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曖昧不明或中庸之道，都是隨波逐流

《一步之遙》劇照，主人公馬走日把《哈姆雷特》中的著名台詞「to be or not to be」翻譯為北京話「這麼著，還是那麼著」。

既不這麼著，也不那麼著，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寫實。其結果，無非是隨波逐流，為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而自怨自艾。

文/蔣方舟

最近一次聽到人物念叨「to be or not to be」，是在電影《一步之遙》中，主人公馬走日把這句《哈姆雷特》中的著名台詞翻譯為北京話「這麼著，還是那麼著」。他在電影里，前半部分「這麼著」——一個招搖撞騙、混得風生水起的壞人；後半部分「那麼著」，一個坦誠仗義、落得逃亡喪命的好人。

說到底，人們喜歡看的是那些超越人性的純凈人，不喜歡在人性里打滾的曖昧不明的腌臢人。喜歡項羽，不喜歡劉邦；喜歡關羽，不喜歡劉備；喜歡武松，不喜歡宋江。

先這麼著，再那麼著，灌點雞湯

戲劇舞台上有個奸臣的代表嚴嵩，他抹著一張白臉，被正派的好人打，罵他是「賣國奸賊」，觀眾看得好不痛快。不過，後世也有讀史的人為嚴嵩辯護，說他並不曾賣國，在個人修為上，比絕大部分人還要明凈一點，比如他生活儉樸，常教育兒子不能奢靡；只娶一位太太，從不好色。

大奸大壞，大善大好的人，細細究其人生，都要在敘述和評價的時候加上很多「雖然但是」「儘管不過」「表面上其實他」，似乎沒有善惡基因並存的人，不能算人類，不能取信於讀者觀眾。

假借黑幫老大杜月笙之名調出來的心靈雞湯，總是比詩人汪國真的勵志名句，更容易得到流傳。就連《哈姆雷特》中的奸臣波洛涅斯，在送別兒子的時候，也說了一大篇諸如「對人要和氣，但不要過分狎昵……尤其要緊的，你必須對你自己忠實；正像有了白晝才有黑夜一樣，對自己忠實，才不會對別人欺詐」。這一鍋心靈雞湯灌給兒子，也灌給觀眾，讓人們在唾棄其人品的同時，也對他的慈愛和人生智慧報以信任。

京劇《打嚴嵩》舞台照。

先這麼著，再這麼著，喝點殘酒

《太平廣記》里有個故事，講唐代宋州刺史王璿，少年時儀錶很美，被一隻母狐狸迷住了。母狐狸也美，即便是對僕人和小孩都很禮貌尊敬。她自稱是新娘子，言談舉止都合乎規矩，家人都喜愛她。逢年過節，這個狐狸精都會贈給家人禮品，並說：「新娘子祝某個郎君某個娘子長命百歲。」大家都覺得她說的話很好笑，幾年間也沒少從她那裡得到好處。

後來，王璿職務逐漸升高，狐狸精就不來了。《太平廣記》中給出的解釋是：一個人地位高了，就不能迷惑他了。

可是，這番解釋未免牽強：官職高低和識別妖怪的能力從來就沒有什麼關係。更合理的解釋是：王璿高升之後，越來越官樣做派，狐狸精厭惡，就不再喜愛他。

狐狸精比人純粹，慕色，不愛權財，不愛江山愛美人，圖一時你情我願男女之歡，鄙視尊卑倫理，嘲諷政治道德，輕蔑宗教僧道。狐狸精是真正的存在主義者——我選擇我，他人即地獄。相對於妖怪，人的欲拒還休的虛偽未免顯得太不可愛。

《畫皮》劇照，周迅的角色是九霄美狐。

在《金瓶梅》里，「狐狸精」當然是潘金蓮，重色不重財，典當自己的首飾給武大賃房。然而作為被誘惑者的武松，難道只是一個單純老實，如他自己所說「頂天立地男子漢」？

金蓮雪中誘小叔，她讓兩杯酒，他篩一杯，遞於婦人；他見婦人妖嬈，卻也不迴避不告退，只是一味地低著頭——文中另一處低頭，就是金蓮在西門慶面前低頭；她把自己喝剩的半盞殘酒遞給武松，他奪來潑在地上，另一隻手也不老實，把手一推，急些兒把婦人推了一跤。

金蓮愛小叔子，純粹而熱烈。而武松一系列相互矛盾，甚至略顯誇張的反應與話語，都表現出他內心的矛盾：從《水滸傳》中調戲孫二娘，就可以看出他絕不是木訥蠢笨的男子，可他也反覆告訴自己「不是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

他的曖昧衝動，最後化成對潘金蓮慘烈的殺害，把她剝乾淨，香灰塞口，以打虎的力氣殺掉一個婦人。就連作者也忍不住感慨：「武松這漢子，端得好狠也！」他的暴烈殘忍，難道不暗含著潛意識裡性暴力的衝動？

《新水滸》劇照，潘金蓮與武松。

先那麼著，再這麼著，飲點砒霜

老虎可以慈眉善目地念佛，念佛的老虎也可以一翻身就殺人。

《紅樓夢》中的王夫人平時愛好舍米舍錢救濟別人，銀錢事務一律不經手，不僅虔誠念佛，行為言語也是有教養的夫人。但是一發威，則「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嘴裡也罵著污言穢語：「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金釧投井自殺，王夫人則又變回面慈心軟的日常樣子——這一種更嚇人，不知什麼時候，雞湯就變成砒霜。

《紅樓夢》劇照，金釧被掌摑辱罵。

《水滸》中的文學形象宋江，是扶困濟危、仁義道德之人，對下是「及時雨」，對上是「呼保義」，除了手刃一個素質不高的同居女友，並不曾殺人，還是個特別愛垂淚的軟心腸人兒。

不過老百姓從自己的社會經驗中知道，這只是文人的塑造。歷史上真實的宋江，和其他強梁賊寇沒有什麼區別，他在梁山排名第一，恐怕不是因為仁義，而是因為賊寇的特性和手段更強些。

魯迅說，中國社會有水滸氣。讀史的今人刀爾登說：「賊與英雄，在老價值觀里，不過是一線之別。在官方而言，只差著合法性，在民間，只需要有一點點理由。有了這點理由，便可大大方方地殺人放火。（中國人）隨時可以為賊，在道德觀上，並無障礙。民國間有幾年，豫皖數省，宋江多如牛毛。」

《新水滸》劇照，呼保義宋江。

不這麼著，也不那麼著，喝點麵湯

說回《一步之遙》里無法討好觀眾的馬走日。他說著和哈姆雷特同樣的話「to be or not to be」，卻不能引起和哈姆雷特同樣的敬意和同情。因為他壞的時候沒有其他人壞，好的時候也不是高大上的好，死得又不英勇，也就是出去領受了幾顆早就屬於他的子彈。

既不這麼著，也不那麼著，這就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寫實，A面B面模糊不清，既不是英雄，又不是梟雄；既不是君子，又不是小人；既吃不飽，也餓不著。要保持這樣的生活狀態，就得學會一點精明世故，偷奸耍滑；也保持一點誠實樸素，良知未泯，其結果也無非是隨波逐流，為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而自怨自艾。

這麼寫實的人性，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就行了，誰還要跑到電影院里，或者翻開書本去找尋呢。

胡適先生作品《差不多先生》，描摹時人什麼都「差不多」便好的性格，放諸今天仍然有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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