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期 勘誤

恨能殺人。老汪死的那天，是我們結婚十年來我最恨他的一天。我對著太陽發誓：讓老汪從我的生活里消失吧！於是，老汪死了。我成了寡婦，一個要在監獄裡黯然生活許多年的寡婦。我媽罵我剋星，當寡婦的命。她那樣說的時候完全忘了她自己也是寡婦，是不是剋星，她自己不說，我也沒工夫細想。我忘了同情自己，卻同情我媽，她這個老寡婦要為一個失去自由的寡婦擔當更多，比如她要為我帶兒子。

兒子使我內心甜蜜，但這甜蜜現在像把一勺糖倒進一大盆洗腳水中，沒意義了。我的存在，在兒子那裡，未必不是一種恥辱、一個生活的惡劣玩笑。一夜間，他失去了父親。母親還在，也類同失去。九歲的男孩，上帝該為他做點兒什麼呢？

我媽最後一次訴說我十年前的婚姻：錯的根源，就是沒有及早聽她的預言，我是自作孽，活該。

把兒子暫且放下吧，如果放他於心上，我會難敵爬過高牆的誘惑，難以穿越那漫長的時光。夢裡，我像一條咬斷尾巴依然不能自救的蜥蜴，像監獄牆外層疊的杏花，卻因為永遠結不出果子，而使所有的綻放顯得那麼詭異和病態。

監獄所在的地方叫蓮花寺，如果犯人收發信件，地址全稱是蓮花寺石砟場。年復一年，勞改犯們把半座山都挖空了，裸露出白色的岩石。在不高的山上看，那些裸露在陽光下的豁口，像大地難以癒合的傷口。

監獄雖然叫蓮花寺，卻既無蓮花，也無寺廟。據說，這兩種美好的事物在遙遠的年代裡都曾經真實存在過，後來一場大地震使得這些消失了，使得此地從此名不副實。杏花倒是有，漫山遍野地開。如果給這個地方易名，改成杏林倒更確切。春天來到，一夜間每棵杏樹上都怒放著杏花，花朵在春風裡笑，在春風裡凋落，樹下都是厚厚一層杏花瓣。之後，葉子一天天長大，佔據了杏花的位置。那時麥鳥鳴叫，葉子堆滿了杏樹枝丫，飽滿猶如果實，但卻不會結出一個杏子。這是奇蹟。回憶剛剛過去的春天裡的那場繁華，夢境一般。監獄裡的女人們說，開花容易，結果難，像監獄大牆裡的春夢，簡直就是笑料。

我記得那些年裡，年年看著杏花在春天綻放，卻無一隻果實能從那絢麗里發育、成熟。沒有，什麼也沒有。

我在絕望中等來的，是母親帶給我的盜版書和食物。

現在，說說我那當中學語文教師的寡母。我爸在我出生的那年離開了我們，我猜不出父親的樣子，也沒法想像有父親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母親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父親，彷彿父親是一滴水消失於一汪海水中，最後被什麼動物吞咽下去了，連想像的痕迹都不留。

監獄會迅速地改變一個人。比如，把一個讀書不多的人變成一個渴望書籍的人，因為靈魂與時光的需要。我的變化使母親看我的目光變得溫暖，像看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向三好生的轉變，似乎僅有這點兒改變，我也是值得進監獄一次的。

母親送書來的時候，就同一個作者在開讀者見面會一樣，對書做如此如彼的推介。母親送來的新書全是盜版書，因為便宜。當然，如果你看見過母親校勘過的書，你會覺得她真有作者般的驕傲與嚴謹。看，那麼多的錯，她都能一一校勘正確，可見她和作者是多麼心意相通。

你無法想像，十多年前的盜版書籍，遠沒有今天的盜版做得那麼好。紙質低劣不說，內容也是錯漏百出。我母親買那些書給我，把錯誤的地方一一修改了。她似乎在其中找到了某種難以言傳的成就感。這些書籍到達我手上時，也自有一種神聖和莊嚴。那些修訂的地方像衣破處新綉出的花朵，讓那些盜版書籍變得光明磊落起來。號舍一獄友大概也體味到了這點，她願意用一本精裝正版的書來和我交換。當然，我只答應借給她讀母親校勘過的書，並不交換。那個女犯把兩本書對照著看過一遍，得出結論，母親勘誤過的書，和原版不差一字，連標點符號都不差。這後來成了監獄裡流傳的佳話。

感謝那些年，總有盜版書，陪伴母親，也陪伴了我。

母親勘錯到第十年的那個春天，杏花依然絢爛地開著，我艱難地走出了監獄。

我出來的那一年，母親再也不用去給我送書了，她也不用去買廉價的盜版書了，不再為捉襟見肘的清貧生活精打細算了。母親說，現在，盜版書越來越少了，就算有，也足以亂真，她沒地方勘誤了。

這個春天，我竟然一個人偷偷地去了趟蓮花寺監獄。那個石砟場已經廢棄多年，當年犯人砸石子的地方依然岩石裸露，像一個難以癒合的傷口。按說，沒有犯人會對關押過自己的監獄心懷嚮往，於我，這就是一次鬼使神差。

更恍惚的是，我看到了那大片的杏花林，樹的枝杈顯得比十幾年前低，看來也是人為砍過了。更夢幻的是，我看見那些樹枝上，結滿了谷穗般繁茂的青杏。

本文選自《心靈·春天送你一首詩》

鄭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2月出版

圖片來源於網路

圖文編輯：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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