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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一)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思白、香光居士。漢族,松江華亭(今上海閔行區馬橋)人,明代書畫家。萬曆十七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卒後謚"文敏"。

董其昌擅畫山水,師法董源、巨然、黃公望、倪瓚,筆致清秀中和,恬靜疏曠;用墨明潔雋朗,溫敦淡盪;青綠設色,古樸典雅。以佛家禪宗喻畫,倡"南北宗"論,為"華亭畫派"傑出代表,兼有"顏骨趙姿"之美。其畫及畫論對明末清初畫壇影響甚大。書法出入晉唐,自成一格,能詩文。

其存世作品有《岩居圖》《秋興八景圖》《晝錦堂圖》《白居易琵琶行》《三世誥命》《草書詩冊》《煙江疊嶂圖跋》等。著有《畫禪室隨筆》《容台文集》《戲鴻堂帖》(刻帖)等。

《畫禪室隨筆》是明末清初畫家楊補輯錄董其昌未收入《容台集》的零篇散帙而成書 。卷一包括論用筆 、評法書、跋自書、評古帖等節;卷二包括畫訣、畫源、題自畫、評古畫等節。該書論書主張巧用筆墨,強調結字,臨帖重在領會其精神,提倡"以意背臨";論畫以南北宗論為中心,提倡文人畫,貶抑"行家畫"。對於繪畫的發展,推崇自唐而宋由"工"變" 暢 ",批評由宋入元某些畫家由"暢"而"佻"。主張畫家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以生 、秀、真為藝術境界之極詣。

卷一

論用筆米海岳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之咒也。然須結字得勢,海岳自謂集古字,蓋於結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學米書者,惟吳琚絕肖。黃華樗寮,一支半節。雖虎兒亦不似也。

作書所最忌者,位置等勻。且如一字中,須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處。王大令之書,從無左右並頭者。右軍如鳳翥鸞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謂:"大年千文,觀其 有偏側之勢,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當平勻,當長短錯綜,疏密相間也。作書之法,在能放縱,又能攢捉。每一字中,失此兩竅,便如晝夜獨行,全是魔道矣。 余嘗題永師千文後曰:作書須提得筆起。自為起,自為結,不可信筆。後代人作書,皆信筆耳。信筆二字,最當玩味。吾所云須懸腕,須正鋒者,皆為破信筆之病 也。東坡書,筆俱重落。米襄陽謂之畫字,此言有信筆處耳。筆畫中須直,不得輕易偏軟。

捉筆時,須定宗旨。若泛泛塗抹,書道不成形像。用筆使人望而知其為某書,不嫌說定法也。

作書最要泯沒棱痕,不使筆筆在ㄌ素成板刻樣。東坡詩論書法云:"天真爛漫是吾師。"此一句,丹髓也。

書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則直率而無化境矣。

顏平原,屋漏痕,折釵股,謂欲藏鋒。後人遂以墨豬當之,皆成偃筆。痴人前不得說夢。欲知屋漏痕、折釵股,於圓熟求之,未可朝執筆,而暮合轍也。樂山看經 曰:"圖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須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古人神氣,淋漓翰墨間,妙處在隨意所如,自成體勢。故為作者,字如子,便不是書, 謂說定法也。

予學書三十年。悟得書法而不能實證者,在自起、自例、自收、自束處耳。遇此關,即右軍父子亦無奈何也。轉左側右,乃右軍字勢。 所謂跡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書家好觀閣帖,此正是病。蓋王著輩,絕不識晉唐人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宕瀟洒,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 故常。此趙吳興所未嘗夢見者。惟米痴能會其趣耳。今當以王僧虔、王徽之、陶隱居大令帖幾種為宗,余俱不必學。

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所以不入晉唐門室也。蘭亭非不正,其縱宕用筆處,無跡可尋。若形模相似,轉去轉遠。柳公權云:"筆正,須喜學柳下惠者參之。"余學書三十年,見此意耳。

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此竅也。

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是怒筆木強之謂。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興行書得之。須悟後,始肯余言也。

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肥,肥則大惡道矣。

作書,須提得筆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提得筆起,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轉束"二字,書家妙訣也。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書楷,當以黃庭懷素為宗。不可得,則宗女史箴。行書,以米元章、顏魯公為宗。草以十七帖為宗。

評法書餘十七歲時學書。初學顏魯公多寶塔,稍去而之鐘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學宋人,乃得其解處。

文待詔學智永千文。盡態極妍,則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聞也。嘗見吳興臨智永故當勝。

趙吳興跋蘭亭序云:與丙舍帖絕相似。丙舍,乃鍾元常書。世所傳者,右軍臨本耳。東坡先生書,深得徐季海骨力。此為文湖州洋嶼詩帖。余少時學之,今猶能寫,或微有合處耳。

米元章嘗奉道君詔,作小楷千字,欲如黃庭體。米自跋云:"少學顏行,至於小楷,了不留意。"蓋宋人書多以平原為宗,如山谷、東坡是也。惟蔡君謨少變耳。吾嘗評米書,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山谷直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

東坡先生書,世謂其學徐浩。以予觀之,乃出於王僧虔耳。但坡云:"用其結體,而中有偃筆,又雜以顏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來。即米顛書,自率更得之。晚年一變,有冰寒於水之奇。書家未有學古而不變者也。

楊景度書,自顏尚書、懷素得筆。而溢為奇怪,無五代茶之氣。宋蘇、黃、米皆宗之。書譜曰:"既得正平,須追險絕,景度之謂也。"

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蓋所謂行間茂密是也。余見米痴小楷,作西園雅集圖記,是紈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軍蘭亭敘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人法,則所以為神品也。

素師書本畫法,類僧巨然。巨然為北苑流亞,素師則張長史後一人也。高閑而下,益趨俗怪,不復存山陰矩度矣。

蘭亭,出唐名賢手摹,各參雜自家習氣。歐之肥,褚之瘦,於右軍本來面目,不無增損。正如仁智自生妄見耳。此本定從真跡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稱量諸家禊帖,乃神物也。

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要。吾鄉陸儼山先生作書,雖率爾應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寫字時須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書 不能不揀擇。或閑窗遊戲,都有著精神處。惟應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後遇筆研,便當起矜莊想。古人無一筆不怕千載後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 真,果招紆曲,未有精神不在傳遠,而幸能不朽者也。吾於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惟不能多書,以此讓吳興一籌。畫 則具體而微,要亦三百年來一具眼人也。

吾學書,在十七歲時。先是吾家仲子伯長名傳緒,與余同試於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書拙,置第二。自是 始發憤臨池矣。初師顏平原多寶塔,又改學虞永興,以為唐書不如晉魏,遂仿黃庭經及鍾元。常宣示表力,命表還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謂逼古,不復以文徵仲。 祝希置之眼角,乃於書家之神理,實未有入處,徒守格轍耳。比游嘉興,得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又見右軍官奴帖於金陵,方悟從前妄自標許譬如香岩和尚,一經 洞山問倒,願一生做粥飯僧。余亦願焚筆研矣。然自此漸有小得。今將二十七年,猶作隨波逐浪書家,翰墨小道,其難如是,何況學道乎?

吾鄉陸宮詹,以書名家。雖率爾作應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學字,何得放過?"陸公書類趙吳興,實從北海人。有客每稱公似趙者,公曰:"吾與趙同學李北海耳。"

吾鄉莫中江方伯,書學右軍,自謂得之聖教序。然與聖教序體小異,其沉著逼古處,當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詢其所由,公謙遜不肯應。及余己卯試,留 都。見王右軍官奴帖真跡,儼然莫公書,始知公深於二王。其子云卿,亦工書。書家有自神其說,以右軍感胎仙傳筆法。大令得白雲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語。 天上雖有神仙,能知羲獻為誰乎?

呂純陽書,為神仙中表表者。今所見,若東老詩,乃類張長史。又云:題黃鶴樓,似李北海。仙書尚以名家為師如 此。孫虔禮曰:妙似神仙。余謂實過之無不及也。昔人以翰墨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而傳者;有勤一生而學之,異世不聞聲響者;有為後人相傾,餘子悠 悠,隨巨手譏評,以致聲價頓減者;有經名人表章,一時慕效,大擅墨池之譽者。此亦有運命存焉。總之,欲造極處,使精神不可磨沒,所謂神品,以吾神所著故 也。何獨書道,凡事皆爾。

趙吳興大近唐人,蘇長公天骨俊逸,是晉宋間規格也。學書者熊辨此,方可執筆臨摹。否則ㄌ成堆,筆成冢,終落狐禪耳。

米元章云:"吾書無王右軍一點俗氣,乃其收王略帖。"何珍重如是。又云:見文皇真跡,使人氣懾,不能臨寫。真英雄欺人哉。然自唐以後,未有能過元章書 者。雖趙文敏亦於元章嘆服曰:"今人去古遠矣。"余嘗見趙吳興作米書一冊,在吏部司務蔣行義家,頗得襄陽法。今海內能為襄陽書者絕少。

宋時有人以黃素織烏絲界道三丈成卷,誡子孫相傳。待書足名世者,方以請書。凡四傳而遇元章。元章自任,腕有羲之鬼,不復讓也。

神宗皇帝,天藻飛翔,雅好書法。每攜獻之鴨頭丸帖、虞世南臨《樂毅論》、米芾文賦,以自隨。予聞之中書舍人趙士禎言如此。因考右軍,曾書文賦。褚河南亦有臨右軍文賦。今可見者,趙榮祿書耳。

