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思文心——序黃新銘先生散文新集

最新 07-11

作者簡介

趙興勤，1949年生，江蘇沛縣人。教授，中國古代文學、戲劇戲曲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導師。曾任徐州師範大學黨委委員；戲劇戲曲學學科帶頭人、研究生導師組組長，古代文學研究生導師組組長；文學院學術委員會委員、教學委員會委員。現任江蘇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元好問學會理事、中國元代文學學會理事、中國《金瓶梅》研究會（籌）理事、江蘇省明清小說研究會副會長、《西遊記》研究分會常務理事、常州市趙翼研究會副會長、平湖市錢南揚研究會副會長等，系國家社科基金通訊評審專家、成果鑒定專家。2013年起，受聘為江蘇師範大學校級教學督導員。

近年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3項，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直接資助項目等多項。獲教育部、省政府、省教育廳、市政府等頒發的科研、教學獎勵30餘項次。在國內外出版學術著作29種，主編、參編著作40餘種，在海峽兩岸學術刊物發表論文200餘篇。

新銘先生是我市著名的文化學人，大名久有耳聞，且心嚮往之。然緣工作繁忙，又生性疏懶，拙於應酬，一直無緣識荊。直至前些年，在一次市政府召開的園林規劃論證會上，始得聆清徽。自此，不時相見，談文論史，話頭多合，倒成了行合趨同的朋友，對先生的了解自然也多了起來。

黃先生的詩，清峭通脫，散文也寫得頗具特色。就該書所收文章而論，內容大致包括如下層面：

首先是地方史實的補遺。先生弱冠即投身革命工作，曾輾轉多個部門，結識了許多新中國的建設者和各級領導。這些人剛剛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血與火的考驗，對新時代的創建抱有極大熱情。如擔任過運河支隊隊長的胡大勛，曾偕同戰友，秘密策劃，保護陳毅將軍平安通過微山湖一帶的敵人封鎖線。解放後，胡隊長成了胡場長，由兩軍鏖戰的沙場，轉戰草木不生的林場，面對滿目砂礫的黃河灘涂，想到的不是避忌退讓，任其荒涼，而是率領廣大職工，用心血與汗水，硬是澆灌出果樹成蔭的一片綠洲。當別人問他面對重重困難，都想些什麼時，他卻說：「什麼都想，想那些在戰爭中犧牲的戰友，其中包括我的弟弟和兒子，但更多的是想為人民做的事太少了，現在我要死守這個園子，栽一棵樹是一棵樹，我也許吃不到果子了，但是後人能吃到果子，這就是我的一項事業！」（《荒灘玉露》）語言質樸，卻鏗鏘有聲，分外動人。這就是一個出生入死、歷經風雨的老共產黨員的情懷，這就是他不圖名利、不計得失、磊落坦蕩、忠心為國的人生境界。不必用太多的言辭修飾，也不必用濃墨重彩渲染，於樸實無華的文字里，所流溢的是作者對這位革命前輩的無比敬仰與深情緬懷。黃先生筆下的楊宗欣區長，工作雖說千頭萬緒，卻事必躬親，對身邊同志更是關愛有加，從工作技巧的點撥、學習資料的購買，到星期天的留飯、棉被的拆洗，總是那麼體貼入微、關懷備至。這些老一輩的革命幹部，以實際行動，無聲地書寫著黨與群眾的血肉聯繫。他們不擺架子，平易近人，公而忘私，胸有全局，是多麼難能可貴。諸如此類的描寫，不僅豐富、完善了地方史志的內容，也幻化為激勵人奮發有為、積極進取的寶貴精神財富，留給後輩的是耐人尋味的綿長記憶。

