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秦海璐轉型做導演，一切只為證明「姐們兒幹什麼都行」

秦海璐喜歡稱自己為「姐們兒」，這個詞背後所需要的強硬底氣也是她這些年一直以來的負重。某種程度上，她一直都是那個十幾歲時在戲校不被看好，需要不停地證明自己的秦海璐。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姚胤米 編輯 / 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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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18日早上，秦海璐在上海的酒店房間醒來，心裡有一點忐忑。當天，她要在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電影項目創投會上宣布一部新電影的融資計劃。她開始自己動手扦褲腳，「我就覺得褲腳越扦，線就越多，抽得就越緊。」秦海璐說。

下午，她穿著那條自己扦過褲腳的褲子站在台上時，心裡的想法是：「就覺得是一場硬仗，要打下去了。」

其實，對於演員秦海璐來說，表演的範疇之內似乎已經沒有什麼硬仗可言——人生的第一部作品就拿到了金馬獎影后，出色的專業能力一直是她引以為傲的資本，關於她的演技有多好基本已經無需贅述，因為，無數報道都會掰開了揉碎了地分析她在表演上的敬業與出眾，「好演員」的標籤更是幾乎已經長在了她的身上。

但這一次，情況有所不同。演員秦海璐的最新任務是：以導演的身份為一部新電影找到一筆投資，數額2000萬人民幣。

整個上海電影節期間，秦海璐一直在重複、強調著自己的新身份。亞洲新人獎頒獎典禮上，她被安排頒發「最佳導演獎」，從禮儀小姐的盤子里拿起獎盃時，秦海璐比往常多摩挲、掂量了一會兒，「希望明年我也能入圍這個單元」，在這個環節之前，她還發表了一個5分鐘的演講，演講的題目是——今天，我是一個新人。

第20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頒獎典禮上，秦海璐發表演講。

導演管虎是這次創投會的評委之一，當他看到秦海璐名字時，絲毫沒有覺得吃驚。這似乎是秦海璐一直以來的行為模式，在一件事情做到足夠好的時候，她就會去做另一件，好友李靜曾在採訪秦海璐後對此進行過總結：「就是特別喜歡找自己的麻煩，跟自己較勁。你讓她往東，她就往西，行的都不幹，就是折騰，逆反到變態。」

秦海璐也承認自己愛較勁，能折騰，因為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可以為她完成一項證明——「證明自己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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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海璐的人生中，證明的第一件事是——我不是一個學不好京劇的人。

她出生在遼寧營口，父母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撥下海經商的人。秦海璐說自己從小都沒有感受到很強的家庭感，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她跟姐姐兩個人在家，靠姥姥照顧。母親通常是每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上午會洗衣服，下午蒸包子，然後，接下來的一周，她和姐姐就天天吃包子，因此，包子是她至今最痛恨的食物，「就算餓到胃疼，也不會去吃包子。」

為了能讓秦海璐吃口正經飯，不必每天吃包子，父母把她送去寄宿的戲校學京劇，那一年，她9歲。

秦海璐在戲校學刀馬旦，主攻青衣，她的青衣老師是梅派，但她的聲音一直是程派，老師覺得她不行，唱不了。「我的主課老師不喜歡我。」秦海璐說，她經常被關在教室外面。這種被排擠的過程讓她開始較勁，全班同學一起踢腿，踢到200下時老師喊停，她不停，一個人踢到250下。老師要求早上6點半出早操，她4點半就去操場等著了，等6點半早操開始時，她已經把晨課的內容都完成了。

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唱梅派，她去學梅派的經典曲目《天女散花》，用三個月找到發聲方法，演出時需要邊跳邊唱邊甩綢子，她做了一條24米的綢子，創了當時的世界紀錄。

她在戲校學了7年京劇，從9歲到16歲，她說自己沒有那麼熱愛京劇，甚至是痛恨，恨到讓自己去練。秦海璐承認這段時期對她性格塑造的重要作用，「人生觀到價值觀成立的重要時期，為了證明自己，一直在承受，承受了整個少年時期，甚至於變成了影響你終生的一個性格。」