以平原爭坐位帖求蘇米,方知其變。宋人無不寫爭坐位帖也。

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為無法,而妙處不在法。至唐人,始專以法為蹊徑,而盡態極妍矣。

昔顏平原鹿脯帖,宋時在李觀察士行家,今為辰玉所藏。爭坐位帖,在永興安師文家。安氏析居,分而為二。人多見其前段,師文後乃並得之,相繼入內府。今前段至行香菩薩寺止,為項德新所藏。

東坡作書,於卷後餘數尺曰:"以待五百年後人作跋。"其高自標許如此。書家以險絕為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能解也。今人眼目,為吳興所遮障。予得楊公遊仙詩,日益習之。

唐林緯乾書學顏平原,蕭散古淡,無虞褚輩妍媚之習。五代時少師特近之。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

大慧禪師論參禪云:"譬如有人,具萬萬貲。吾皆籍沒盡,更與索債。"此語殊類書家關捩子。米元章云:如撐急水灘船,用盡氣力,不離故處。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那叱析骨還父,析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後,惟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未夢見在。余此語,悟之。楞嚴八選義,明還日月,暗還虛空。不汝還者,非汝而誰?然余解此意,筆不與意隨也。甲寅二月。

書法雖貴藏鋒,然不得以模糊為藏鋒,須有用筆,如太阿蕆截之意。蓋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顏魯公所謂如印印泥,如錐畫沙是也。細參玉潤帖,思過半矣。

宋高宗於書法最深。觀其以蘭亭賜太子,令寫五百本,更換一本,即功力可知。思陵運筆,全自玉潤帖中來,學禊帖者參取。

柳誠懸書,極力變右軍法,蓋不欲與禊帖面目相似。所謂神奇化為臭腐,故離之耳。凡人學書,以姿態取媚,鮮能解此。余於虞褚顏歐,皆曾彷彿十一。自學柳誠懸,方悟用筆古淡處。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趨右軍也。

吾松書,自陸機、陸雲創於右軍之前,以後遂不復繼響。二沈及張南安、陸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傳世,為吳中文祝二家所掩耳。文祝二家,一時之標。然欲突過二沈,未能也。以空疏無實際,故余書則並去諸君子而自快,不欲爭也。以待知書者品之。(此則論雲間書派)

余性好書,而懶矜莊,鮮寫至成篇者,雖無日不執筆,皆縱橫斷續,無倫次語耳。偶以冊置案頭,遂時為作各體,且多錄古人雅緻語,覺向來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書名,故書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書不苟且,亦不免為名使耳。

吾書無所不臨仿,最得意在小楷書,而懶於拈筆。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書,第率爾酬應耳。若使當其合處,便不能追蹤晉宋,斷不在唐人後乘也。

跋自書臨官奴帖後右軍官奴帖事五斗米,道上章語也。已卯秋,余試留都,見真跡。蓋唐冷金箋摹者,為閣筆,不書者三年。此帖後歸婁江王元美。予於已丑詢之王澹生,則已贈新都許少保矣。此帖類禊敘,因背臨及之。

臨洛神賦後大令洛神賦真跡,元時猶在趙子昂家。今雖宋榻,不復見矣。今日寫此四行,亦唐摹冷金舊跡。余見之李項氏,遂師其意,試朝鮮鼠須筆。

書羅語題尾樂志論,與羅氏此篇,實山居之人所自寬語。餘數書之,亦如歸去來詞,以志吾樂耳。

書樂志論題尾余在梁溪,見徐季海書《道德經》。評者謂子瞻似之,非也。子瞻多偃筆,季海藏鋒。正書欲透紙背,安得同論。此書頗似之。

書酒德頌題尾伯倫善閉關,雖沉湎,自有韜世之致。故得與嵇阮輩並稱。余飲不能三酌,而書此頌,又自笑也。

臨顏平原誥書後唐世官誥,皆出善書名公之手。魯公為禮部尚書,猶耆朱巨川誥。如近世之埋志,非籍手宗匠,以為孝慈不足。其重如此,國朝制誥,乃使中書 舍人為之寫軸。而書法一本沈度姜立綱,何能傳後?予兩掌制詞,及先太史詔。欲自書之,忽有非時之命,持節長沙封吉藩。頒誥之時,王程於邁,不獲從魯公自書 之例。臨顏帖,為之憮然。

臨顏書後顏清臣書,深得蔡中郎石經遺意。後之學顏者,以觚稜斬截為入門,所謂不參活句者也。余此書,竊附魯男子學柳下惠之意。

臨天馬賦書後襄陽書天馬賦,余所見已四本。一為擘窠大字,後題雲"為平海大師書"。後園水丘公觀,特為雄傑,在嘉禾黃履常參政家。一為檢討王履泰藏, 乃仿顏平原爭坐帖;一在吾鄉宋參政家,一在新都吳氏。後有黃子久諸元人跋,子久云:"展視之時,有一大星貫斗而墜,其聲如雷。"宋本余已摹取刻石,吳本多 枯筆,別自一種米書,然皆真跡也。米賦材,乃強弩之末。而子瞻稱其寶月賦。以為知元章不盡,乃曾無一本傳世,何也?因背臨及之。

臨懷素帖書 尾懷素自敘帖真跡,嘉興項氏以六百金購之朱錦衣家。朱得之內府,蓋嚴分宜物,沒入大內後,給侯伯為月俸。朱太尉希孝,旋收之。其初,吳郡陵完所藏也。文待 詔曾摹刻停雲館行於世。餘二十年前在李,獲見真本。年來亦屢得懷素它草書。鑒賞之,唯此為最。本朝學素書者,鮮得宗趣。徐武功、祝京兆、張南安、莫方 伯,各有所入。豐考功亦得一斑。然狂怪怒張,失其本矣。余謂張旭之有懷素,猶董源之有巨然。衣缽相承,無復余恨,皆以平淡天真為旨。人目之為狂,乃不狂 也。久不作草,今日臨文氏石本,因識之。

自書卷後此余壬辰北上時,在廣陵舟中書也。丙申除夕,清臣復持至齋中。余重展之,因念古人書與年俱 老,今去壬辰又七年矣。無能多勝於曩時,深以為愧。酣古齋帖跋余見懷素一帖雲"少室中,有神人藏書,蔡中郎得之。古之成書者,欲後天地而出。"其持重如 此。今人朝學執筆,夕已勒石,余深鄙之。清臣以所藏余書,一一摹勒,具見結習苦心。此猶率意筆,遂為行世,予甚懼也。雖然,予學書三十年,不敢謂入古三 昧。而書法至余,亦復一變。世有明眼人,必能知其解者。為書各種,以副清臣之請。

書大江東詞題尾余以丙申秋,奉使長沙,浮江歸,道出齋安。時余門下徐陽華,為黃岡令,請余大書東坡此辭,曰:"且勒之赤壁。"余乘利風解纜,後作小赤壁詩,為吾松赤壁解嘲已。余兩被朝命,皆在黃武間。覽古懷賢,知當日坡公舊題詩處也。因書此詞識之。

題卷後醉後磨墨一斗,以三文頭雞毛筆,書此篇。迅疾如追風逐電,略無凝滯,皆是顏尚書、米漫士書法得來。書家當有知者。

臨懷素真跡跋後藏真書,余所見有枯筍帖、食魚帖、天姥吟、冬熱帖,皆真跡,以澹古為宗。徒求之豪宕奇怪者,皆不具魯男子見者也。顏平原云:張長史雖天 姿超逸,妙絕古今,而楷法精詳,特為真正。吁,此素師之衣缽。學書者,請以一瓣香供養之。書荊公詞題尾王介甫金陵懷古詞,東坡於壁上觀之,嘆曰:"此老 狐精也。"其推服若此。米元章又稱荊公書,絕似五代楊少師。蘇之詞,米之書,皆橫絕於古,獨不敢傲介甫。此公若不作宰相,豈至掩其長耶。

臨 禊帖題後蘭亭序,最重行間章法。余臨書,乃與原本有異,知為聚訟家所訶。然陶九成載禊帖考,尚有以草體當之者,政不必規規相襲。今人去古日遠,豈在行段 乎?又趙文敏臨禊帖,無慮數百本,即余所見,亦至夥矣。余所臨,生平不能終薦。然使如文敏多書,或有入處。蓋文敏猶帶本家筆法,學不純師;余則欲絕肖, 此為異耳。

書自敘帖題後米元章書,多從褚登善悟入。登善深於蘭亭,為唐賢秀穎第一,此本蓋其衣缽也。摹授清臣,清臣其寶之。余素臨懷素自敘 帖,皆以大令筆意求之,時有似者。近來解大紳豐考功,狂怪怒張,絕去此血脈,遂累及素師。所謂從旁門入者,不是家珍,見過於師,方堪傳授也。

書後赤壁賦跋餘三見子瞻自書赤壁賦:一在李黃承玄家,一在江西楊寅秋家,一在楚中何宇度家,皆從都下借臨。黃卷有子瞻跋,尤勝,然皆前賦也。後赤壁,則惟趙子昂有石本。又思陵嘗書之,夏禹玉為補圖,亦在楊寅秋家。因書後赤壁賦,並記於此。

書陶詩跋後陶靖節詩,儲光羲之源委也。韋司直亦其兒孫乎?東坡和陶,雖極力摹擬,然禪家所謂夾帶有之矣。東坡像,太白、淵明、皆相似。

書小楷冊題後小楷書,乃致難。自臨帖者,只在形骸,去之益遠。當由未見古人真跡,自隔神化耳。宋時唯米芾有解。至今如阿一見也。

書雪賦題後客有持趙文敏書雪賦見示者,余愛其筆法遒麗,有黃庭樂毅論風規。未知後人誰為競賞,恐文徵仲瞠乎若後矣。遂自書一篇,意欲與異趣,令人望而 知為,吾家書也。昔人云:"非惟恨吾不見古人,亦恨古人不見吾。"又云:"恨右軍無臣法。"此則余何敢言?然世必有解之者。

書各體卷題後此余在長安,呵凍手書。及還山,舟中待放閘。消遣永畫者,清臣為沃而裝池,及自披之,頗似五技窮鼠耳。若曰:殉知之合,則吾豈敢?

