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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寫詞,他與黃霑、庄奴齊名,論喝酒,年過八旬的他依舊豪飲人生

作者:崔濟哲


喬羽,詞作家、劇作家,1927年生於山東濟寧,曾任中國歌劇舞劇院院長、中國音樂文學學會主席、中國社會音樂研究會名譽會長、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現任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名譽院長。

20世紀60年代,因為一部喜劇電影《喬老爺上轎》的上映,中國出現過成百上千位「喬老爺」,而喬羽是其中叫得最響、最亮、最長久的那位。這個「雅號」,連周恩來總理都認可,他曾當眾親切地稱喬羽為「喬老爺」。

年輕時,喬羽挺拔英俊,寬肩厚背,大頭方耳,典型的山東俊小伙,配上一身土黃色標準軍裝,風風火火。晚年的喬羽像棵不老松,健康茁壯,老當益壯,精神煥發。

但喬羽畢竟老了,八十老翁矣,漸漸地,背已駝,發已褪,額頭愈發顯得光亮前突,彎眉笑眼,慈眉善目。喬羽心態好,笑看世界,慈看人間,歌頌慈愛,歌唱祖國。

記得第一次見喬羽是金曼和守弟帶我去的,我比守弟大五歲,他們稱我為大哥。喬羽見到我們來,熱情招呼著,一口濃重的山東濟寧口音。雖然數十年過去了,但老人家鄉音未改,他拱手道:「是大哥嗎?大哥快坐!」慌得我趕忙過去抱拳施禮,連呼:「不敢,不敢,您是前輩,是我敬佩的老前輩。」

沒想到,喬羽微笑著竟然用兩句山東名劇的戲腔道:「大哥此言也不當,前輩不能呼大哥?」一下子,我們就熟了。

論寫詞,他與黃霑、庄奴齊名,論喝酒,年過八旬的他依舊豪飲人生

喬羽真是語言大師,兩句戲腔能鋪搭萬里隔閡。這是一種工夫。

喬羽喜歡喝酒,八十歲的老爺子,三十年的老白汾酒能飲多半瓶,這讓我想起李白的《將進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喬羽無愁無憂,有詩有歌有酒有情。話題就從汾酒說起,就從山西說起。他那時喝酒有講究,舉杯為敬,碰杯必干,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豪氣。

喬羽對我們說:「看過《我們村裡的年輕人》吧?山西是個好地方,從太原到汾陽,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酒都沒能喝到心上,寫不出首好歌,一是交不了賬,主要是愧對山西父老鄉親,1961年還在困難時期,頓頓都給你斟上汾酒,你能不熱血沸騰?」

喬羽端起那杯汾酒,眯起兩眼,彎起雙眉,像凝望前方,又似回首往事。臉上漸漸凝重起來,但那也彷彿只是瞬間。他放下酒杯,彷彿放下了歲月,右手兩指輕叩桌面,很有滋味地唱道——


人說山西好風光

地肥水美五穀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呂梁

…………

我跟著和道:「站在那高處望上一望,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嘩啦啦地流過我的小村旁。」

喬羽爽朗地笑了,我們也都舒心地笑了,那笑聲還真像汾河的水,嘩啦啦地流過我們的心。

喬羽還給《汾水長流》中作過一詞,當年唱得也滿天紅霞滿天彩。那歌、那曲、那調、那腔,讓我這個在山西生活工作過三十年的人由衷讚美,真心喜歡「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揚花,九月重陽你再來,黃澄澄的谷穗子好像狼尾巴。」

喬羽的歌怎麼能不讓人拍手叫絕?怎麼能不讓人滿斟高端一飲而盡?喬老爺真豪情。

「那年月咱理解,我一共得到兩瓶汾酒,寶貝似地拿回家,那就是全部『稿酬』。」喬羽說,「我到杏花村,未進『村』,心先醉。那天喝了多少酒,我心中有數,至少在一瓶老汾酒以上,喝也沒白喝,酒醉才有詩。」

喬老爺就是喬老爺。

我們這代人是唱著《讓我們盪起雙槳》度過幸福的童年的。這首歌可以說終生不忘,無論何時何地,想唱就唱,感慨歲月,感慨年華,感慨韻光,歌詞更是脫口而出——


讓我們盪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湖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

