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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尋找竹王城

尋找竹王城

作者:山鬼

歐陽曉出走的時候,我剛接手了一宗案子。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宗不同尋常的案子。

「曉哥走了。」歐陽曉的同事加朋友林琳遞給我一張字條。字條上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只有這麼幾句話:

這塊土地不是適於我呼吸的地方,所有的氣息都是霉腐的。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也別問我要走向何方。我將去尋找我心中的一塊城池。

歐陽曉是我的朋友。我知道歐陽曉總有一天會出走的。他對我說過多次他要出去流浪,他說這塊地方的空氣太壓抑,他往往被壓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如今,他終於出走了。但他會如願以償嗎?這個世上真有他理想中的地方嗎?

我給歐陽曉打電話,他竟然關了機。

歐陽曉,你在哪裡?

我有信心打贏我接手的第一宗官司。

案情並不複雜。一個叫劉有富的村民,被人控告強姦了同村的一個十五歲的叫肖二妹的女學生,於是被抓到了派出所里,後來說是突然病危被送到醫院裡,沒能搶救過來死在醫院裡了。劉有富的妻子剛到醫院看了一眼屍體,屍體就被派出所的人和醫院的人強行拉去火化了。於是劉有富的妻子要狀告派出所的人打死了劉有富。

關於強姦一案,控告書是這樣寫的:今年8月8日,劉有富和肖二妹一起到山上放牛,在肖二妹小便的時候,劉有富把她壓在地上強姦了,這事正好被肖二妹的堂叔肖大麻子撞見了,於是肖家就報了案,劉有富就被抓進了派出所。但劉有富對強姦一事卻矢口否認,於是派出所的人就打了劉有富,逼他招供。「我們是打了他,但只是扇了他幾耳光,一點也沒有打傷他。」派出所孫所長是這樣說的。但劉有富的遺孀王銀珍卻說,她第二天去看劉有富時,劉有富的頭上有血塊,連腰都直不起來了。那天晚上,劉有富就被連夜送進了醫院。第三天上午,王銀珍才接到通知說是劉有富得了急症死在醫院裡了。王銀珍認定是派出所的人打死了劉有富。「渾身都是一塊一塊的烏青色,不是他們打的是什麼?不是他們打死的,為什麼不經我同意就要火化呢?」王銀珍見人就這樣哭訴。 我的一個朋友知道我剛考取了律師資格,就讓我來幫忙打這個官司。

終於收到了歐陽曉的信。歐陽曉不喜歡打電話,而喜歡用這種傳統的方式。我就知道他會給我寫信的。這年頭,像我和歐陽曉這種不含私心的交往的朋友已經不多了。

他在信中說到了對生活的失望和出走的原因,他說他要去尋找竹王城。「哪怕它是虛無的,只是存在於傳說之中, 我也要去尋找它。我並不在乎尋找的結果如何, 我要的只是過程。你也別把這看成是逃避, 我無須逃避, 也無法逃避。 我只是要去尋找。」歐陽曉在信中說。

其實, 歐陽曉並不是一個消極的人。在學校, 他是最受歡迎的老師, 家長也對他的人品和能力交口稱讚。他還發表了不少教學論文。但是,在學校歐陽曉卻是個有爭議的人物。那個滿口要這樣做人那樣做人的校長對他極為不滿。就在前個月還發生了這麼一件事:體育老師毆打和侮辱了一個女學生,歐陽曉出來講了幾句公道話,結果那個女學生受到了學校的處分,還有人公然說歐陽曉和那個女學生關係曖昧。但我知道歐陽曉的為人,這些事都不是促使他出走的起因。他的出走,只是因為他想走,只是因為他是歐陽曉。也許,還因為有一個傳說中的竹王城。

我想起了我和歐陽曉的關於竹王城的爭論。

竹王,即夜郎王,竹王城也就是夜郎的國都了。《華陽國志》卷四《南中志》和《後漢書》卷八十六《南蠻西南夷傳》都說,在一個叫豚水的地方,有一女子在水邊洗衣服,有三節大竹流到了這個女子的腳邊,竹節里有小孩的哭喊聲。女子把竹拿回家破開,裡面有一個男孩子。這孩子被養大後很有才能和武藝,就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這就是夜郎國和竹王城的來歷。但夜郎國在何處,竹王城在哪裡,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民國《貴州通志·輿地誌二》說夜郎「其故治安在,不可復考」。近有人在貴州黔南福泉的一處僻地發現了一座古城遺迹,當地人把它叫做竹王城。但該遺迹沒有任何文字記錄,也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碑刻摩崖,因而不知其形成年代,也不知毀於何時。不過歐陽曉認定了這就是竹王城。

「如果竹王城的人還活著,那該多好啊!古人才真正是文明的社會呢。沒有欺騙,沒有勢利,沒有野蠻,沒有虛偽……」說這些話時,歐陽曉抬頭望著天空,一副嚮往的神色,彷彿他已進入了美好的古代了。

歐陽曉終於去找竹王城了。歐陽曉會找到竹王城嗎?

