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預言」了老師被誣陷性侵，但它想說的不止於此

這是一個看新聞不缺少反轉的時代。最近一周的「河南西華女生強姦」事件中，前情令人痛心，反轉後的劇情更讓人感到沉痛。

事情的起因，是7月4日一位河南周口市西華縣的婦女@白衣天使茉莉花 發微博稱，自己12歲的侄女何佳佳（化名）說肚子疼，經家屬詢問得知，何佳佳稱自己在寄宿學校被副校長、教導主任二人強姦多達十七八次。

這位姑姑發文質疑的點有：

提交了帶有精斑的被褥（自認證據確鑿），但報案三天後，在法醫鑒定還未出來時，警方決定不予立案；

何佳佳在單獨被審訊的過程中，稱自己遭到了民警的威脅，恐嚇她不讓她說出真相。

更加引起軒然大波的是，姑姑的微博發出僅一個多小時後，西華縣公安局立刻在微博發通報回應。

這則通報意為闢謠，卻缺乏對何佳佳家屬質疑的回應，不僅沒能把謠之所以為謠解釋清楚，還帶著一個錯別字。這種讓人感到很敷衍的回應態度，更增加了網友心中的懷疑和不信任。

特別是到了第二天，沸沸揚揚的輿論驚動了西華縣公安局更上一級的周口市公安局，@平安周口 也發微博稱，要針對西華縣公安局不予立案的情況成立專案組，接手對案情的調查。

一個斷然叫停，一個接手繼續，上下兩級公安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很容易被解讀為「啪啪打臉」，更給了人一種「這裡面肯定有什麼事兒」的感覺，對於當事兩位老師和公安機關的討伐還在繼續。

可是到了今天，事情的走向讓人大吃一驚——

根據《中國青年報》的採訪報道，姑姑已證實醫學檢查發現何佳佳的處女膜「未見明顯裂傷」，更關鍵的是，何佳佳向記者承認，關於強姦的數字是「隨便編的」——

據採訪，何佳佳知道自己這是騙人，但她聽到叔叔說為自己做主後，就順著一直說下去了。甚至到了後來，她也考慮過說實話，但也知道那時候大家不會相信她。

12歲的小女孩沒想到自己一念之差掀起了這麼大風波，採訪中她哭著說，「對不起老師們」。

來源：中國青年報

可想而知，這是個多方皆輸的局面：

孩子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承擔強烈的負罪感和道德壓力；被冤枉的老師可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名譽受損；家長也因為受了孩子蒙蔽，信誓旦旦地賭上了自己的名譽；而公安局在事件中的幾次回應，也都顯得有些尷尬。

截止到發稿，周口市公安局還沒有發聲，目前我們還需等待權威的、有說服力的調查結果，但這個令人錯愕的劇情走向已經讓很多圍觀了整個過程的網友開始反思：

此前的信誓旦旦，會不會太過衝動？當信息不足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太急於做出符合心中正義的審判了？

性侵兒童的禽獸不如之人當然是應該被譴責、被痛恨的，但如果當對弱者的強烈同情先於事實和理智起了作用、主導了情感，這難道不會是另一個我們不願看到的極端？

對於這個問題，五年前，一部看得人脊背發涼的丹麥電影早已給出了解答。

這部《狩獵》在今天的新聞評論區多次被提起，因為劇情確實有相似之處：無辜之人被撒謊的小女孩誣告性侵，承受了來自社會的種種壓力。

當然，這裡絕不是用電影就斷定河南西華事件中各方當事人的性質，只是想用另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來探討，情感先行和真相的隱沒究竟能有多麼強大的殺傷力，而知曉這種殺傷力的我們又該如何自處。

丹麥國寶級演員麥德斯·米克爾森飾演的男主角盧卡斯，是個幼兒園老師。雖然他的外表容易讓人跳戲到《漢尼拔》，覺得他隨時隨地都要抄起刀叉吃人——

但實際上，他是個非常有親和力老師，幼兒園的孩子們都特別喜歡他，其中也包括後來誣陷了他的小女孩克拉爾。

克拉爾是盧卡斯最好的朋友的女兒，兩個人關係很好。盧卡斯會送迷路的克拉爾回家，會在克拉爾爸媽吵架的時候送她上學。克拉爾和盧卡斯這個叔叔兼老師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很開心的。

可是克拉爾是個被熊哥哥影響得很早熟的孩子。哥哥跟朋友一起看小黃片兒，會直接就把赤裸裸的畫面塞到妹妹眼前，還教給她一些她這個年紀不該知道的東西。

被哥哥「教導」一番的克拉爾托著臉蹲下若有所思，這就為後面的事情埋下了很危險的種子。

早熟的克拉爾對自己信賴、喜歡的盧卡斯叔叔產生了某種情感。她在手工課上做了一顆心，打算送給盧卡斯——

在幼兒園和盧卡斯玩鬧的時候，直接來了個捧臉強吻。

覺得不對勁兒的盧卡斯馬上起身，單獨叫來克拉爾跟她說話。他很友善地把早上克拉爾送給自己的小心心還了回去，讓她送給其他小朋友或者媽媽，還告訴她親嘴這件事只能和爸爸媽媽做。