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

那年,喬羽27歲,正精神振奮,意氣風發,挺拔英俊,才氣橫溢。一開始為電影《祖國的花朵》配歌,並沒有沒找他。後來,因為各種原因配的歌都不盡理想,才找到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而給他的時間只有一周至十天。

誰也沒想到,喬羽三天出詞,一炮而紅,直到如今,當年的少年都唱成了老頭、老太太。但歌未老,曲未舊。現在,在北海公園西邊雕有《讓我們盪起雙槳》的銅雕塑,走近一看,一股無限親切、熟悉、幸福的金色童年之感油然而生,彷彿伴隨著那歌聲,那段最美好的時光又重回身邊。

27歲那年,喬羽娶的親,「上的轎」。夫人佟琦當年只有17歲,卻毅然決然嫁給他。友人曾經問他:「是你追求的佟琦?還是她追求的你?」喬羽對我說:「一看提問的那人就不是記者。哪有當著夫人的面這麼問的?我當然立即回答,是我追求的夫人。」

論寫詞,他與黃霑、庄奴齊名,論喝酒,年過八旬的他依舊豪飲人生

喬老爺無時不幽默。

說實在的,當年第一次見到佟琦時,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她身上除了具有雍容華貴的氣質外,穿戴打扮全然不像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一頭漆黑的捲髮,且是鋼絲爆炸型,戴一副寬邊厚沿的反光墨鏡,手腕上一塊全黑無框大幅手錶十分顯眼,左手無名指上一顆碩大的戒指,前排開扣短臂長條裙,儼然雨果筆下的法國貴夫人。

再看喬羽,淳厚純樸,衣著寬鬆,彷彿是兩個世界走出來的人。

佟琦很自信,她會很自得地看著喬羽。她說:「當我決定嫁給他那時起,我就認為他能行,靠得住。」

「佟姨」,看別人都這樣稱呼她,我卻一直呼之夫人。她很得意地說:「現在熱播格格戲,真正活著的格格在這兒!」她用修剪得極講究的手指指點著自己。

我十分佩服佟琦的眼光,用她十足的京腔京味的話說,「自嫁給喬羽,便不再走向社會,不做任何工作,一心一意守著香巢,因此,外面的任何風吹草動統統和我無關。」

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我明白了,佟琦保養得那麼好,和她幾十年沒受過任何罪有關。她是那個時代中國女人中獨一無二的。

有些友人笑問佟琦對婚姻的看法。她言之:思想自由,行為規範。而這個問題拋給喬羽後,他答道:「聽過毛阿敏唱的《思念》嗎?那是我寫的,『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佟姨」挺神,喬羽更神。

新華社的李彥是位有心人,對軍人有著特殊的情感。他曾把20多位大家、名家唱的各種版本的《我的祖國》(電影《上甘嶺》主題曲)收集起來。我從深夜一直聽到黎明,久久不能平靜。

每每說起《上甘嶺》,每每說起《我的祖國》,喬羽都會激動,彷彿半個世紀前的一景一幕還猶在耳邊,猶在眼前。

論寫詞,他與黃霑、庄奴齊名,論喝酒,年過八旬的他依舊豪飲人生

為《上甘嶺》寫歌詞那年,喬羽剛滿29歲,抗美援朝剛剛結束二年,戰爭的硝煙尚未退盡,志願軍烈士的英雄事迹深深打動著這位詞人。領命以後,喬羽心中既激動又忐忑,這一次,他又是替補上陣,前面幾位名家寫的詞都沒能過關。

喬羽眯起眼睛,不再微笑,他彷彿看穿了歲月,看見了昨天。這是喬羽寫過的一千多首歌中最犯難、壓力最大的一首。時間緊、任務重,課題重大,一道一道指示,一個一個命令,接踵而至。喬羽說,當時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會寫歌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索性不去想歌了,我躺在床上,腦海中像回放電影一樣,『過』志願軍英雄的故事。『過』得我熱血沸騰,『過』得我心潮澎湃,『過』得我幾次熱淚流。」終於,喬羽的激情像噴薄的火山,他躲到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排除一切外界因素,一揮而就,一噴萬丈,一涌而成——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