歐陽曉在信中說,和他一起去找竹王城的,還有那個大鬍子搖滾歌手和因為想發財而進行詐騙活動坐了牢、釋放後又發了財的那個人。大鬍子搖滾歌手我以前見過,是個神神叨叨的人,對人熱情,歌也唱得好,只是有點好表現,給人一種浮的感覺。勞改釋放犯我沒見過面,以前聽歐陽曉說起過,據說發了財後和許多大人物都合過影。「但我看他不像是被釋放的,倒像是逃脫犯。」記得歐陽曉曾這樣說過他。不知道他們怎麼會走到一起去了,而且這兩人竟也會與歐陽曉一起去找什麼竹王城。在我看來,歐陽曉是決不會和他們走在一起的。

「本來我想邀你一起走的,但我知道你決不會和我一起走,也就不想讓你為難了。可是你不走又待如何呢,在那個地方,你的理想是無法萌芽的。還是和我一道去尋找竹王城吧。」歐陽曉在信里說。

我確實不會和歐陽曉一起去尋找那個飄渺的竹王城。我知道我自己是一個俗人,遠沒有歐陽曉的超脫和瀟洒。我太在乎生活中的許多事了。

那麼,祝你好運,我的朋友。

我來到了劉有富的遺孀王銀珍的家裡。這是一個長得清清秀秀的三十幾歲的農村婦女,精明、能幹,但不像我想像中的那麼潑辣。喪夫的悲痛還在她心中堆集著,使她姣好的面容看上去有點憔悴。她一口咬定是派出所的人打死了她的丈夫劉有富。

「才進去一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頭髮被血漿成一塊一塊的,腰也直不起來,路也走不動了。」她說。

「我揭開衣服一看,身上儘是青疙郎當的,不是內臟遭打壞了,人會死?急症也沒得這麼死法的吧?」她說,眼裡放出狠狠的光。

「我不肯燒,硬遭他們燒了,說是推行殯葬改革,又說是怕他的病傳染給別人。可憐我家有富,死時連一套新衣服也沒有。」說著她又流淚了。

我問,劉有富是不是真的強姦了肖二妹? 王銀珍一聽,火氣又來了。

「什麼強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為什麼呢?」我問。

「因為,他做那種事根本不行,每次,都要我幫他。」怕我不信,她又說,「不信的話,你自己去問肖二妹,看她怎麼說。」

「那他們為什麼要告他強姦呢?」我又問。

「還不是肖大麻子那挨刀砍腦殼的害我家有富。他以為害了我家有富, 他就稱心如願了,我偏不讓他滿意,偏不讓給他。」

從王銀珍的敘述中,我知道了肖大麻子和劉有富之間矛盾的緣由。原來,這幾年大搞開發,許多農田和菜地都用來建房子和開商店了。劉有富也在馬路邊自家的責任田開了爿商店。肖大麻子有一丘田挨著劉有富的店,就在田裡養了魚。後來,肖大麻子想建一家水上餐廳,把餐廳建在田塘上面,下面養魚,上面開館子。但覺得地盤窄了點,於是和劉有富商量,想讓劉有富把商店轉讓給他,劉有富不肯,兩人由此生了芥蒂。

王銀珍說,派出所的孫所長是肖大麻子的老表。「肖大麻子又有錢,請了派出所的人吃了好幾頓飯呢。」她說。

但是我到派出所時,幾乎眾口一辭說劉有富是病死的,是正常死亡。只有極個別人慾言又止,最終保持了沉默。

我調出了劉有富的案卷,發現控告劉有富強姦的控告書是肖二妹的父親的簽名, 而沒有肖二妹本人的簽名。

終於收到了歐陽曉的第二封信。歐陽曉在信中敘述了他們一路的見聞。從信中看得出, 歐陽曉是十分愉快的。「外面的空氣真好。出來了,才知道人是多麼的渺小。這裡的山很綠,鬱鬱蔥蔥的。水很清,叮叮咚咚的。天很藍,沒有一絲污染。這時候,所有的煩惱、不快都煙消雲散了。這時候我寬恕了所有的人。」歐陽曉在信中這樣寫道。我邊看信,邊想像他們的情形。歐陽曉一定是邊哼民間小調邊在路邊尋找奇花異草,不時停下來寫幾句什麼。我以前和歐陽曉外出時,他都是這樣。他說,他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活。不過,歐陽曉也並沒有能超脫煩惱,超脫紅塵,因為他還在信中嘆息著,嘆息人生的無常,嘆息命運的不公。