表達感情卻被拒絕的克拉爾彷彿受到了羞辱，一直矢口否認這不是自己送的。

懵懵懂懂的克拉爾，小小的心裡激起了報復的情緒，盧卡斯的噩夢就開始了。

晚上，克拉爾來到校長辦公室，對校長阿姨說，自己不喜歡盧卡斯，因為他笨、丑，還有小棒棒。

校長不以為意，告訴她有小棒棒沒什麼呀，你的爸爸和哥哥也都有的。

可是克拉爾下面說的話徹底震驚了校長，也改變了盧卡斯的命運。她說：盧卡斯的小棒棒是硬的，像木棍一樣。

在校長的認知里，一個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說出這種大人才懂的事情呢？她雖然知道克拉爾是個想像力豐富的孩子，但她不相信克拉爾會撒這種謊。

於是校長找到心理醫生來詢問克拉爾。起初克拉爾似乎是意識到事情鬧大了，開始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可是當她發現，否定的回答並不能讓心理醫生滿意，而窗外又傳來陣陣小夥伴玩耍的嬉鬧聲時，她開始順著心理醫生的問題回答。

醫生問的這些關於盧卡斯是不是猥褻了她的問題——

克拉爾統統以點頭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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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儘管這樣的詢問並不夠嚴謹，無條件相信孩子的話也並不是萬無一失，但是對校長來說，盧卡斯猥褻學生這件事已經是板上釘釘，她馬上就讓盧卡斯暫時停職了。

家長也立刻被告知了，老師中有人性侵孩子的情況——

其實，如果老師性侵學生的事情屬實，那麼校長所做的其實是非常好的榜樣，是在以最高的效率保護學生。

但遺憾的是，黑白從一開始顛倒的，盧卡斯於是開始承受本不該他承受的指責。

盧卡斯的前妻得知他猥褻小孩，立刻阻止了兩人的兒子和盧卡斯的往來，這對想念兒子的盧卡斯是個巨大的打擊。

盧卡斯還想去和孩子親近，但校長已經不再允許盧卡斯接近孩子們半步，怒斥他是人渣——

家長也都知道了盧卡斯的「罪行」，當面粗魯地讓他快滾——

最致命的打擊是，盧卡斯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克拉爾的爸爸，護女心切的爸爸也和盧卡斯撕破了臉，質問他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盧卡斯力辯自己的清白，可是爸爸只說，我不知道。他的眼中滿是失望、猜忌和怨恨。

克拉爾的媽媽反應更激烈一些，直接讓盧卡斯從家中滾出去。被冤枉的盧卡斯也很激動，雙方爭執起來——

圍觀了這一切的克拉爾被嚇到了，她於是再一次向大人坦白實話，說那都是自己說的蠢話，盧卡斯什麼都沒做過。

可是此時父母心裡認為，作為受害者的克拉爾一定是受到太大刺激，潛意識選擇忘掉那些不好的事了。

所有旁觀者都站在相信小孩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的立場上，沒有再去深究其他，或是等待經過警察調查的事實。

他們相信著按常理來說理應是真相的東西，從而對盧卡斯這個按常理來說理應是加害者的人宣洩著他們的憤怒。

立場如此堅定，證據如此「確鑿」，以至於沒人願意相信當事人的「翻供」，盧卡斯真真正正是百口莫辯。

周圍沒人相信他是清白的，工作沒了，好不容易談的女友也因為這件事離他而去，盧卡斯一人和一狗就這麼在家沒日沒夜地頹著，跌到了人生谷底。

一個月後，事情出現了轉機——雖然盧卡斯被警方帶走，但是案件開始走法律程序。

在這之前，不僅是克拉爾，幼兒園其他小孩子也開始爭先恐後地給大人描述他們曾被盧卡斯猥褻的經歷，導致現在盧卡斯身上背的不止是一份罪名。

但是馬腳也是在這種胡編亂造中露出來的——小孩們煞有介事地形容自己在盧卡斯家地下室的經歷，但是警方搜查發現盧卡斯家中並沒有地下室。

後來，這確實成為了案件的突破口。警方通過調查發現證據不足，因而釋放了盧卡斯。

但是洗刷了罪名的盧卡斯，能從此把生活恢復原樣嗎？

影片恰恰展示了人性很殘酷的一面——你的人生在他人眼中可能就像一張白紙，甩上去的污點是難以抹去的，不管這污點究竟從而來。

已經被證實了清白的盧卡斯在社區其他人眼中，依然十惡不赦，他們依然對他充滿了敵意。

盧卡斯家跑到叢林里的狗，被人殘忍殺害、裝在塑料袋裡扔回來；

盧卡斯去超市買東西，被店員非常粗魯地告知，東西不賣給他，還痛斥他「快滾」。

盧卡斯的抵抗，換來的是店員合力的拳打腳踢，把他打得頭破血流扔出門外——

旁觀者想宣洩的情緒並沒有隨著真相揭露而褪去，曾經佔據了上風的情感和衝動不肯讓位，事實究竟是什麼在他們心中也許並不重要，而無辜之人只能承受真相湮沒帶來的無休止的後遺症。