臨四家尺牘跋尾余嘗臨米襄陽書,於蔡忠惠、黃山谷、趙文敏非所好也。今日展法帖各臨尺牘一篇,頗亦相似。又及蘇文忠,亦予所習也。元人作書經,以蘇文忠、趙文敏為得二王法,不及米漫士。其持論如此,未省所謂。

臨柳禊帖題柳誠懸書蘭亭,不落右軍蘭亭序筆墨蹊徑。古人有此眼目,故能名家。

書雪浪霽銘題後山谷論人家子弟,可百不能,唯俗便不可醫。子瞻自是千載人,觀其與李伯時、王定國諸公,會賞翰墨,自謂薄富貴而厚於書;輕死生而重於 畫。即雪浪以百二十千購之,所至故無一緣也。無龍百尺樓下物,正當愧死,何置喙哉。補龍井記書後秦太虛撰龍井記,真稱蘇家勝友。元章此碑,絕得李栝州三 昧。惜多殘缺,余為補之。然聞趙吳興曾欲補米書數行,一再易之,皆不相似,曰:"今人去古遠矣。"則余其有續貂之愧也夫。

臨顏帖跋余近來臨 顏書,因悟所謂折釵股、屋漏痕者,惟二王有之。魯公直入山陰之室,絕去歐褚輕媚習氣。東坡云:"詩至於子美,書至於魯公。"非虛語也。顏書惟蔡明遠序,尤 為沉古。米海岳一生不能彷彿,蓋亦為學唐初諸公書,稍乏骨氣耳。燈下為此,都不對帖。雖不至入俗第,神采璀璨,即是不及古人處。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米老 猶隔塵,敢自許逼真乎?題以志吾愧。

又臨顏太師明遠帖五百本。後方有少分相應,米元章、趙子昂,止撮其勝會。遂在門外,如化城鹿車未了事耳。

臨十三行跋此韓宗伯家藏子敬洛神十三行真跡。予以閏三月十一日登舟,以初八日借臨。是日也,友人攜酒過余旅舍者甚多。余以琴棋諸品分曹款之,因得閑身仿此帖。既成,具得其肉,所乏神采,亦不足異也。

又文氏二王帖,有洛神賦,稱為子敬,非也。此李龍眠書。宣和譜所云:"出入魏晉,不虛耳。"又龍眠摹古,則用絹素。洛神卷是絹本,或唐人書,李臨仿之,乃爾遒雋耶。要須以十三行帖稱量之。

書月賦後小楷書,不易工。米元章亦但有行押,嘗被命仿黃庭,作千文一本以進。今觀其跡,但以妍媚飛動取態耳。邢子願謂余曰:右軍以後,惟趙吳興得正衣 缽,唐宋皆不如也,蓋謂楷書,得黃庭樂毅論法,吳興為多。要亦有刻畫處,余稍及吳興,而出入子敬。同能不如獨勝,余於吳興是也。

又余少時為小楷,刻畫世所傳黃庭經、東方贊。後見晉唐人真跡,乃知古人用筆之妙,殊非石本所能傳。既折衷王子敬、顧愷之,自成一家。因觀昔年書月賦,漫題。

臨楊少師帖跋後楊少師步虛詞帖,即米老家藏大仙帖也。其書騫翥簡澹,一洗唐朝姿媚之習。宋四大家皆出於此。余每臨之,亦得一斑。

題禮觀音文余書此文,意欲擬虞永興、歐陽率更,自愧無出藍之能耳。趙吳興云:永興書,唯枕卧帖,清峭有晉人韻,使余得見之,書道必不止此。

臨顏書題後顏平原爭坐帖與祭季明文,唐時林藻師之。楊景度、蔡端明,皆具有一體。余此書頗似類顏,具眼者謂何。

又右顏平原書絳州帖,所刻蓋師陶貞白瘞鶴銘。小異平日學右軍書者,黃魯直宗之。

題自書古詩卷尾今日臨古詩數首,俱不入晉人室。唯顏平原、虞永興、楊少師三家,差不愧耳。時乙已正月十九日,為余懸弧辰也。

題爭坐位帖後爭坐位帖,宋蘇、黃、米、蔡四家,書皆仿之。唐時歐、虞、褚、薛諸家,雖刻畫二王,不無拘於法度。惟魯公天真爛漫,姿態橫出,深得右軍靈 和之致,故為宋一代書家淵源。余以陝本漫漶,乃摹此宋拓精好者,刻之戲鴻堂中。臨褚遂良西升經跋褚遂良西升經與淳熙秘閣續帖所刻黃庭經,同一筆法。真跡 音藏新都殷尚書家。余在長安,曾於殷參軍見之。永嘉王中舍,為吳太學手摹一本,不差毫髮。後歸武林洪黃門。黃門以余寫法華經,字形相等,遂以贈余,且 曰:"子臨百本,使馬骨追風,畫龍行雨,方以一本見酬。"余茫然,未知何時得慰其意。臨王右軍曹娥碑跋余為庶常時,館師韓宗伯出所藏曹娥碑真跡絹本示 余。乃宋德壽殿題,元文宗命柯九思鑒定書畫,賜以此卷。趙孟ぽ跋記其事甚詳,且云:"見此,如岳陽樓親聽仙人吹笛,可以權衡天下之書矣。"當時以館師嚴 重,不敢借摹。亦渝敝難摹,略可彷彿於非煙非霧間耳。因書曹娥碑識之。

臨內景黃庭跋內景經,全在筆墨畦逕之外。其為六朝人得意書無疑。今人作書,只信筆為波畫耳。結構縱有古法,未嘗真用筆也。善用筆者清勁,不善用筆者濃濁,不獨連篇各體有分別。一字中亦具此兩種,不可不如也。

臨禊帖跋後余書蘭亭,皆以意背臨,未嘗對古刻。一似撫無弦琴者,覺尤延之諸君子,葛藤多事耳。

臨楊少師書後余以意仿楊少師書。山陽此論,雖不盡似,略得其破方為圓,削繁為簡之意。蓋與趙集賢書,如甘草甘遂之相反,亦教外別傳也。

書養生論跋後東坡先生數書嵇叔夜養生論。憂患之餘,有意於道言如此。它日又曰:長生未能學,且學長不死。洪覺范,妙喜禪師,謂其多生般若種子深固。又 進於所謂養生者,要以忠孝文章節義如公,升天成佛,俱是探囊取物。其八識田中,自具兩家種子。循業發現,不學而能也。因書此論及之。

臨趙松雪書跋後婁水王奉常,家藏趙吳興詩帖致佳。余從高仲舉見之,把玩移日。舟行閑適,漫臨一過。余素不為吳興書,略得形模耳。聞吳興臨米元章壯懷賦數行,輒復自廢。余以俟它人覆醬瓿也。

書琵琶行題後白香山深於禪理,以無心道人,作此有情痴語。幾所謂木人見花鳥者耶。山谷為小詞,而秀鐵訶之。謂不止落驢胎馬腹,則慧業綺語,猶當懺悔 耳。余書此歌,用米襄陽楷法,兼撥鐙,意欲與艷詞相稱,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研池也。書別賦題後陸魯望詩云:"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仗劍對尊酒,恥為游 子顏。"蓋反文通此賦,如子云反騷。惜江令少此一轉耳。

書褚登善千文題後義陽吳光祿丞徹如,寄褚登善千文示余。披賞數日,風雨如晦,泓穎久廢。朝來始見霽色,偶然欲書。為竟此卷,觀者必訝為余本家筆安在也。

書古尺牘題後"行書十行,不敵楷書一行。"米南宮語也。時一為之,以斂浮氣,竟此紙,凡十起對客。信乎孫虔禮所云,視怡務闕之難也。

書圖通偈後以虞伯施廟堂碑法書此偈。貞觀時,楞嚴猶未經翻譯。永興破邪論,亦世諦流布耳。顏魯公頗事道言,李北海但作碑板。懷素著袈裟,犯飲酒戒。草 書狂縱,不足與寫經手校量功德。唐世書學甚盛,皆不為釋典所用。梁肅房融,其書不稱。惟裴休深於內典,兼臨池之能,淳熙帖所刻是已。至宋蘇、黃兩公,大以 翰墨為佛事。宋人書不及唐,其深心般若,故當勝也。余蚤歲習耳根圓通。每書之,幾所謂一舉一回新者。