歐陽曉還在信中告訴我,他遇見了一位純潔又善良的苗族姑娘,姓喻,他們到她家吃了一頓包穀飯,很香。歐陽曉說,他很喜歡鄉村,哪怕是在山上天天看牛放羊,他也願意,但那位姓喻的苗族姑娘總不信。她曾經外出打過工,但只去了三個月就回來了,問她為什麼回來,她不肯說,只是說外面不是我們農村人呆的地方。不過,她畢竟出去過,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因此她還是十分嚮往外面的世界, 對家鄉的貧窮和落後就很是不滿。雖然她並不適應外面的生活,對外面的人和事還抱有敵意,但她也不安心守著這麼一塊古老的土地。從她的身上,充分體現了當今農村人的思想,他們正經受著古老的文明和現代社會野蠻與愚昧的激烈碰撞。歐陽曉在信中這樣說。「為什麼這麼純潔的鄉村少女也會嚮往城市的喧鬧的空虛呢?難道城市的污染真的已侵入到山村的凈土了嗎?那麼還會不會有我理想中的竹王城呢?」寫這些話時,歐陽曉肯定是沉重萬分的。我彷彿看到了他那痛苦的表情和緊鎖的雙眉。

天氣一轉陰,我的關節就發痛。

今天又陰沉沉的了,就像誰得罪了它似的,我的關節也就痛得發木。

我一邊揉著腳關節,一邊聽同事講報上登的新聞,說是某某公安局的警察把一個人的雙眼打瞎,某某警察強姦了多個女犯人,某某法官收受了犯人家屬的賄賂,把重刑犯私下放跑了。

我突然想起我接手的這場官司。我想,我不顧一切也要為蒙冤者伸張正義。於是,我假說到醫院開藥,去到了收治劉有富的那家醫院。

沒料到,為劉有富治病的主治醫生已經停薪留職外出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當我問起那晚上劉有富送到醫院來的情形時,一個扎著兩個粗短辮的圓臉護士說了句「好怕人喲」,就彷彿做了什麼錯事一樣趕忙閉了嘴。我再問時,她就什麼也不肯說了。我想看看劉有富的病歷,但卻怎麼也找不到——劉有富的病歷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我來到收治劉有富的主治醫生的家裡。

主治醫生的妻子是一個富態的中年婦女,對客人非常熱情。見我去了,又是倒茶又是點煙,把我當成了她家的朋友,使我覺得她很親切,沒有了初次見面的那種生疏和拘束。

看到她家滿屋的現代化傢具和電器,我開了句玩笑:「難怪人家說五等人,手術刀,腰裡揣滿紅紙包。看你們這一屋子的擺設,不是一個十足的資本家么。」

「人家說的是五等人,手術刀,割開肚皮要紅包。」她堆了一臉的笑,連皺起來的溝溝縫縫裡都是笑。「可我們家的這些,大多是朋友送的,可別說我們老趙受賄呵!」

「你別怕,我又不會檢舉你們老趙。我來是想打聽一下,你們老趙到哪裡發財去了。」我也和她打哈哈。

她一下子收斂了笑容。「老趙?我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啊!他那天從醫院回來,就不停的喝悶酒。後來我才聽說,是他治死了人,要處分他呢。後來也沒聽到給他什麼處分。過了一天,他就說他辦了停薪留職了,說他要到外面去打工,我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他也不肯說,說是到了地方再和我聯繫,打電話給我,可他走後一直沒給我打電話,我都還想找醫院的人問問他到哪裡去了呢。」主治醫生的妻子嘮叨了一大串。

從主治醫生家裡出來,我的心更沉重了,腳也痛得更厲害了。

天,還是那麼陰沉著,雲壓得很低,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

山鬼,我的朋友:

竹王城已離我越來越近了。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到竹王和他的臣民們的對話。今天,我們來到了一條河邊,河岸有一排翠綠的垂柳,遠遠看去,像霧又像煙。河上有一座古橋,爬滿了蒼勁的老藤。河心有一塊沙洲,不高,上面長了許多蘆葦和黃荊。當地人說,以前漲水的時候沙洲也跟著升高, 因此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了它。

我懷疑這條河就是古代的牂牁江, 也就是豚水。不知你可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過的史料?《史記》和《漢書》上說,「夜郎者,臨牂牁江」,「夜郎北臨牂牁江,江廣百餘步,足以行船」。《華陽國志》也說:「有竹王者興於豚水。」看來,夜郎臨江而居是不會錯的了。但牂牁江是哪一條河道,卻一直未能考證得實。這一條江當地人叫它麻哈江,據說以前是很寬的,只是近年水土流失才變窄了,但就是今天,也還是足以行船的。如果這條江真是牂牁江,那座古城遺址是竹王城就無疑了。

河邊的山上有一座竹王祠。竹王祠周圍原有許多竹子,實行責任地的時候竹林被村人瓜分了,沒多久就被砍光了。但竹王祠邊上有一棵不知名的古樹卻沒人敢砍,只是被雷從半腰打斷了,露出被雷電燒得黑乎乎的空了心的樹樁來, 有人看見從那樹的空心裡爬出來過一條長著紅紅的雞冠的大花蛇。我們去時,一隻貓頭鷹正站在樹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們。我總覺得那是一種預兆,但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預兆。

這天晚上,我們就睡在竹王祠里。鳥聲、蛙聲、蟲鳴聲響成一片,真是美極了。

你還是像以往那樣,混著空虛又無聊的日子嗎?你不出來,真是憾事。

我又聽到竹王的說話聲了。他對我說,你找到了竹王城,你就是竹王城的一員了。我相信他說的話。我想,我就要找到竹王城了。

歐陽曉某某年某月某日

「你最好不要接這件官司。」我未來的岳丈與我進行了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你不會贏。我未來的岳丈對我說。有許多事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我未來的岳丈說。我未來的岳丈是一名紀檢幹部,他的話讓我感到吃驚和不解。我記得他以前曾對我說過,要堅持真理,什麼什麼的。

不過,也許他是對的。官場上的道道,他確實比我知道得多。但我偏不服這口氣。我不信這個社會就真的是正不壓邪。

於是我去到了和這件案子有直接關係的肖二妹家。

肖二妹雖然十五歲了,但不像同齡人那樣發育得好,似乎有些營養不良,個子不高,細細的,頭髮黃黃的,看起來,就像十二三歲一樣。

我問肖二妹,那天你上山放牛,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低著頭,什麼也不說。我又問,劉有富欺負你了嗎?她還是不說話。我再要問什麼時,她乾脆挑起水桶到井裡挑水去了。

我只好寄希望於肖二妹的父親。

肖二妹的父親是一個很委瑣的人,雖有點鼠頭鼠腦,但還算忠厚老實,也沒什麼多話可說,不像是那種隨意冤枉人的人。

「肖二妹那天是和劉有富一起上山放牛的嗎?」 我這樣問肖二妹的父親。那種事,不好直問,只得從旁邊迂迴了解。

「嗯嗯。 他們是一起到後山放牛哪。」 肖二妹的父親努力地擠出很多的笑在多皺的麵皮里,似乎不這樣就很對不起我似的。

「他們後來就發生那種事了?」

「發生、發生什麼事?」

「我是說,劉有富是不是對你家二妹非禮了?」

「分禮?我們家都幾年沒有人送禮了。」

「你曾經到派出所告劉有富,你是怎麼知道劉有富強姦二妹的呢?」

「我不知道,是她叔肖大麻子說的嘛。」

「肖大麻子怎麼對你說的?」

「肖大麻子說,只要我去告劉有富,前個月我借他的100塊錢就不要我還了。」肖二妹的父親這回露出的是真的十分自得、十分開心的笑容。

為了100塊錢,就告別人強姦自己的女兒?我是真的驚詫了。

「我心想,告他強姦,又不會讓他賠錢賠米。哪個曉得他會被打死嘛。」

我的心跳了起來:「你怎麼知道劉有富是被打死的?」

「肖大麻子說的嘛。」

「他怎麼對你說的?。」

「他說,現在劉有富遭打死了,你對人不要說他沒有強姦肖二妹,你要那樣說的話,就要你為劉有富抵命。」

「也就是說,你根本不知道劉有富有沒有強姦肖二妹?」

這時正好肖二妹挑水回來了,突然說出了我聽到的第一句話:

「你們不要喪天理冤枉好人。」

山鬼,我現在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有我追尋的竹王城,我的尋找是不是還那麼有意義了。這個世界越來越不真實了。也許,一切真的只是一場虛無的夢幻。

我們在那個叫做古格的寨子住了三天。除了姓喻的那個苗族姑娘外,我們還認識了另外一個苗族婦女,姓羅,三十歲,有兩個孩子,人長得很嬌好,還會唱山歌。她丈夫很老實,會瓦工活。這位姓羅的少婦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樸實、純潔、典型的東方女子的形象,不多言多語,一說話臉就紅。我想,在當今的社會中,這樣清純的女人是很少了,因此我對她多了幾分尊敬。但沒想到的是,那天夜裡她卻和我的同伴—--那個有錢的勞改釋放者私奔了,連親生的兩個兒子也丟下不要了,這讓我感到格外心痛。天知道我怎麼竟成了那個勞改釋放犯的旅伴。

現在,就我和搖滾歌手兩個人了,我們要繼續去尋找竹王城。據當地人說,距那座古城遺址還有兩天的路程。前面還會遇到些什麼事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會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哪怕找到的是廢墟, 是虛無, 是失望, 我也決不改變我的方向, 不會停下我的腳步......

我又來到了那家醫院。那裡的醫務人員見到我如見瘟疫,紛紛躲避。那個說「好怕人喲」的圓臉護士已離開醫院不知去向了,聽說是請了長假。

我無功而返。不知不覺地,我走到了姊妹花酒樓前。這讓我頭腦清醒了許多。這姊妹花酒樓一開始只是一座酒樓,後來這三個字就成了這一片區的代稱了。「姊妹花」,為什麼叫「姊妹花」,我不說恐怕你也知道。現在,我看到酒樓前的水泥地上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在打羽毛球,不知她們是不是姊妹花?不管她們是不是姊妹花,她們都還是孩子。她們這樣的純真的年紀,還應該在課堂上念書。她們也應該和其他同齡人一樣,有她們的理想,有她們多彩的夢。

肖二妹也有著她們一樣的年紀。可是,肖二妹輟學了。

山鬼:

我們已經找到那一片古城遺址了。昨晚我們在山腳下的寨子里過的夜。村幹部們在一起打了一夜的麻將。我不會打,便在一邊看著。原來打麻將也是挺好看的。在麻將桌上,各種人的心態都表現出來了,一切偽裝已不復存在,人們的貪婪、自私、狡詐、偽善、卑微等等都暴露無遺。那才是真實的人生。有一個村民組長一開始一直輸,輸得他渾身直冒虛汗。半夜過後,突然贏了一把,一下子高興得狂笑不止,笑著笑著就梭到桌子底下,再也起不來了。他是幸福的人,他是笑著死的。死了過後都還是滿臉的笑。但他卻是為了那幾十塊錢而死的,你說這是幸福還是悲哀?

就在那個村民組長笑死過後不久,我們就看到了那山上的綠色火光。好多人都看到了, 飄飄忽忽的。還有人看到火光前有人影走動,但我沒看到。村裡人說,這山上經常有火光,還時常聽到人的說話聲,有時還聽到人吼馬叫的廝殺聲呢。

第二天一早, 我們請了一個嚮導, 就奔山上來了。這是幾座高矮相當的山巒連在一起的群山,山上儘是青杠樹,老遠看去陰森森的,但走進去,卻是一片開闊的天地。林子里很少雜草,只有一層層的落葉,還有一些高大的石柱。我們在一個有三塊大石相聚的地方,看到不少瓦礫,嚮導說那以前是個庵子,叫蓮花庵,說是一個寡婦因為以前的丈夫是屠夫,丈夫死後就在這裡吃齋念佛,替丈夫贖罪。這個人一直活到一百零八歲,死後就葬在蓮花庵旁,但我們沒找到她的墓。我在其中的一塊大石上看到一個巨大的佛字,但歌手和嚮導硬說沒有,還說是我看花了眼。這真是怪事了。那明明是個佛字嘛,只不過不是人工雕刻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我這樣說你信不信?我知道只有你最信任我,可他們都不信。這年頭要人信任一個人是多麼的難啊!但是你信,是嗎?