此時的盧卡斯，落魄得像一隻喪家犬。

故事的高潮發生在平安夜的教堂里。

盧卡斯帶著臉上的傷痕，一瘸一拐地來到教堂。望著台上代表著純潔的孩子們唱著讚美詩，淚水充盈了盧卡斯的眼睛。他屢屢回頭去看坐在那邊的克拉爾父母，眼中寫滿了生活帶給他的屈辱、不公和憤怒。

終於，他再也無法忍受克拉爾父母對他的指指點點，衝到兩人面前對自己的好朋友大打出手，發泄心中的怨氣。

已經歇斯底里的盧卡斯一把抓住好朋友，怒吼著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問他到底在裡面看見了什麼？罪惡，還是無辜？

在這樣激烈的情感爆發麵前，克拉爾爸爸終於發現自己在老友眼中看到的是無辜，本就被老友的落魄所震驚的他，徹底動搖了。

晚上回家，痛苦不堪的爸爸坐在克拉爾床前，對她說了這樣一番話：世界上存在著太多惡意，但如果我們相互支持，那些惡意自然會離去的。他還告訴克拉爾，你一直知道，盧卡斯是爸爸最好的朋友。

克拉爾聽了，終於說出了此時爸爸已經願意相信的、她此前已經說過的話：那都是我說的蠢話，盧卡斯什麼也沒有做。

終於，真相大白。或者說，有人開始願意相信真相。克拉爾爸爸深夜去拜訪獨自在家中落魄的盧卡斯，兩個男人就這樣在沉默中達成了和解。

那麼，事實已經澄清，又得到了對方家人的信任，一切終於該告一段落了吧？

畫面來到一年後，看起來是這樣的。盧卡斯和其他鄰居一起受邀參加宴會，大家寒暄、問好，一切都看起來非常和睦，儘管仍有一些人在他看過去時報以帶著蔑視的目光——

但至少，盧卡斯已經和給他最大傷害的克拉爾和解。她依舊還是那個走路時不敢踩線條的小女孩兒，站在房間那一段像是發來重歸友好的信號。盧卡斯還是選擇和她友好地打招呼，走過去、抱起她，就像原來那個親切善良的叔叔和老師。

也許，他心中已經原諒這個冤枉過他的世界。

但是別人真正「原諒」他了嗎？影片結尾才是真正讓人不寒而慄的地方。

秋意盎然，盧卡斯和幾個友人在深林中狩獵。正當落單的盧卡斯靜靜地對著風景發獃時，一聲直衝著他來的槍響打破了所有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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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慌失措的盧卡斯向槍聲的來源看去，他看到的，是一個站在太陽下、舉槍相向的模糊的人影。這人周身散發著光芒站在高處，手裡卻拿著想要取人性命的東西。

直到一聲槍響，盧卡斯和觀眾才一起驚覺，原來真相是那麼無力，即便很長時間過去了，他在有的人心中依然是個應該被消滅的存在。

今天我們談論《狩獵》的意義也正在於此——不是因為它的情節恰好在我們的社會裡成了真，而是它用直白又殘酷的方式揭露了，事實被掩蓋、被忽視所帶來的惡果，究竟能有多麼頑強的生命力，而罔顧真相、肆意扣下正義的扳機，又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

更令人深思的是，我們在電影中為盧卡斯的遭遇憤憤不平，能看清這中間的是非曲直，只是因為我們是擁有上帝視角的觀眾。那麼屏幕外又如何呢？

沒了上帝視角，對真相的辨析只會更加艱難——大部分人都只是信息來源有限、又情感豐沛的普通人，指不定什麼時候看到一個令人意難平的事情，就先站好了立場，舉起了大炮，管不得那麼多其他。

這次西華強姦案的反轉，只不過是把這個反覆上演的經典劇情又重演了一遍。

我們當然慶幸世界上少了一樁性侵女童的惡行，但也是時候對泛濫的情緒保持警惕了——

應該追求的，是真相，而不是一個必須置自己懷疑的人於死地的結果；

應該堅持的，是憑證據判斷、不妄言的原則，不是一個只基於情感而枉顧事實的立場。

當不公不義之事發生，我們都希望能有及時而準確的真相，都站在太陽底下焦急地等待它現身。可是在它沒到來時，是否應該不要太急於抬起以正義為名的槍口？

正因為生活沒給我們開上帝視角，正因為生活在真相滯後與匱乏的社會，我們才更需要在追尋真相的過程中保持警惕，不要讓自己的言行成為讓真相更加虛弱的幫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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