學完京劇後，秦海璐決定去上大學，原因很簡單——找對象的時候，學歷很重要。她給母親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兩個人，一個中專生，一個大學生，要你你選誰？」母親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便認可了這個想法。

秦海璐考取中央戲劇學院的過程很順利，唯一的難點是文化課。她所在的班級幾乎是中央戲劇學院有史以來最「聲名顯赫」的96明星班，劉燁、章子怡、袁泉、梅婷、胡靜、曾黎都和她同班。整個大學期間，秦海璐是班上最特別的女生，她不出去見組，也不主動尋找表演的機會，每天都按時去上課，經常穿著一件軍大衣在校園裡晃來晃去。

中戲96明星班

對此，秦海璐的解釋是，自己上中戲壓根就不是想當明星，她當時一心想的都是趕快畢業，然後找一個白領的工作，再嫁一個好老公。以及，「文化課成績實在太差，補考都有可能不及格」，所以，要好好學習。

但若干年後，在一次接受好友李靜訪問時，秦海璐講了一個她幾乎在所有採訪中都沒有講過的故事——

「有一次，我陪我一個朋友一塊去跑組、見導演。她讓我也拿著照片，我說好的，拿著就去了。到那兒之後，我們把照片放下，她就開始和導演聊，聊完之後我們就走了。出去後我發現有東西忘在剛才聊天兒說話的房間里了，就回去取，回去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照片被撕碎了放在垃圾桶里。我看著那張照片的時候，突然間腦子就空白了，什麼感受都沒有，特別難過。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去見過組，見過導演。」

秦海璐這種不見組不見導演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大四。那年，陳果導演開拍電影《榴槤飄飄》，拍了一半出現問題來北京散心，有人向他推薦了穿著軍大衣在校園裡晃的秦海璐。於是，在四年大學生活行將結束的時候，秦海璐拍攝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

2001年，秦海璐憑藉《榴槤飄飄》獲得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新人獎及最佳女主角。

電影公映後參加頒獎季，秦海璐憑藉這部處女作獲獎無數，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新人、最佳女主角，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人，香港電影金紫荊獎最佳女主角……拿著這些獎盃回學校，秦海璐的感覺是「揚眉吐氣」，她在日後的一次電視訪談中曾如此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因為之前不去見組很多人是認為我不行，但五六個獎盃放在那兒，姐們兒很行，不跟你們玩了，你們弄了一輩子也不就這點玩意兒嗎？姐們兒一部戲搞定，走了！」

當時，這些獎盃對她的最大意義就是證明「我能做」，她並沒有因此升起太大的對於表演的野心。畢業之後，她按照自己的設想轉行去做了白領，「走得很硬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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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現在作為一個暫時的結點回溯秦海璐的人生，朝九晚五地上班做白領——是她唯一沒有得到證明的事。

她頂著影后的頭銜去一個朋友的公司做秘書，可因為電腦不會、英語不懂，就連印表機也用不明白，很快就被老闆找去談話，老闆給出的理由是，我可以讓你繼續在這兒工作，每個月給你兩千塊錢，但我實在受不了帶你出去一介紹你的名字，人家的反應都是，呦！影后啊！

不能給老闆打工，秦海璐便琢磨著自己當老闆，她先後開過火鍋店、廣告公司、甚至還有美髮屋。

她記得那時候自己特地選擇把美髮店開在了五星級酒店裡，朋友說你這不倒閉才怪，秦海璐卻覺得，「我請的是香港的師傅，當然要開在好一點的地方了」。現實很快打臉，那時的她靠演戲維持著自己的創業夢想，演一部戲拿到幾十萬就去創一次業，但幾個月後就「造完了」，「這樣的事情別人可能失敗一次，但姐們兒失敗了七八次。」秦海璐說。

「你知道公司的那種期許，你終於有自己的店了，那種高興，到後來天天入不敷出，最後關上門，把房子退了，就這種（心情）。」秦海璐說那個時期是自己人生最挫敗的階段，「我是藝校出來的，沒有文化知識，難道我就成了廢人了么？我只能去演戲了么？」但事實證明，她只有靠演戲這件事才能賺到錢，於是，便乖乖地回到了演藝圈，踏踏實實地拍戲。