臨爭坐位帖題後新都汪太學孺仲,以宋捐爭坐位帖見示,神采奕奕,字形較陝刻差肥。余臨寫之次,時有訛字。乃知是米海岳所臨。米嘗自記,有臨爭坐帖在浙中。此殆其真跡入石者耶。

題楷書雪賦後楷書以智永千文為宗極。虞永興其一變耳。文征仲學千文,得其姿媚。予以虞書入永書,為此一家筆法。若退穎滿五簏,未必不合符前人。顧經歲不能成千字卷冊,何稱習者之門?自分,與此道遠矣。

臨鍾紹京書跋後右唐鍾紹京書遁甲神經,有宣和政和小璽。宋徽宗標識,倪元鎮家藏。有元鎮跋語,筆法精妙。回腕藏鋒,得子敬神髓。趙文敏正書實祖之。余從真跡臨寫數行。鍾書世無傳本,自此可以意求耳。

臨虞永興書跋後虞永興嘗自謂於"道"字有悟,蓋於發筆處出鋒,如抽刀斷水,正與顏太師錐畫沙、屋漏痕同趣。前人巧處,故應不傳,學虞者輒成子,筆陣所訶以此。余非能書,能解之耳。

臨海岳千文跋後米海岳行草書,傳於世間,與晉人幾爭道馳矣。顧其平生所自負者為小楷,貴重不肯多寫,以故罕見其跡。予游京師,曾得鑒李伯時西園雅集 圖,有米南宮蠅頭題跋,最似蘭亭筆法。已丑四月,又從唐完初獲藉此千文,臨成副本,稍具優孟衣冠。大都海岳此帖,全仿褚河南哀冊枯樹賦,間入歐陽率更,不 使一實筆。所謂無往不收,蓋曲盡其趣。恐真本既與余遠,便欲忘其書意。聊識之於紙尾。此余已丑所臨也,今又十年所矣。筆法似昔,未有增長。不知何年得入 古人之室。展卷太息,不止書道也。戊戌四月三日。

臨十七帖書後十七帖硬黃本,宋時魏泰家藏。淳熙秘閣續帖,亦有刻。予在都下,友人汝陽王思 延得硬黃本,曾借臨一卷。已於濟南邢子願ぁ卿,見所刻石,即王本也。余以臨卷質之,子願謬稱合作。第謂趙吳興臨十七帖,流落人間,當不下數十本。請多為 之,足傳耳。余自是時寫此帖,以懶故,終不能多也。

臨洛神賦書後樂毅論乃扇書,後人又以為右軍自書刻石。梁世所摹,與唐摹字形各異。淳熙秘閣,梁摹本也。予家戲鴻堂帖,唐摹本也。又有一本唐摹,在長安李氏,曾屬余跋,亦有文壽承跋。蓋貞觀中,太宗命褚遂良等,摹六本賜魏徵諸臣。此六本,自唐至今,余猶及見,其二恨梁摹白麻紙真跡,為新都吳生所有,余亦不甚臨樂毅論,每以大令十三行洛神賦為宗極耳。

臨像贊題後柳誠懸小書玄真護命經,不知其所自。因臨畫像贊,知誠懸用其筆意,小加勁耳。唐人書無不出於二王,但能脫去臨仿之跡,故稱名家。世人但學蘭亭面,誰得其皮與其骨?凡臨書者,不可不知此語。

跋臨女史箴昔年見晉人畫女史箴雲,同虎頭筆,分類題箴,附於畫左方,則大令書也。大令書女史箴,不聞所自。據孫過庭讀書譜,有云:"右軍太師箴,豈即 女史而訛承於後耶?"然其字結體,全類十三行,則又非王右軍也。暇日,適發興欲書,遂復仿之,不見真跡。聊以意取,乃不似耳。

臨宣示表題後 鐘太傅書,余少而學之,頗得形模。後得從韓館師,借唐榻戎輅表臨寫,始知鍾書自有入路。蓋猶近隸體,不至如右軍以還,恣態橫溢,極鳳翥鸞翔之變也。閣帖所 收,惟宣示表、還示帖,皆右軍之鐘書,非元常之鐘書。但觀王世將宋儋諸跡,有其意矣。辛丑冬,因臨宣示表及之。

跋臨瘞鶴銘黃涪翁雲,大字無 過瘞鶴銘,小子無過遺教經。今世所傳遺教,直唐經生手耳。瘞鶴則陶隱居書,山谷學之。余欲縮為小楷,偶失此帖,遂以黃庭筆法書之。書舞鶴賦後往余以黃庭 樂毅真書,為人作榜署書。每懸看,輒不得佳,因悟小楷法,使可展為方丈者,乃盡勢也。題榜如細書,亦跌宕自在,惟米襄陽近之。襄陽少時,不能自立家,專事 摹帖,人謂之集古字。已有規之者曰:"復得勢,乃傳。"正謂此。因書舞鶴賦及之。

跋十三行洛神賦趙文敏得宋思陵十三行於陳灝,蓋賈似道所 購,先九行,後四行,以悅生印款之。此子敬真跡。至我朝,惟存唐摹耳。無論神采,即形模已不相似。惟晉陵唐太常家藏宋拓,為當今第一。曾一見於長安,臨寫 刻石恨趙吳興有此墨跡,未盡其趣。蓋吳興所少,正洛神疏雋之法,使我得之,政當不啻也。

題書千字文後千文凡書四載,先後作止。筆墨間闊,幾如寫一大藏經。今至延津,始成之。山中自恃多暇,乃至不如吏牘之餘。予所愧於嵇叔夜也。

題歸去來辭後以米元章筆法,書淵明辭,差為近之。

臨米書後是日,海上顧氏以米襄陽真跡見視。余為臨此,大都米家書與趙吳興各為一門庭。吳興臨米,輒不能似,有以也。吳興書易學,米書不易學。二公書品,於此辨矣。

書飲中八仙歌后陸士衡作竹林七賢論,以嵇阮為標。顏延之作五君詠,王氵中、山巨源,皆在門外,弗復及。少陵八仙歌,其尤著者,賀季真、太白耳。他日 作哀詩,於飲中八仙,獨著汝陽王,所謂虯須似太宗,色英塞外春者。豈讓帝之子,負奇自廢。韜光鏟采,醉鄉為隱者耶。即諸子,當非酒人可概矣。

跋禊帖後唐相褚河南,臨禊帖白麻跡一卷。曾入元文宗御府,有天曆之寶,及宣政紹興諸小璽,宋景濂小楷題跋。吾鄉張東海先生,觀於楊氏之衍澤樓。蓋雲間 世家所藏也。筆法飛舞,神采奕奕,可想見右軍真本風流,實為希代之寶。余得之吳太學,每以勝日展玩,輒為心開。至於手臨,不一二卷止矣,苦其難合也。昔章 子厚日臨蘭亭一卷,東坡聞之,以為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東坡學書宗旨如此。趙文敏臨禊帖最多,猶不至如宋之紛紛聚訟,直以筆勝口耳。所謂善易者,不談易 也。

臨官奴帖真跡此帖在淳熙秘閣續刻,米元章所謂絕似蘭亭序。昔年見之南都,曾記其筆法於米帖曰,字字騫翥,勢奇而反正。藏鋒裹鐵,遒勁蕭 遠,庶幾為之傳神。已聞為海上潘方伯所得,又復歸王元美。王以貽余座師新安許文穆公,文穆傳之少子胃君。一武弁借觀,因轉售之。今為吳太學用卿所藏,頃於 吳門出示余,快餘二十餘年積想,遂臨此本雲。抑餘二十餘年時書此帖,茲對真跡,豁然有會。蓋漸修頓證,非一朝夕。假令當時力能致之,不經苦心懸念,未必契 真。懷素有言:"豁焉心胸,頓釋凝滯。"今日之謂也。時戊申十月十有三日,舟行朱涇道中,日書蘭亭及此帖一過,以官奴筆意書禊帖,尤為得門而入。

評古帖題絳帖一卷後宋榻絳州帖,乃官奴嫡冢,故佳本在汝帖長沙之上。昔人得古帖數行,專心學之,遂以名世。況此本已具各體,即不完善,比之威鳳一 毛,可藏也。題娑羅樹碑後保母帖,辭中令帖。大令實為北海之濫觴。今人知學北海而不追蹤大令,是以佻而無簡,直而少致。北海曰:"似我者俗,學我者 死。"不虛也。趙吳興猶不免此,況餘子哉?

黃庭經跋黃庭經以師古齋刻為第一,乃遂良所臨也,淳熙續帖亦有之。

書禊帖後此本發筆處,是唐人口口相授筆訣也。米海岳深得其意,舟過崇德縣觀。題禊帖黃庭各帖後蘭亭無下本,此刻當是唐人鉤摹。其黃庭,吾不甚好,頗覺其俗。告墓表,集智永千文而成之。宣示錶轉刻已多,既失其渾宕之氣,聊存形似。後之學者,當以意會之可也。

題雲麾將軍碑此碑文多不全,獨此刻。前後讀之,皆有倫次。當是石未泐時拓本,殊可寶藏。歐陽金石錄,每有不以書家見收者,況北海為書中仙乎?