其次是人際交往的追憶。在這組文章中，既有作者戰爭年代四處逃難生活境況的表述，也有與各等人物交往斷片的掇拾。青年學生、朋輩同好、詩壇吟侶、當代學人、普通村民、著名作家，幾乎均有涉及。尤其是文中敘及的葉聖陶、梁漱溟、曹靖華、羅竹風、吳奔星、王子云諸名家，他們在各自工作的領域，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影響過一大批人，對我國的文化教育事業，皆起到不同程度的助推作用。這些人雖皆已作古，但他們的業績學養，卻令世人敬慕。新銘先生早在三十多年前，即結識了著名雕塑家王子云教授，此後又時而拜訪葉聖陶、王力等文學、教育界前輩。他與這些學者名流的交往，動機很單純，那就是以虔誠、謙虛的態度，向他們請益，以豐富、完善自身，而絕沒有張皇鋪派之意。他的格律詩寫得那麼好，當然與王力等名家的點撥有關。王力先生講：「作詩需要一種衝動，好像非把感情寫成詩不可的一種情緒，這樣寫出的詩多數是好詩。應景的詩沒有寫得好的」，又講：「詩是不能叫人家給改的，因為人家不能給你意境。」（《訪王力教授》）如此簡潔精妙之語，新銘先生一一迻錄入文，足見對前輩學者的敬重。此類散金碎玉式的即興談論，看上去略不經意，其實是數十年為學、為文的經驗揭舉，對當今的文學創作，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還有，在新銘先生的筆下，這些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儘管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或身居高位、名揚四海，但大多不高自位置、自立崖岸、眼空四海、顧盼自雄，而是以常人的身份，與登門求教者作平等對話，使人如沐晨曦、如坐春風。不論是曹靖華先生的「有信必復」，葉聖老府上的一杯清茶，還是奔星先生的幽默談吐，梁漱溟老人的染翰揮毫，一切都是那麼真實而自然，並充盈著對年輕人濃濃的關愛之情。這當然也是一種人生境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能太功利，應該有超越利慾的真情存在。

再次是傳統文化的守望。徐州作為歷史文化名城，差不多有著五六千年的歷史。先民們在這塊廣袤的原野上，用自己的勤勞與智慧，抒寫著激情與壯志，熔鑄著雄奇與輝煌。然而，隨著城市化建設進程的加快、鄉村改造藍圖的實施，歷史文化遺迹之保護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難題。文化的守望，自然擺在世人的面前。人們或不妨指山說磨、認驢作馬，給某處掛上古文化之招牌，然而主觀意志畢竟難以改變客觀存在之歷史。信口指說，雖能快己意於一時，卻貽害無窮，大不可取。古人稱：「學非探其花，要自拔其根」，「觀天下書未遍，不能妄下雌黃。」說的就是為學要博覽群書，拓寬視野，凡事要追根究底，以求其真。新銘先生文集中所收，不少是追覓歷史遺迹的帶有考證性質的文章。他憑著對家鄉的一片痴情，以古稀之年，不顧體力不濟，偕三五同道，跋山涉水，走村串戶，南北奔走，樂此不疲，兩腳幾乎踏遍了徐州近郊的山山水水，對種種史跡作實地考察，眼觀心識，口訪筆錄，歸則遍檢古籍，鉤深索隱，窮原竟委，旁索冥搜，以與踏訪所得相互印證。有關朱陳村的探索文章，基本解決了一些學者多年未能解決的問題，即是典型一例。他是游離於研究體制之外的學人，當然不可能與名目眾多的項目有緣，也不希求有研究資助，卻堅持十年如一日，尋訪歷史陳跡，為地域文化的構建、旅遊開發提供史料依據。這一守望傳統文化的堅貞與執一，豈不令人感佩？人稱，問學之途有「發明之學」與「發見之學」之分。於稀見史料文獻中發掘有價值的內容，是為發明之學，乃取史料相互發明之義。而注意發現新材料，並用新的方法對其梳理、辨析，是為發見之學。此二者，黃先生幾兼而有之，誠乎不易。

新銘先生很是謙恭，曾稱自己缺少「寫散文的才分」，實則不然。試閱本集中所收《回憶蘇辛潔先生》一文，寫蘇先生飲酒斤餘，揮筆書寫數幅書法作品送人：

人都走了，他到浴室放水洗澡。天冷、水熱，浴室滿是霧氣。他進浴室後隨手把門帶上，我在外面等候。十幾分鐘沒有任何動靜，我即叩門，聽裡面傳出：「黃公，沒事。」我才放心。又過了一陣子，仍不見他出來，我再次叩門，沒人理，我慌了，便用力叩門，誰知裡面傳出了一句京劇清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我心中暗想：蘇公，我真服了你了。

寥寥幾筆，足以傳神，且事情的追述又懸念時設，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說是寫蘇先生，卻並不作正面鋪染，而讓他隱於門後之浴室，不露半面，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僅僅藉助其簡短的一二句對話，便令其神態情致活脫而出。古人稱：「善寫妙人者，不於有處寫」，「從一個人的心中討出一個人的情理。」此類描寫，彷彿有古人之筆致，若非熟諳馬遷筆法，恐難以為此。

新銘先生執教於本市老年大學，本人也任教職數十年。先生囑我為序，不敢推託，僅是將拜讀先生大著之所想，零碎敘來，權作為序，並藉此小文為先生壽。

趙興勤

辛卯蒲月

彭城鳳凰山東麓倚雲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