？」

她舒服地轉了個身，換了另一側的臉繼續睡。

一個身穿黑蕾絲紗釘亮珠片上衣的中年女人從有一架樓梯盡頭的小門裡踩著細細的高跟鞋走出來，頭髮高高盤起像咖啡色的雲朵，眉毛拔得細細的凸起，她淡漠地看了我一眼，拉長了聲調問我：「你想買什麼呀？」說話間，已走向收銀台，正趴在那兒夢遊的女孩兒立即嚇醒了，腰桿頓時坐得筆直。

她的出現嚇我一跳，我沒想到某架旋轉樓梯盡頭的門居然不是虛擬的，真的是能開啟，從另外一個神秘空間通到這裡。「我買樓梯。」我說。再說這兒也只有樓梯賣呀，不然她以為我幹嘛來的。不過她還是有話要說，她拉長的聲調里透著漫長夏季特有的倦怠：

「我知道你買樓梯，我是問你想買什麼樣的樓梯。」

「我也不知道。」我托著腮。

「那您知道了再來吧。」她是個痛快人，用手指了指門口。

「我這不是正取經嘛。」

她不說話了，懶洋洋地轉過頭，用手抱著胳膊肘兒，拿眼睛瞅著我的頭髮，彷彿上面違規降落了一隻蝴蝶。

「我想打聽一下，一般情況下樓梯做多寬合適？」我虛心求教。

「您一般情況是指什麼情況呀？」

「就，就一般情況下嘛。」

「到底什麼情況？」

我結結巴巴起來，有些氣惱，換了個方式取經，我問她：「您家的樓梯通常是多少公分寬的？」

這也難不倒她，她朝我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摞最新款式的工廠樣圖，信手翻給我看了看，免費科普常識：「1.您想做多寬，咱們就能給您做多寬；2.您家的樓梯寬窄尺寸不是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您家的門洞寬窄。」

我不放棄，不依不饒地追問那個終極問題：「我的意思是，別人家的樓梯通常做多寬？」但是這樣的話對她不起作用，她突然暴躁起來，揮著手，聯合她剛睡醒的圓臉店員一起把我趕出來了，轟到大門外。不管我如何不恥下問，她們倆翻來覆去、車軲轆就只有一句話：「你這麼問沒有意義，別人家做多寬管你屁事啊！你這麼問完全沒有意義你懂不懂？」

是啊，可不是嘛，我也知道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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