當喬羽聽到郭蘭英在試唱《我的祖國》時,他激動得不僅雙手,甚至全身都在顫抖,兩顆熱淚悄然流下。只有她,只有郭蘭英,才能唱出《我的祖國》的內涵、情感、激情、生命。

喬羽和郭蘭英早在1948年解放軍圍攻太原城的前線就相識了。那年冬天,在山西晉中壽陽縣一個小山村裡,郭蘭英曾為一位普通的老鄉演唱,她唱腔高揚、激越、清亮、甜美。這一唱,招來了那麼多鄉親,那麼多部隊,甚至把前線的槍炮聲都壓住了。

喬羽當時就想,有著一日,一定為郭蘭英寫一首革命歌曲,叫她唱遍唱紅整個中國。許多年過去了,喬羽依舊滿懷深情地回憶著那段烽火連天的戰鬥友誼。「與君少小便相知,正是烽煙漫天時。三十五載歌未歇,相逢卻看鬢邊絲。歷盡艱辛見精純,高台不負老藝人。但為生民傳心事,窮鄉僻壤俱知音。」

如今,《我的祖國》六十年不衰,六十年不老,越唱越紅,越唱越亮,唱遍祖國大地,直到祖國的南海島礁。我曾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和近萬人一起高唱《我的祖國》,「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2008年,釣魚台國賓館邀請喬羽去寫國賓館歌。他請我們幾人去品嘗釣魚台國酒,也由此激發一下創作靈感。

釣魚台的夜晚真靜真美。據說,此湖有金色大鯉魚,借著皎潔的月色彷彿看到了波光閃動,水紋鱗鱗。酒助詩情,酒助談鋒。

80多歲了,喬羽依然精神矍鑠,才思敏捷,揮灑自如,談鋒犀利。邁過八十大壽的門檻,喬羽酒興不減,酒風不改,只端前三杯相敬,敬則必干,以後便隨意,不再乾杯。

論寫詞,他與黃霑、庄奴齊名,論喝酒,年過八旬的他依舊豪飲人生

喬羽說:「濟寧也有一種高粱酒,好喝不醉人。喝酒和作曲一樣,有時候也難,醉也分暢醉、苦醉、悶醉、勸醉、自醉,好比做文章,有時候下筆就是千言,有時三天兩夜也憋不出一行字來,能憋得你六神無主,坐立不安,七上八下,神魂顛倒。」

「為什麼?」我們問。

「因為交不了賬。」喬羽又開始了屬於自己的幽默。

那一夜,喬羽格外精神,滿面紅光,「佟姨」也高興,時不時地插話調侃幾句。

喬羽說:「1984年,中央電視台讓我寫首春節晚會歌,不少人為我擔心,為春晚寫歌不是好玩的。我反倒放鬆了,放下了,一身輕,《難忘今宵》那首歌真是一點勁都沒費,喝著酒就哼哼出來了。」「佟姨」便隨著哼著唱出來——


難忘今宵

難忘今宵

無論天涯與海角

神州萬里同懷抱

共祝願祖國好

…………

這首歌一下子唱紅了幾代人。喬羽說他也沒想到。

喬羽說,他這一輩子喝過多少酒?見過多大的酒陣?恰好似滾滾長江東逝水,但有一次卻刻骨銘心,讓他終生難忘。

那是抗美援朝志願軍從朝鮮凱旋,周恩來總理在北京舉行盛大招待會,歡迎志願軍的英雄模範。那麼多英雄將士,都是浴血奮戰的英雄,每位英雄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事迹。當時,總理擺了一百桌,帶著各方人士給英雄們敬酒,每桌都要走到,酒是代表祖國人民敬的,桌桌都要敬到,一桌也不能漏,一桌也不能偏。

「那些可都是出生入死,為祖國、為人民拼過命流過血受過傷的戰鬥英雄,酒都敬得認認真真,畢恭畢敬。敬到最後一桌,只有兩個人還能始終如一,唯周總理與吾也!」我們聽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一齊再為英雄敬酒,也為喬老爺的萬丈豪情舉杯。

那一晚,釣魚台夜空如水,月色如圖,清風徐來,詩情酒意齊下。我們一起吟唱:「告別今宵,告別今宵,無論新友與舊交。明年春來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

崔濟哲,新華社高級編輯,散文家

(本版圖片除署名外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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