剛回去拍戲那兩年，狀態也不對。

「從得獎到30歲，整整九年，我是在一個懵的狀態下過來的，沒有生活的過程，特別麻木，穿著黃金甲，大家都來給我貼金。」 秦海璐說。

剛開始拍戲的那兩年，感覺也不太對。「一開始就成影后了，後面多不好弄啊，」和秦海璐合作過電影《青春派》的導演劉傑說。秦海璐也承認這種「不好弄」。

電影《青春派》

她有時會用力過猛。和陳建斌合作拍攝孟京輝導演的《像雞毛一樣飛》，有一場戲，燈光道具都準備好了，時刻準備開拍了，她和陳建斌因為一種演法發生了分歧，「秦海璐很生氣，陳建斌也很憤怒，」孟京輝決定先按照陳建斌的拍一條，「秦海璐不太高興，就是那種好吧好吧，那就這樣吧，那我可來了。」孟京輝喊了「開始」後，「兩人在戲裡噼里啪啦就打起來了。之後秦海璐用力過猛，暈倒了。」秦海璐形容當時的自己渾身抽搐，沒有知覺，劇組的人嚇壞了，立刻打了120把她從順義送到安貞醫院。

《像雞毛一樣飛》劇照，秦海璐飾演有著怪癖的孤獨女孩方芳。

有時，她也會不知所措。有一次，她和段奕宏合作時在片場為了一場戲發生爭執，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相持不下，段奕宏跟她說，「怎麼演沒有對和錯，只有高和低，你不能說我演得是錯的，你只能說高和低。」這句「高和低」瞬間刺痛了秦海璐，她突然不知所措，生怕別人覺得自己是在用所謂的影后頭銜壓對方。

她依然是一位好演員，在幾乎所有劇組獲得所有導演、演員的認可，她將這個過程形容為「貼金」，「拍戲時，所有導演都會說演得真好，貼塊兒金，這兒處理得真牛，再貼塊兒金。」但那個十幾歲時想要拚命證明自己的秦海璐依然也還在，她依舊困惑，想要嘗試一些新的東西。

她去演了田沁鑫導演的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原本，她想演白玫瑰，和導演見面時各種闡述自己多麼多麼的白玫瑰，但一席話畢，導演卻讓她演紅玫瑰，因為「白玫瑰不會跟別人說這麼多，這麼不設防」。

開始演紅玫瑰，秦海璐遭遇了演員生涯以來最大的挑戰，「田沁鑫就說你不對，你這不是紅玫瑰，就在排練場，當著很多人的面兒，說你對角色的理解從根兒上就有問題。後來有一天演對了，導演說你這個是對的，但這是12歲的紅玫瑰。我就覺得我真是太沒臉了。」

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

那時，排練回家的秦海璐會讓家裡所有人翻書幫她分析角色，哭訴自己找不著感覺，夢裡都在哭，家裡人甚至覺得「這孩子完了」。後來一天，她開車去排練，路上聽到林夕專門寫給自己的歌——《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剛開始還跟著唱，唱著唱著就停下車來嚎啕大哭，哭完後發現警察在敲車窗，「哭完沒？我都跟這兒看老半天了，這不能停車啊。」

哭痛快了的秦海璐覺得自己釋放了，去劇院跟田沁鑫說：「你從我的印堂這兒開了一道口，剝了我一層皮，我太疼了，從沒有人讓我過過這種小演員的日子，從不對到對，從對到好。」她至今感謝田沁鑫，並在後來接連出演了後者導演的《四世同堂》和《青蛇》。

對於自己「行的都不幹」這一點，除了演話劇，秦海璐還開始接小成本國產電影，扶持青年導演、演配角，在投奔演藝圈的17年里，她拍了33部電影、38部電視劇，甚至還出了2張唱片。不斷地被證明「可以」也令她並不遮掩自己的野心，她曾經這樣描述這份野心——「當別人評論哪個女演員好的時候，我希望第一個就能想到我。」