題穎上禊帖後穎上縣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亘天。縣令異之,乃令人探井中。得一石,六銅,其石所刻,黃庭經、蘭亭序,皆宋拓也。余得此本,以較各帖所刻,皆在其下。當是米南宮所摹入石者,其筆法頗似耳。

題洛神違遠各帖後大令洛神賦,多集後人筆意,豈元人趙松雪為之耶?違遠帖告墓之流,與辭中令書,皆子敬得意筆也。辭中令帖,是李邕淵源,其為子敬筆 無疑。題群玉堂帖群玉堂帖所載虞世南天馬贊,乃柳子厚文。荊門行,見李群玉集,非李栝州也。詩亦不類開元及柳公權詩,皆謬。豈集字為之耶?

題獻之帖後大令辭中令帖,評書家不甚傳,或出於米元章、黃長睿之後耳。觀其運筆,則所謂鳳翥鸞翔,似奇反正者,深為漏泄家風。必非唐以後諸人所能夢見也。李北海似得其意。

書黃庭經後吳用卿得此。余乍展三四行,即定為唐人臨右軍。既閱竟,中間於淵字,皆有缺筆,蓋高祖諱淵,故虞褚諸公,不敢觸耳。小字難於寬展而有餘,又以蕭散古淡為貴。顧世人知者絕少。能於此卷細參,當知吾言不謬也。

評子敬蘭亭帖此卷用筆蕭散,而字形與筆法,一正一偏,所謂右軍書如鳳翥鸞翔,跡似奇而反正。邇來學黃庭經、聖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種俗書。彼倚藉古人,自謂合轍襟毒人心。如油入面,帶累前代諸公不少。余故為拈出,使知書家,自有正法眼藏也。

又余觀二王真跡,十餘帖矣。獨此卷心眼相印,自許不惑。又須知永興書法,從此發源也。

題王詢真跡米南宮謂右軍帖,十不敵大令跡一。余謂二王跡,世猶有存者,唯王謝諸賢筆,尤為希覯。亦如子敬之於逸少耳。此王書,瀟洒古淡,東晉風流,宛然在眼。用卿得此,可遂作寶晉齋矣。

虞伯施積時帖此卷或疑米臨,然其研筆處,特為瘦勁。米書以態勝,不辦此也。王元美家有虞永興汝南公主墓誌,客亦有謂米臨者。元美自題曰"果爾,則買王得羊,於願足矣。"此帖則當出其右,具眼者自能識取。

題評紙帖為朱敬韜米元章評紙,如陸羽品泉,各極其致。而筆法都從顏平原幻出。與吾友王宇泰所藏天馬賦,同是一種書。臨寫彌月,仍歸用卿,用卿其寶之。

孫虔禮千文跋此孫過庭真跡也。觀其結字,猶存漢魏間法。蓋得之章草為多,即永師千文亦爾。乃知作楷書,必自八分大篆入門。沿流討源,見過於師,方堪傳授。學過庭者,又自右軍求之可也。

題范牧之禊帖牧之書蘭亭序,筆勢遒媚,以姿態勝韻自喜。宋仁卿裝之屏角十餘年。時象先尚髫齔未及收去。茲乃念手澤,復從仁卿請回此卷。昔右軍書,不為 諸子所寶惜。右軍每有家雞野鶩之嘆。牧之書固自古雅,而象先即善書,何忍人稱過父也。題朱敬韜所藏趙榮祿鮮於伯幾真跡吳興書少有師褚登善者。此前二幅似 之,又所報燕京奇畫,是孫過庭法也。鮮於伯機評書,天真爛漫,儘力與吳興敵者,是皆可傳也。今日過敬韜,出此相視,因借歸,摹之戲鴻堂帖中。

跋智永帖此永師仿鍾元常宣示表。每用筆,必曲折其筆,宛轉迴向,沉著收束。所謂當其下筆,欲透過紙背者。唐以後,此法漸澌盡矣。

題徐道寅手書諸經後真如不變,千佛即一。不變隨緣,一佛而千古佛。所以有云:佛之一字,吾不喜聞也。雖然,地藏經云:人命終時,聞一佛名號一辟支,佛 名號,皆得免苦。當四大分散,神識分飛。一佛名號,俱不能記憶自非平生串習,安能於爾時得力?所謂一句染神,歷劫不易。徐居士道寅,所以書寫受持,念誦此 千佛名經也。唐以曲江題名,為千佛名經。宋人以元黨碑,為千佛名經。道寅以千佛名經,為千佛名經。是同是別。

跋趙子昂書過秦論吳興此書,學黃庭內景經。時年三十八歲,最為善者機也。成名以後,責然自放,亦小有習氣。於是膺書亂之,鈍滯吳興不少矣。

跋張旭草書項玄度出示謝客真跡。余乍展卷,即命為張旭。卷末有豐考功持謝書甚堅。余謂玄度曰:四聲定於沈約,狂草始於伯高;謝客時,都無是也。且東明二詩,乃庾開府步虛詞,謝安得預書之乎。玄度曰:此陶弘景所謂元常老骨,更蒙榮造者矣,遂為改跋。

跋率更千文書家以分行布白,謂之九宮。元人作書經云:黃庭有六分九宮;曹娥有四分九宮。今觀信本千文,真有完字具於胸中。若構凌雲台,一一皆衡劑而成者。米南宮評其真書到內史,信矣。此本傳為信本真跡,勒其全文。欲學書先定間架,然後縱橫跌蕩,惟變所適耳。

跋東坡書後東坡先生居黃,自謂多難畏事,時猶禁其詩耳。後復並其書禁之,故宣和進御書畫,凡有蘇黃題跋者,皆割去。靖康之變,御府所藏,盡為金人輦之而北。而先生墨跡,流落人間者,居然獨完。誰謂善類竟可磨滅耶?

跋吳傳朋書昔人稱吳傳朋說真書,為宋朝第一。今觀《九歌》,應規入矩,深得蘭亭洛神遺意。高宗洞精書法,至為閣筆歡賞,不虛也。左方有馬和之侍郎圖, 此必當時有李伯時畫《九歌》,米元章作書,而二公復仿之耳。伯時書,乃全用鍾法,宣和譜謂其追蹤魏晉。今始見之,當與米元章並傳者。宋之小楷名家,盡此 矣。跋赤壁賦後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此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真跡在王履善家。每波畫盡處,隱隱有聚墨痕,如黍 米珠,非石刻所能傳耳。嗟呼,世人且不知有筆法,況墨法乎。

題懷仁聖教序真跡古人摹書用硬黃,自運用絹素。此卷首,有宋徽宗金書縹字,與 內景經同一黃素。知為懷仁一筆自書無疑。書苑所云,雜取碑字,右軍劇跡,咸萃其中,非也。黃長睿,書家董狐,亦以書苑為據。恨其不見真跡,輒隨人言下轉 耳。又此書視陝本,特為姿媚。唐時稱為小王書。若非懷仁自運,即不當命之小王也。吾家有宋舍利塔碑云:習王右軍書,集之為習,正合。余因此自信有會。 跋魯公送劉太沖敘顏魯公送劉太沖敘,郁屈瑰奇,於二王法外,別有異趣。米元章謂如龍蛇生動,見者目驚,不虛也。宋四家書派,皆出魯公。亦只爭坐帖一種耳, 未有學此敘者,豈當時不甚流傳耶。真跡在長安趙中舍士楨家,以余借摹,遂為好事者購去。余凡一再見,不復見矣。淳熙秘閣續帖亦有刻。

題大令 洛神十三行真跡趙吳興曾得洛神十三行於陳集賢灝,自題此晉時麻箋。思陵極力搜訪,僅獲九行百七十六字。故米友仁跋,作九行。宋末賈似道復得四行,七十四 字。欲續於後,則於九行之跋不相屬。遂以四行別裝於後,以悅生印及長字印款之。今此本不知猶在人間不。余所摹秀州項子京藏,是宣和譜中所收。吳興雲,更有 唐人臨本,後有柳公權跋,亦神物也。視世所傳十三行宋拓,何啻霄壤耶。

跋鹿脯帖後鹿脯帖真跡與宋拓本,不唯字形大小不倫,乃其文亦小異。宋 拓,政自不足據也。十七帖清晏歲豐,又所使有豐一鄉,故自名處。予極不解"豐一鄉"作何語。及得高麗刻本,乃雲所出有異產。讀之豁然,因知王著,但憑仿書 入石耳。跋楊義和黃庭經後懷素、黃庭經、陶谷跋,以為右軍換鵝書。米芾跋,以為六朝人書,無虞褚習氣。惟趙孟ぽ以為飄飄有仙氣,乃楊許舊跡。而張伯雨題 吳興《過秦論》,直以為學楊義和書。吳興精鑒,必有所據,非臆語也。按真誥,稱楊書祖效郗法,力同二王。述書賦亦云:方圓自我,結構遺名;如舟楫之不系, 混寵辱以若驚。其為書家所重若此。顧唐時止存草書六行,今此經行楷數千字。神采奕然,傳流有緒,豈非墨池奇遘耶。元時在鮮於樞家。余昔從館師韓宗伯,借摹 數行,茲勒以冠諸帖。楊在右軍後,以是神仙之跡,不復系以時代耳。