我們到林子後不久,就起霧了。那霧不是白色,不是灰色,而是紫色的,一股股濃煙一般卷過來,站在對面也看不見人影。我問嚮導以前有這樣的霧嗎?嚮導說以前很少有人來過,不知道。但外面是沒有這樣的霧的,他說這種顏色的霧他從來沒見過。我問為什麼很少有人來呢?他說這地方「猛得很」,人們都不敢來。說有一回一頭野豬中了槍受了傷逃到了這片林子,人們把四周都圍上了,最終也沒見野豬出來,幾個膽大的人進林子來找也沒找著,進了林子的人回家後都病了。

大概一盞茶的功夫,霧就退走了。霧散後我和嚮導大吃了一驚—--我們的同伴搖滾歌手不見了!我們四處找都沒找著。我們拉長了聲音喊,傳來的只是我們的回聲。我們倆都感到恐怖。但這時我發現了古城址。那只是一條土埂,略微高出地面一點。我認定那是古城牆基。沿著它走,果然又發現了幾條交錯的土埂,旁邊還有碎瓦塊和瓷片。哈! 這不是古城址是什麼? 而且一定是竹王城。我們還發現了一個地道口,只有人的身子大,嚮導說那是古時候城裡人到河邊取水的通道,還說如果城被包圍了,人也可以從地道逃跑。原來那條地道可以一直通到山下的河邊,但不知道是人工挖掘的還是自然形成的。我想下去看看,嚮導說什麼也不敢。嚮導說要回去了,在這裡他直打冷顫。我卻不想走,我要在這裡過夜,我要和竹王城的人一起過夜,我相信晚上他們會出來的。嚮導說什麼也不敢留下,我只好請他等一等,請他把這封信帶走。

現在,我生起了一堆火,我就坐在火堆邊給你寫這封信。我也許會在這多待幾天。明天一早,我就進地道去看看。可惜你沒來,你如果能來多好啊!此時此刻,我非常地想念你,我的朋友。

好了,嚮導要走了,過一會天就要黑了,就此打住吧,但願你早日走出那片天地。

歐陽曉某某年某月某日

上面是我收到歐陽曉的最後一封信。過後好幾天都沒收到歐陽曉的信,我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如果沒發生什麼意外的話,歐陽曉會不斷地把他的旅程、他的發現、他的喜怒哀樂告訴我的。可這麼多天了都沒有他的新訊息。電話還是打不通。歐陽曉走後電話就一直關機。

我不知道歐陽曉找到的是不是真的竹王城,也不知道這竹王城是不是真的有過。如果歐陽曉找到的不是竹王城,他還會無休止的找下去,不管這城是否存在。如果他找到的真是竹王城,他下步會怎樣呢?在竹王城住下來,還是去尋找什麼新的「城」?按照歐陽曉的個性,既然出走了,他是斷不會回來的了。但找到了竹王城又怎麼樣,他沒有說,我也無法揣度。

這一天,我辦公室的掛鐘突然從牆上「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鍾已停止走動了,但那兩隻圓圓的黑白分明的貓頭鷹的眼睛還在不停地眨動著。我盯著它看了許久,心裡突然異常煩躁起來。我懶得去撿那隻怪鍾,信步走上街去。

我一面想著心事一面走,突然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把我撞得倒退了幾步。住腳一看,是一個撿垃圾吃的女瘋子,身上穿著又臟又破的衣服, 頭上頭髮像是幾塊牛屎粑。 一想到自己剛才竟然撞在她身上, 就忍不住一陣乾嘔。那個瘋子卻站住腳看著我嘻嘻地笑,旁邊的人也在笑。我趕忙看看周圍有沒有熟人。如果有熟人,保證馬上就會傳出「山鬼在街上調戲女瘋子」的新聞。還好,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有兩個有些面善,不知他們認不認識我。也許是認識的。許多人都認識我而我卻不認識別人。

開庭了。因為證據不充分法庭駁回了劉有富妻子的訴狀。我的代理詞雖不失激昂卻底氣不足。我沮喪地走出法庭。

下午,一個熟人開的飯店開業,叫我去捧場。我毫不猶豫的去了,而且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灌得大醉。晚上又和一些熟識的和不熟識的人一起進了歌廳,我自己點了一首崔健的《假行僧》,亮開破鑼嗓子唱了起來:

我要從南走到北

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誰......