秦海璐出演小成本電影《鋼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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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是因為「想嫁一個好老公」而上中戲，這些年，踏踏實實做了演員的秦海璐也一直沒有放棄對「家庭感」的追求。她承認小時候的經歷令她沒有安全感，「始終有一種漂泊感」，也因此格外希望能獲得一種家庭的穩定感。

因為與李厚霖的一段感情，她曾「被剝得體無完膚」，之後她便」一直在一種自我保護、自我封閉的狀態下生活。」但這並沒有改變她對於感情的坦率，在各種視頻訪談節目中，當被問及感情狀況，她都會大方回應，無論是當年失戀的痛苦還是後來的男友曾想給她一個婚禮，直到和演員王新軍相戀結婚並有了自己的孩子。

曾經的她，不僅在事業上拚命證明自己，生活中，這種「拼勁」也處處可見。2007年，因為有人質疑秦海璐總是買奢侈品，她特地去北大報名了奢侈品管理培訓班，網上公開信息顯示，同一個培訓班一年後的學費標準為：上課15天，學費89000元。「你們說我也沒關係，那我就告訴你們什麼叫奢侈品。」在一次採訪中，秦海璐說。這個瞬間迸發的「霸氣」讓主持人的表情凝固了幾秒。

但如今，家庭帶來的穩定感某種程度上消解了秦海璐長久以來的「不安全感」。多年前，談及和李厚霖分手，李靜問她：「你覺得自己堅強嗎？」秦海璐答：「學會了。」去年，在做客《金星秀》時，當金星談及「堅強」一詞，秦海璐立刻打斷，說：「我特別不喜歡這個詞，對於女生來說，若能柔弱，誰會選擇堅強？」

秦海璐在節目上被金星追問當年與李厚霖的感情問題

愛情與孩子的確讓秦海璐收穫了一種生活上的柔軟，但她並沒有因此去想過一種「柔軟的人生」，在事業中，她的霸氣和野心依舊清晰可見。

導演劉傑的年紀比秦海璐大，但他也會叫秦海璐「姐」，他對秦海璐印象最深的特點是：「這麼多年裡，只要一起吃飯，從來都是她請客。」

前不久，做客鳳凰衛視《名人面對面》節目時，當主持人談起當今影視圈的亂象，如一些演員會在片場用念「1234567」代替台詞時，秦海璐語出驚人：「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了，要是我遇到這種狀況，我肯定一個大嘴巴抽過去，不信你就試試。」因為，「我不能允許別人輕視我。」

作為導演拍攝的第一部作品，秦海璐決定自己出資1000萬，剩下2000萬靠融資。她特地把編劇，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畢業的90後新人池羿成叫到蘇州自己拍戲的片場。池羿成坐在休息區的帳篷里對著電腦修改，秦海璐只要一拍完自己的鏡頭，馬上就過來接上，「她思路都不會斷的」，有時候，秦海璐靈感來了，直接拿過電腦，自己改了起來。

半夜收工後，兩個人還要再改上幾個小時。有一天凌晨三點多，池羿成擔心秦海璐扛不住，第二天一早就有她的拍攝計劃，他試探地問了句：「姐，太晚了，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秦海璐一句話都沒說，沉默了五分鐘，池羿成心裡很忐忑，終於，秦海璐打破了寧靜：「你看這裡這麼動一下行不行？」

整個上海電影節期間，秦海璐和所有參加過這個項目的新導演一樣，在主辦方預留出的展位上與一個個影視公司的項目經理溝通，兩天時間，她和團隊總共見了30家影視公司的項目負責人與投資人。採訪的前一天晚上，秦海璐在一個晚宴後又連續見了3個圈內的投資人朋友。在她看來，比融資更重要的是找到合適的合作夥伴，「大家站在比較公平的角度，我不欺負你，你也別壓著我」。

這部由她執導的電影取名《一意孤行》，講述一位熱愛表演的年輕人因試戲捲入紛爭，一路亡命天涯、尋求真相的故事。某種程度上，「一意孤行」這個片名也和秦海璐這些年的經歷形成了一種奇妙的暗合，她本人對此也並不否認——

「你覺得自己是一個一意孤行的人嗎？」

「是啊，每個人都是一意孤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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