跋吳雲壑書後吳琚書,自米南宮外,一步不窺。京口北固山,有天下第一江山 琚書,即其筆也。始於都下,見七言律詩一幅,不款名姓,但有雲壑居士印。偶閱宋經籍志,雲壑集吳琚撰,知為琚書。已於新安白岳山下,客持晦翁書《歸去來 辭》,乃絕似米元章。後有"雲壑"二字,因得審定,今藏於家。此詩沒於焦山江中,潤州守霍君為余拓墨本,然已在若明若晦間,不可臨摹矣。

題溫飛卿書《湖陰曲》溫飛卿書,似平原書而遒媚有態。米元章從此入門。昔年殷司馬之孫持至長安,留予案上兩月。余以溫庭筠"溫"字頗漫,疑是王黃華書。黃華亦名庭筠,字跡近米家父子故耳。川中黃昭素,乃謂此必曾入梁內府。梁諱"溫"字,遂磨去,意或有之。

跋李北海縉雲三帖黃長睿評張從申書,出於北海趙子固。又以北海學子敬,病在欹側,若張從申,即無此矣。然從申書,實似北海之法華寺碑。而北海出奇不窮,故嘗勝云:余嘗謂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世必有肯予言者。

跋李伯時書米海岳云:"少時未能立家,但規摹法帖,謂之集古字。"今觀《九歌》良然。左方有伯時畫,畫史所稱與伯時經營《九歌》者是已。伯時《孝經》,力追鍾法。宣和譜謂書逼魏晉,不虛耳。二帖皆節文。

書度人經後余曾見柳誠懸小楷度人經,遒勁有致。蔡君謨茶錄,頗仿之,世未有傳者。此清靜經,似永興破邪論,海上潘氏所藏宋帖也。

跋索靖出師頌鐘太傅書,自晉渡江時,止傳宣示表。百餘年間,妙跡已絕,寧知今世有索靖出師頌耶。此本在李項子京家,故是甲觀。

跋子敬帖寶晉帖刻此帖,大軍止。余撿子敬別帖,自己至至末。辭意相屬,原是一帖,為收藏者離去耳。二王書有不可讀者,皆此類也。米元章故以此為子敬第一書。跋謝庄詩後謝庄詩帖子,新都汪景醇得摹。本未見真跡,書法似閣帖。所謂蕭子云者,而小加妍雋。宋高宗書近之。

題張長史真書長史郎官壁記,世無別本,唯王奉常敬美有之。陳仲醇摹以寄余,知學草必自真入也。

跋禊帖小本定武禊帖,唯賈秋壑所藏。至百餘種,令其客廖瑩中,縮為小本。或云:唐時褚河南已有之。此本余已丑所書,亦從館師韓宗伯借,褚摹縮為蠅頭體,第非定武本耳。

卷二

畫訣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似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扌求葯矣。若能解脫 繩束,便是透網鱗也。畫家六法,一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鄄 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潑墨沈成畫。夫學畫者,每念惜墨潑墨四字。於六法三品,思過半矣。

古人論畫有云:"下筆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懸解。吾以此悟高出歷代處,雖不能至,庶幾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間矣。

氣霽地表,雲斂天末。洞庭始波,木葉微脫。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宋畫院各有試目,思陵嘗自出新意,以品畫師。余欲以此數則,徵名手圖小景,然少陵無人,謫仙死。文沈之後,廣陵散絕矣,奈何?

潘子輩學余畫,視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與語也。畫有六法,若其氣韻必在生知,轉工轉遠。

畫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門庭,不可相通。惟樹木則不然,雖李成、董源、范寬、郭熙、趙大年、趙千里、馬夏、李唐,上自荊關,下逮黃子久、吳仲圭輩, 皆可通用也。或曰:須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則趙千里;松則馬和之;枯樹則李成,此千古不易。雖復變之,不離本源,豈有舍古法而獨創者乎?倪雲林亦出自 郭熙、李成,少加柔雋耳,如趙文敏則極得此意。蓋萃古人之美於樹木,不在石上著力,而石自秀潤矣。今欲重臨古人樹木一冊,以為奚囊。

古人畫,不從一邊生去。今則失此意,故無八面玲瓏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發之,是了手時事也。其次,須明虛實。實者,各段中用筆之詳略也。有詳處必要有略處,實虛互用。疏則不深邃,密則不風韻,但審虛實,以意取之,畫自奇矣。

凡畫山水,須明分合。分筆乃大綱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於此瞭然,則畫道過半矣。

樹頭要轉,而枝不可繁;枝頭要斂,不可放;樹梢要放,不可緊。

畫樹之法,須專以轉折為主。每一動筆,便想轉折處。如寫字之於轉筆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樹有四肢,謂四面皆可作枝著葉也,但畫一尺樹,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須筆筆轉去。此秘訣也。

畫須先工樹木,但四面有枝為難耳。山不必多,以簡為貴。

作雲林畫,須用側筆,有輕有重,不得用圓筆。其佳處,在筆法秀峭耳。宋人院體,皆用圓皴。北苑獨稍縱,故為一小變。倪雲林、黃子久、王叔明皆從北苑起祖,故皆有側筆。雲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畫小樹,不先作樹枝及根,但以筆點成形。畫山即用畫樹之皴。此人所不知訣法也。

北苑畫雜樹,但只露根,而以點葉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畫之祖,最為高雅,不在斤斤細巧。

畫人物,須顧盼語言。花果迎風帶露,禽飛獸走,精神脫真。山水林泉,清閑幽曠。屋廬深邃,橋渡往來。山腳入水,澄明水源,來歷分曉。有此數端,即不知名,定是高手。

董北苑畫樹,多有不作小樹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樹,但只遠望之似樹,其實憑點綴以成形者。余謂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蓋小樹最要淋漓約略,簡於枝柯而繁於形影,欲如文君之眉,與黛色相參合,則是高手。

古人云:有筆有墨。筆墨二字,人多不識。畫豈有無筆墨者?但有輪廓而無皴法,即謂之五筆;有皴法而不分輕重向背明晦,即謂之無墨。古人云:石分三面。此語是筆亦是墨,可參之。

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為師。每朝起,看雲氣變幻,絕近畫中山。山行時,見奇樹,須四面取之。樹有左看不入畫,而右看入畫者,前後亦 爾。看得熟,自然傳神。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託也。樹豈有不入畫者?特當收之生綃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屬耳。

畫樹木,各有分別。如畫瀟湘圖,意在荒遠滅沒,即不當作大樹及近景叢木。如園亭景,可作楊柳梧竹,及古檜青松。若以園亭樹木移之山居,便不稱矣。若重山 復嶂,樹木又別。當直枝直,多用攢點,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蔥,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稱。至如春夏秋冬,風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樹最不 可少,時於茂林中間出,乃見蒼古。樹雖檜、柏、楊、柳、椿、槐,要得郁森,其妙處在樹頭與四面參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處。古人以木炭畫圈,隨圈而點之, 正為此也。宋人多寫垂柳,又有點葉柳。垂柳不難畫,只要分枝頭得勢耳。點柳葉之妙,在樹頭圓鋪處。只以汁綠漬出,又要森蕭,有迎風搖揚之意。其枝須半明半 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條;九月柳,已衰颯,俱不可混。設色亦須體此意也。

山之輪廓先定,然後皴之。今人從碎處積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運大軸,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雖其中細碎處多,要之取勢為主。吾有元人論米高二家山書,正先得吾意。

畫樹之竅,只在多曲。雖一枝一節,無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於曲中取之。或曰,然則諸家不有直樹乎?曰:樹雖直,而生枝發節處,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樹,作勁挺之狀,特曲處簡耳。李營丘則千屈萬曲,無復直筆矣。

畫家之妙,全在煙雲變滅中。米虎兒謂王維畫見之最多,皆如刻畫,不足學也,惟以雲山為墨戲。此語雖似過正,然山水中,當著意煙雲,不可用粉染。當以墨漬出,令如氣蒸,冉冉欲墮,乃可稱生動之韻。

趙大年令畫平遠,絕似右丞,秀潤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畫。此一派又傳為倪雲林,雖工緻不敵,而荒率蒼古勝矣。今作平遠,及扇頭小景,一以此二人為宗。使人玩之不窮,味外有味可也。

畫平遠,師趙大年。重山疊嶂,師江貫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瀟湘圖點子皴,樹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畫 法,有小幅水墨,及著色青綠,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機軸。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獨步吾吳矣。作畫,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勢形像,其中則用 直皴。此子久法也。

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熟。字須熟後生,畫鬚生外熟。

畫源吾家有董源龍宿郊民圖。不知所取何義,大都簞壺迎師之意,蓋宋藝祖下江南時所進御者。畫甚奇,名則訁舀矣。

董北苑蜀江圖、瀟湘圖,皆在吾家。筆法如出二手。又所藏北苑畫數幅,無復同者。可稱畫中龍。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皆南宋時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筆法纖細,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為趙吳興甥。其畫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維,備能似之。若於刻畫之工,元季當為第一。