「嘩 !」 台下竟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儘管我知道這掌聲有多麼虛偽, 但我還是得意非凡。看來, 虛假的東西有時也是會讓人喜歡的。

我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魔鬼

也不願與任何人作對

你別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也別想看見我的虛偽

「嘩 ! 」這次是我吐了出來。我就這樣一手握著麥克風站在台上,吐得驚天動地,吐得痛快淋漓。

我決定要去尋找竹王城了。

「公司又下了一摞紅頭文件,任命了好些處長科長們哪!」同事說。

「我們單位的也報送了。山鬼,下次把你也報上去,你是老資格了,業務上是把好手,也應該提起來了。」頭說。

我搖搖頭。

「我要去尋找竹王城。」我說。

「什麼?你去尋找什麼?」人們不知竹王城為何物。

「竹王城。一座古城。」

「什麼時候的古城?」

「春秋,也許是戰國時代的。」

「會有寶物嗎?」

我再次搖搖頭:「沒有。但有竹王和他的臣民,他們會和我說話。」

「瘋了。」人們說。「山鬼你瘋了。」

於是,逢到有人再問我什麼是竹王城時,我便不再作任何解釋,只是抬起頭望著遠方的天空。

但人們還是說我瘋了。

「山鬼瘋了。」他們說。

聽說我要出走,托我為劉有富的妻子打官司的那位朋友也來找我。

「劉有富的妻子還想讓你為她上訴。」他說。

我搖了搖頭,「我要去尋找竹王城。」

「瘋了。」

人們說。

我悄悄地踏上了尋找竹王城的路。

我沒給單位說,也沒給我同居的女友說。我不是想讓他們吃驚,我只是認為,在這個世界中,我只是一粒微塵,我們每個人都只是一粒微塵,不經意間少一個人,並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何況在他們心目中,我只不過是個瘋子。

我按照我所知道的竹王城的方位往前走。每經過一個村子,我都要問是不是有一個拿照相機挎牛仔包(這是歐陽曉在信中告訴我的) 的人和另外兩個人從這裡路過。村人都說有過,那已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走到一個葫蘆形的村寨時——歐陽曉在信中對我說起過這個寨子, 就是他說的嚮往外面的世界的姓喻的苗族姑娘住的那個叫古格的寨子——一個渾身裹著黑泥巴的孩子搶著來看我的照相機。我怕他把機子弄壞了,趕忙拿望遠鏡給他看。這個寨子的人都還記著歐陽曉三人,他們對歐陽曉的評價最好。「戴眼鏡的那個?他是個好人,對人又有禮貌,又不說粗話,一臉的笑,還幫我們挑水幹活呢!」他們說。他們說大鬍子搖滾歌手「有點怕人」,整天陰沉著臉,「像別個借他米還他糠似的」。對那個有錢的勞改犯,他們最不喜歡,說他眼睛總是不老實地滴溜溜地轉,「像個賊」。

人群中有一個扎著粗短辮的圓臉姑娘,直瞪瞪的望著我,雖然臉上掛著笑,但卻又似隱藏著不盡的憂愁。我猜她就是那個曾到外面打過工的姓喻的苗族姑娘。瞅一個她單獨在一邊的機會,我問她,果然就是她。我覺得她有點像肖二妹,又有點像說「好怕人喲」的那個護士,還有幾分像林琳。我問她為什麼要出去打工,她說,還不是因為窮唄。我問那為什麼才去幾個月又回來了呢?她不回答,低著頭用腳踢地上的石子。我說其實你們這個地方挺好的,讓我在這裡看一輩子牛我也願意。她說你也這麼說。她說那你就到我家給我看牛吧。我說好呀好呀,但我要先去找竹王城。她說,「他也是這麼說的,說願意給我家看牛,說要先找到竹王城。可是他去了這麼久還不見回來。」她的語聲和目光都充滿了期盼,充滿了幽怨。我知道我不能再給她無望的希望,於是趕忙把話岔開,問她竹王城的事,她說她不知道。

寨子里好多人都不知道竹王城,只有一個苗族老大娘說知道。「你是說竹三郎吧?聽老輩人說,三郎神就住在那匹山裡。」她抬起青筋畢露的手臂,用手指著遠處的一座山,說:「有沒有城不知道,但那山上以前有座庵子,都垮了好多年了。那山中經常有光,白光,紅光都有,好多人都看見的。」「是鬼火吧?」 我問。

「不是鬼火,是光。鬼火我還不認識?鬼火陰森森的,不晃眼睛,但那山上的光是晃眼睛的。」她不滿地癟了癟嘴。

那就真的是光了。歐陽曉的信里為什麼沒說起過呢?

