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我在為陛下想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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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曰「太陽底下並無新事」，但假如你能虛懷若谷，不帶偏見，睜大眼睛努力向外看，則新鮮之事就還是不少。這些新事，反過來會刺激著自己的老腦筋，那老腦筋或許能於此刺激中迸發出什麼新火花來也不一定。比如——

位於牛津大學的博德林圖書館擁有牛津現有96家圖書館中的69家，「是英國乃至全球最大的圖書館體系之一，其藏品超過1200萬冊（份）」（姜華《萬川歸海博德林》，刊《文匯學人》2017.6.23）。圖書館規定，書不外借。可假如遇到院長甚至國王來借書，怎麼辦呢？

1610年，牛津大學奧瑞爾學院的院長向博德林圖書館商借一本他非常想讀的書。身在倫敦的博德利爵士（圖書館創辦人）致信託馬斯·詹姆斯（第一任館長），婉言謝絕院長的借書請求（同前）。

1645年12月，身在牛津的落難中的英王查理一世親筆致信牛津大學副校長，想借閱西奧多·阿格里帕·多比涅的《世界通史》。接到校方指示的博德林圖書館第二任館長約翰·勞斯急急忙忙趕往國王的「行轅」基督教堂學院，隨身攜帶一份博德利爵士在圖書館創辦後草擬的圖書館章程。面對曾經宣稱「君權神授」、驕傲自負的一國之君，館長的答覆簡單明了：「很抱歉，國王陛下，我們的書不外借。」國王聽完館長的解釋，看罷章程，竟然打消了借書念頭，還表示，他本人尊重圖書館創辦者對書籍和知識的一片虔誠之心和遺願，不會破壞章程（同前）。

1654年4月，權傾一時的護國公克倫威爾出面為當時的葡萄牙駐英國大使向博德林借書。圖書館的第三任館長托馬斯·巴羅依從前例，寄送一份章程給護國公，並複信說明不借書的原因。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克倫威爾不僅不以為意，當年晚些時候，還將自己所藏的22部希臘手稿送給了圖書館（同前）。

這樣的大學圖書館，別說在同期的清王朝難覓其蹤，就是今日，我們有么？我表示懷疑。

再來看一則發生在英王查理二世與他的大臣之間的事：

查理二世看見他（羅徹斯特伯爵）正處在沉思默想的狀態中，就問：「您如此苦苦思索的是什麼？」回答是：「我在為陛下想墓志銘。」問：「怎樣的墓志銘呢？」答：「這兒安息著國王查理二世，他一生說過許多聰明話，但從未做過聰明事。」（康德《實用人類學》第一部分第一卷）。

查理二世在位時間為1663年至1685年，此正值清朝康熙統治時期（1662～1723），而此期間，發生了11起文字獄，較著名的有庄廷鑨《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等。羅徹斯特伯爵可以從容回答查理二世的問話，且語帶調侃而安然無事。而庄廷鑨、戴名世則沒這麼幸運，庄遭掘墓戮屍，被處死者70多人，受珠連者達200多人；戴名世被處斬立決。兩相對比，何啻霄壤！

時間來到了1767年2月，英王喬治三世不但給了約翰遜年俸300鎊，而且還接見了他。其接見過程更堪稱奇特：

國王聽說約翰遜常到他的宮廷圖書館來，就說，如果約翰遜來了，馬上向他稟報。一天晚上，約翰遜一到圖書館，就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坐在火爐邊，凝神閱讀起來。於是巴納先生（圖書管理員）悄悄走進國王的房間，稟報說約翰遜博士已在圖書館裡了。國王說他現在有空，願意去見他。於是，巴納先生拿起放在國王桌上的一支蠟燭舉著，給國王帶路。他們穿過套間，直走到圖書館的一道禁門，國王有鑰匙可以開啟。進得房門，巴納先生走到正潛心研究的約翰遜博士跟前，悄悄說：「先生，陛下來了。」約翰遜突然驚起，靜靜佇立著。國王走近他身邊，他很快就不感到拘束了。

國王說，他知道約翰遜常來圖書館，還說他聽說約翰遜最近去過牛津，並問是否喜歡還去那裡。約翰遜回答說，他確實喜歡到牛津去……於是國王問他，牛津大學在幹些什麼……國王又問，在牛津和劍橋有沒有更好的圖書館……國王又問約翰遜：「萬靈圖書館與基督教會圖書館是否算最大。」約翰遜說：「除包得利恩（博德林）圖書館外，萬靈圖書館可算最大。」國王說：「對，這就是公共圖書館。」

國王問他在寫什麼東西……國王好像鼓勵他應該相信自己作為一個有創作能力的作家會有不少知識儲存著的，而且鼓勵他繼續創作，然後說：「我認為你不會從別人身上借鑒更多的知識。」約翰遜說，他認為自己已經盡到了一個作家的職責。國王說：「如果你不是曾經寫得這麼好，我倒也是這麼想的。」（鮑斯威爾《約翰遜傳》）

此時正值清朝乾隆年間，王錫侯就因為編輯出版《字貫》而被處以斬立決！

以上便是三位英國國王與圖書館館長、大臣與作家之間發生的故事。此一期間，則正值所謂清朝的康雍乾盛世，文字獄不斷，感興趣的朋友可翻翻《清代文字獄檔》。兩相對比，方知雖然我們都生活在地球之上，但東西半球差別卻如是之大哉，讓人有生錯地方之感！讓我們還是把目光轉回到博德林圖書館。1602年圖書館正式開放。英王詹姆士一世先後於1603、1605年兩次造訪圖書館：

這位喜歡讀書、愛好學問的國王還深情地對身邊的人說：「如果我不做國王，我願意成為一名大學職員；如果我不幸成了階下囚，我寧願被囚在圖書館裡，和這些優秀的作者們『鎖』在一起。」（《萬川歸海博德林》）

反觀我們，與圖書有關的皇帝也不少，最有名的當然是那個焚書坑儒的秦始皇了。而南朝梁元帝蕭繹（552～554在位）名氣也不小，當西魏兵殺來時，他親手將宮中所藏14萬冊圖書付之一炬。被俘後西魏人問他為何這麼做時，他答：「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

他這是將亡國之恨遷怒於圖書。與上述之熱愛圖書的英王似乎不是同一類人。如此看來，太陽底下就還是有新鮮事物的呀，你說是也不是？

二O一七年七月五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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