高彥敬尚書畫,在逸品之列。雖學米氏父子,乃遠宗吾家北苑,而降格為墨戲者。

倪迂在勝國時,以詩畫名世。其自標置,不在黃公望、王叔明下。自云:我此畫深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然定其品,當稱逸格,蓋米襄陽、趙大年一派耳。於黃王真伯仲不虛也。

畫譜不載司馬君實。予曾見其畫,大類營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題款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盡其伎倆。

元季四大家,以黃公望為冠,而王蒙、倪瓚、吳仲圭與之對壘。此數公評畫,必以高彥敬配趙文敏。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諦審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漁人布網捕魚者,乃瀟湘圖也。蓋取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二語為境耳。余亦嘗游瀟湘道上,山川奇秀,大都如此圖。而是時方見李伯時瀟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見北苑,乃知伯時雖名宗,所乏蒼莽之氣耳。

石田春山欲雨圖卷,向藏王元美家,今歸餘處。春郊牧馬圖,或曰,趙王孫子昂,或雲仲穆。余定以為五代人筆。

王右丞畫,余從李項氏見釣雪圖,盈尺而已,絕無皴法,石田所謂筆意凌競人局脊者。最後得小幅,乃趙吳興所藏。頗類營丘,而高簡過之。又於長安楊高郵所 得山居圖,則筆法類大年,有宣和題"危樓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風雁一聲"者。然總不如馮祭酒江山雪霽圖,具有右丞妙趣。予曾借觀經歲,今如漁父出桃源矣。

倪雲林生平不畫人物,惟龍門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圖畫,惟荊蠻民一印者,其畫遂名荊蠻民。今藏余家。有華溪勝國時,人多寫華溪漁隱。蓋是趙承旨倡之,王叔明是趙家甥,故亦作數幅。今皆為余所藏。余每欲買山上,作桃源人,以應畫識。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與仲醇在吳門韓宗伯家。其子逢禧,攜示余顏書自身告,徐季海書朱巨川告,即海岳書史所載,皆是雙璧。又趙千里三生圖,周文矩文會圖、李龍眠白蓮社圖,惟顧愷之作右軍家園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項又新家,趙千里四大幀,"千里"二字金書。余與仲醇諦審之,乃顏秋月筆也。

黃子久畫,以余所見,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巒暖翠為第一,恨景碎耳。

趙文敏洞庭兩山二十幅,各題以騷語四句,全學董源。為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宮殿,向為嚴分宜物,後籍沒。朱節奄國公,以折俸得之。流傳至余處。其長有三尺余,皆沒骨山也。余細撿,乃畫錢越王宮,非勾踐也。李成晴 巒蕭寺,文三橋售之項子京。大青綠全法王維。今歸餘處。細視之,其名董羽也。吳琚晉陵人,書學米南宮,可以奪真。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題榜,是其跡也,所著 有《雲壑集》。余在京師,見宋人掛幅,絕類南宮。但有雲壑印,遂定為琚筆。題尾數行,使琚不泯沒也。

仲醇絕好瓚畫,以為在子久山樵之上。余為寫雲林山景一幅歸之。題云:"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近代唯懶瓚得其半耳。"云云,正是識韻人,了不可得。

余長安時,寄仲醇書云:所欲學者,荊關、董巨、李成。此五家畫尤少真跡。南方宋畫,不堪賞鑒。兄等為訪之,作一銘心記。如宋人者,俟弟書成,與合一本。即不能收藏,聊以適意,不令海岳獨行畫史也。

京師楊太和家,所藏唐晉以來名跡甚佳。余借觀,有右丞畫一幀,宋徽廟御題左方,筆勢飄舉,真奇物也。撿宣和畫譜,此為山居圖。察其圖中松針石脈,無宋以 後人法,定為摩詰無疑。向相傳為大李將軍,而拈出為輞川者,自余始。余家所藏北苑畫,有瀟湘圖、商人圖、秋山行旅圖。又二圖,不著其名,一從白下徐國公家 購之,一則金吾鄭君與余博古。懸北苑於堂中,兼以倪黃諸跡,無復於北苑著眼者,正自不知元人來處耳。

李伯時西園雅集圖,有兩本。一作於元豐間,王晉卿都尉之第;一作於元初,安定郡王趙德麟之邸。余從長安買得團扇上者,米襄陽細楷,不知何本。又別見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後者。

余買龔氏江貫道江山不盡圖。法董巨,是絹素。其卷約有二三丈,後有周密、林希逸跋,貫道負茶癖,葉少蘊常薦之。故周跋云:"恨不乞石林見也。"文人之 畫,自王右丞始。其後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 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遙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李大將軍之派,非吾習易學也。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 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司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趙伯駒、伯,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躁、荊關、郭忠恕、 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後,有馬駒、雲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詰所謂雲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 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云:"吾於維也,無間然。"知言哉。

元季諸君子畫,惟兩派。一為董源,一為李成。成畫,有郭河陽為之佐,亦猶源畫, 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黃、倪、吳、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隹及}行海內。至如學李郭者,朱澤民,唐子華、姚彥卿輩,俱為前人蹊徑所壓,不能自立 堂戶。此如南宗子孫,臨濟獨成。當亦紹隆祖法者,有精靈男子耶。畫無筆跡,非謂其墨淡模糊而無分曉也。正如善書者,藏筆鋒如錐,畫沙印印泥耳。書之藏鋒, 在於執筆,沈著痛快。人能知善書執筆之法,則能知名畫無筆跡之說。故古人如大令,今人如米元章、趙子昂。善書必能善畫,善畫必能善書。其實一事耳。

余嘗謂右軍父子之書,至齊梁而風流頓盡。自唐初虞褚輩變其法,乃不合而合。右軍父子殆似復生,此言大可意會。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傳故也。巨然學北苑,黃 子久學北苑,倪迂學北苑,元章學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使俗人為之,與臨本同,若之何能傳世也?子昂畫雖圓筆,其學北苑亦不爾。雲林山皆依側邊起 勢,不用兩邊合成,此人所不曉。近來俗子點筆自是稱米家山,深可笑也。元暉睥睨千古,不讓右丞。可容易湊泊,開後人護短逕路耶。荊浩,河南人,自號洪谷 子。博雅好古,以山水專門,頗得移向。善為雲中山頂,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訣一卷,語人曰: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我當采二子所長,成 一家之體。故關同北面事之。世論荊浩山水,為唐末之冠。蓋有筆無墨者,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有墨無筆者,去斧鑿痕而多變態。

米家山謂之士夫 畫,元人有畫論一卷,專辨米海岳、高房山異同。余頗有慨其語。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歷代唯張志和、盧鴻可無愧色。宋人中米 襄陽,在蹊逕之外。余皆從陶鑄而來。元之能者雖多,然稟承宋法,稍加蕭散耳。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雲 林古淡天然,米痴後一人而已。

趙榮祿枯樹法,郭熙、李成,不知實從飛白結字中來也。文君眉峰點黛,不知從董雙蛾、遠山衲帶來也。知此省畫法。

古人遠矣。曹不興、吳道子,近世人耳。猶不復見一筆,況顧睦之徒?其可得見之哉。是故論畫,當以目見者為準。若遠指古人曰,此顧也,此陸也,不獨欺人, 實自欺耳。故言山水,則當以李成、范寬;花果,則趙昌、王友;花竹翎毛,則徐熙、黃筌、崔順之;馬,則韓、伯時;牛,則厲范二道士;仙佛,則孫太古;神 怪,則石恪;貓犬,則何尊師周。得此數家,已稱奇妙。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跡者,便已千金矣。何必遠求太古之上,耳目之所不及者哉?范寬山川渾厚,有河 朔氣象。瑞雪滿山,動有千里之遠,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態嚴凝,儼然三冬在目。

營丘作山水,危峰奮起,蔚然天成。喬木倚磴,下自成陰。軒暢閑雅,悠然遠眺。道路深窈,儼若深居。用墨頗濃,而皴散分曉。凝坐觀之,雲煙忽生。澄江萬里,神變萬狀。予嘗見一雙幅,每對之,不知身在千岩萬壑中。

趙集賢畫,為元人冠冕。獨推重高彥敬,如後生事名宿。而倪迂題黃子久畫云:雖不能夢見房山,特有筆意,則高尚書之品,幾與吳興埒矣。高乃一生學米,有不 及無過也。張伯雨題元鎮畫云:"無畫史縱橫習氣。"余家有六幅,又其自題獅子林圖云:"予與趙君善長,商作獅子林圖。真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 也。"其高自標置如此。又顧謹中題倪畫云:"初以董源為宗,及乎晚年,畫益精詣,而書法漫矣。"蓋倪迂書絕工緻,晚季乃失之。而聚精於畫,一變古法,以天 真幽淡為宗,要亦所謂漸老漸熟者。若不從北苑築基,不容易到耳。縱橫習氣,即黃子久,未能斷幽淡兩言。則趙吳興猶遜迂翁,其胸次自別也。趙大年平遠,寫湖 天渺茫之景,極不俗。然不耐多皴,雖雲學維,而維畫正有細皴者,乃於重山疊嶂有之。趙未能盡其法也。