我讓姓喻的姑娘帶我去看竹王祠。竹王祠已只剩地基了,而且沒見著歐陽曉在信中說的被雷打斷了的空心樹。

告別了喻姑娘,我趕到了老大娘說的竹王三郎神住過的那座山。山腳下果然有一個寨子。我決定進寨子去打聽一下情況。村裡的人說一個月前確實有兩個人到山上去了。我問山上有沒有下到河邊的地道,他們說聽說有的,但誰也沒看見過。我想請一個嚮導帶我上山,他們誰也不願意,開多少錢也不願意。我說我就要前次帶那兩個人上山的那位老鄉。他們說誰帶他兩個上山啦?我們勸他們不要去,他們自己硬要去,我們誰也不敢給他們帶路。他們竟然誰也不承認給歐陽曉當過嚮導,可歐陽曉的信里明明是說在山腳下的寨子里請了嚮導的。

我只好自己上山去。在山口,遇到了一座破敗的廟,我上前去雙手合十施了一禮,但卻沒許任何願。再往前走一段,忽聽一陣悠揚的山歌聲傳來,唱的是——

吃了午飯得半天喲,過了六月得半年喲;

人到三十得半世喲,六十花甲在眼前喲。

隨著歌聲,從山林中走出一位扛著鋤頭的苗族老人。我向他問路,問山上有沒有一個竹王城,問竹王城的地道在哪裡,問到竹王城去走哪條路最近。老人一句話也不答,顧自走了過去,邊走邊唱起了另一首山歌——

「說你無來你就無喲,說你有來你就有喲;泥土頃刻變磚瓦喲,磚瓦難得變成土喲。」

聽了老人的歌聲,我若有所悟。但我還是決定繼續上山去。終於,我爬上了山頂,我看到了古城遺址,而且有個石頭砌成的城門洞。歐陽曉的信上沒有提起這個城門洞,難道他沒看見?我看到了殘牆,看到了蓮花庵遺址,卻沒有看到佛字,只在一塊大石上看到了一個人工刻的「緣」字。

山上沒有那種紫霧。我沿著牆基一直走,終於找到了一堆灰燼。我想,這就是歐陽曉燒的那堆火了,歐陽曉就是坐在這裡為我寫最後一封信的。於是我就在火堆邊找歐陽曉說的那條地道,我想歐陽曉也許就是在地道里失蹤的。但任我怎麼找,也找不到地道口,一直找到天黑了也沒找著。於是我也撿來一些枯枝,生了一堆火。我坐在火堆邊,從樹葉縫中往天上看,看到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在對我眨著怪眼。我感到很累,不一會就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我聽到有人在說話。有人問:「這個人是死人還是活人?」有人答:「什麼是死人什麼是活人?」先說話的那個人說:「他是誰?」後說話的那個人說:「誰是他?」那個人又說:「生生死死恩恩怨怨。」這個人說:「聚聚散散有有無無。」我立起耳朵細聽,卻什麼聲息也沒有了。

我睜開眼睛,天已大亮了,我燒的火早已熄滅。我覺得有一個很硬的東西摁得我的頭生痛,爬起一看,我原來睡在一塊碑石上。這塊碑兩邊都是光滑的,一個字也沒有。也許是年代久遠碑上的字風化掉了,也許碑上根本就沒有字。突然,我驚得張大了嘴巴——碑的旁邊,有一條黑森森的地道口。

黔山文苑

經貴州省作家協會研究決定,由本協會主管、主辦的《貴州作家·微刊》決定從2016年9月1日起,在微刊欄目「黔山文苑」推發的小說、散文(隨筆)、詩歌(散文詩)實行一定的稿費發放。

1.「黔山文苑」推發的12000字內小說根據篇幅和質量發放稿酬300——500。

2.「黔山文苑」推發散文不超過8000字,根據質量和篇幅稿酬發放100——400元。

3.「黔山文苑」推發的詩歌總行數不超過80行,根據質量稿酬發放50元——300元。

4.每年度在「黔山文苑」推送的文稿分小說、散文、詩歌集結公開出版發行。

5.投寄給《貴州作家·微刊》的作品不得在其它具有「原創」功能微信上推發過,在紙刊發表的作品不受限。一經發現在「原創」功能微信推發過的作品再投寄《貴州作家·微刊》,今後將不再推發其作品。

6.稿費發放時間為作品推發後的2-3個月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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