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伯,精工之極, 又有士氣。後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錢舜舉是已。蓋五百年而有仇實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於此一家畫,不能不遜仇氏,故非以 賞譽增價也。實父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駢闐之聲,如隔壁釵釧,顧其術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畫,殊不可習。譬之禪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 三家,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也。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黃子久,衢州人;吳仲圭,鐵塘人;惟倪元鎮無錫人耳。江山靈氣,盛衰故有時。國朝名手,僅僅戴進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趙吳興亦浙人。苦浙派日就澌滅,不當以甜邪俗賴者,盡系之彼中也。

昔人評大年畫,謂得胸中萬卷書。更奇,又大年以宗室不得遠遊,每朝陵回,得寫胸中丘壑,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欲作畫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無 望庸史矣。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黃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 耋。仇英短命,趙吳興止六十餘,仇與趙雖品格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寄樂於畫,自黃公望,始開此門庭耳。

余少學子久山水,中復去而為宋人畫。今間一仿子久,亦差近之。

日臨樹一二株,石山土坡,隨意皴染。五十後大成,猶未能作人物舟車屋宇,以為一恨。喜有元鎮在前,為我護短。不者,百喙莫解矣。

董北苑瀟湘圖、江貫道江居圖、趙大年夏山圖、黃大痴富春山圖、董北苑征商圖、雲山圖、秋山行旅圖、郭忠恕輞川招隱圖、范寬雪山圖、輞川山居圖、趙子昂洞 庭二圖、高山流水圖、李營丘著色山圖、米元章雲山圖、巨然山水圖、李將軍蜀江圖、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宋元人冊葉十八幅,右俱吾齋神交師友。每有所如,攜 以自隨,則米家書畫船,不足羨矣。

題自畫仿米畫題米元章作畫,一正畫家謬習。觀其高自標置,謂無一點吳生習氣。又雲王維之跡,殆如 刻畫,真可一笑。蓋唐人畫法,至宋乃暢,至米又一變耳。余雅不學米畫,恐流入率易,茲一戲仿之,猶不敢失董巨意。善學下惠,頗不能當也。仿煙江疊嶂圖右 東坡先生題王晉卿畫。晉卿亦有和歌,語特奇麗,東坡為再和之。意當時晉卿,必自畫二三本,不獨為王定國藏也。今皆不傳,亦無復摹本在人間。雖王元美所自題 家藏煙江圖,亦自以為與詩意無取,知非真矣。余從嘉禾項氏,見晉卿瀛山圖,筆法似李營丘,而設色似思訓,脫去畫史習氣。惜項氏本不戒於火,已歸天上。晉卿 跡遂同廣陵散矣。今為想像其意,作煙江疊嶂圖。於時秋也,輒臨秋景。於所謂春風搖江天漠漠等語,存而弗論矣。

仿米家雲山圖董北苑、僧巨然,都以墨染雲氣,有吐吞變滅之勢。米氏父子,宗董巨法,稍刪其繁複,獨畫雲,仍用李將軍拘筆。如伯駒、伯輩,欲自成一家,不得隨人棄取故也。因為此圖及之。

題畫贈徐道寅余嘗見勝國時,推房山鷗波,居四家之右。而吳興每遇房山畫,輒題品作勝語。若讓伏不置者,顧近代賞鑒家或不謂然。此由未見高尚書真跡耳。 今年六月,在吳門得其巨軸。雲煙變滅,神氣生動,果非子久、山樵所能夢見。因與道寅為別,訪之容安草堂,出精素求畫。畫成此圖,即高家法也。觀者,可意想 房山風規,於百一乎。

題畫贈陳眉公予之游長沙也,往返五千里。雖江山英發,蕩滌塵土,而落日空林,長風駭浪,感行路之艱,犯垂堂之戒者數 矣。古有風不出,雨不出,三十年不蓄雨具者,彼何人哉?先是予之游李也。為圖崑山讀書小景,尋為人奪去。及是重仿巨然筆意,以志予慕。余亦且倒衣從之, 不作波民老也。

題董北苑畫朔日至金閶門,客以北苑畫授予。雲煙變滅,草木郁蔥,真駭心動目之觀。乃知米氏父子,深得其意。余家有虎兒大姚村圖,正復相類。不師北苑,烏能夢見南宮耶?

仿惠崇題惠崇、巨然,皆高僧畫禪者。惠以艷冶,巨然平澹,各有所入,而巨然超矣。因仿惠崇及之。

題畫"老鶴眠階初露下,高梧滿地忽霜黃",余曾作此景以貽仲醇矣。清臣復強余為之,覺與前幅較勝一籌耳。

題自畫小景趙令穰、伯駒、承旨四家合并,雖妍而不甜。董源、巨然、米芾、高克恭,三家合并,雖縱而有法。兩家法門,如鳥雙翼。吾將老焉。

又陳遒醇有宋刻書苑,攜至煙雨樓,予讀次,輒有省畫法,為寫痴翁筆意。又此畫余仿大痴,得無餘亦痴絕否。

臨巨然畫題右上元後三日,友人以巨然松陰論古圖,售於余者。余懸之畫禪室,合樂以享同觀者。復秉燭掃二圖,厥明以示客。客曰:"君參巨然禪,幾於一宿 覺矣。"仿三趙畫題右余家有趙伯駒春山讀書圖、趙大年江鄉清夏圖。今年長至項晦,甫以子昂鵲華秋色卷見貽。余兼采三趙筆意為此圖,然趙吳興已兼二子。余 所學,則吳興為多也。

題張清臣集扇面冊余所畫扇頭小景,無慮百數,皆一時酬應之筆。趙子輩亦有仿為之者,往往亂真。清臣此冊,結集多種,皆出余手。且或有善者,足供吟賞。人人如此具眼,余可不辨矣。

題鶴林春社圖贈唐公有家有獨鶴,忽迷所如。人失人得,已類楚弓。自去自來,莫期梁燕。已乃於唐公之牆,復躡羽人之跡,整翮返駕,引吭長鳴,似深惜別之 情,聊作思歸之曲。嗚呼!雀羅闐若,鷗盟眇然。顧此仙禽,真吾,德友。驚蓬超忽,仍聯支遁之交。珠樹玲瓏,不逐浮丘之路。雖雲合有冥數,亦由去無遐心。自 此可以游萬里,等狎雞群,守養千齡,無虞鳥散者矣。欲志黃庭之報,遂寫青田之真。載綴短章,用成嘉話。

題橫雲秋霽圖與朱敬韜此仿倪高士筆也。雲林畫法,大都樹木似營丘,寒林山石宗關仝。參以北苑,而各有變局。學古人不能變,便是籬堵間物,去之轉遠,乃由絕似耳。橫雲山,吾郡名勝,本陸士龍故居,今敬韜構草舍其下。敬韜韻致書畫,皆類倪高士。故余用倪法作圖贈之。

書小赤壁並題吾郡九峰之間,有小赤壁,余頃過齊安,至赤壁,其高僅數仞,廣容兩亭耳。吾郡赤壁,乃三四倍之,山靈負屈,莫為解嘲。昔齊安名人,鹵莽如 是,因畫赤壁,一正向來之謬。然予以是並疑吾郡有小崑山,未知去抵鵲村路幾許,使余得鑿空游之。或亦如小赤壁,不須多遜也。

雲海三神山圖李思訓寫海外山,董源寫江南山,米元暉寫南徐山,李唐寫中州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趙吳興寫苕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若夫方壺蓬間,必有羽人傳照。余以意為之,未知似否。

江山秋思圖余與平原程黃門,以使事過江南。一日,ト輿道上,陂陀回復,峰巒孤秀。下有平湖,碧澄萬頃。湖之外,長江吞山,征帆點點,與鳥俱沒。黃門曰:"此何山也?"余曰:"其齊山乎。"蓋以江涵秋影句測之,果然。

雲林圖元季四大家,獨倪雲林品格尤超。早年學董源,晚乃自成一家,以簡淡為之。余嘗見其自題獅子林圖曰:"此卷深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諸人所夢見也。"其高自標許如此。豈意三百年後,有餘旦暮遇之乎?

濠梁秋思圖"城隅綠水明秋月,海上青山隔暮雲"。吾郡龍潭夜泛,身在太白詩中,不作柴桑濠濮間想語矣。

煙江疊嶂圖雲山不始於米元章,蓋自唐時王洽潑墨,便已有其意。董北苑好作煙景,煙雲變沒,即米畫也。余於米芾瀟湘白雲圖,悟墨戲三昧,故以寫楚山。

題天池石壁圖畫家初以古人為師,後以造物為師。吾見黃子久天池圖,皆贗本。昨年游吳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曰:"黃石公!"同游者不測,余曰:"今日遇吾師耳。"

幽亭秀木圖幽亭秀木,古人常繪圖。世無解其意者。余為下註腳曰:亭下無俗物,謂之幽。木不臃腫,經霜變紅黃者,謂之秀。昌黎云:坐茂樹以終日,當作嘉樹。則四時皆宜。霜松雪竹,雖凝寒亦自堪對。

孤煙遠村圖"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非右丞工於畫道,不能得此語。米元暉猶謂右丞畫如刻畫,故余以米家山寫其詩。

仿叔明畫題王叔明畫,從趙文敏風韻中來,故酷似其舅。又汛濫唐宋諸名家,而以董源、王維為宗,故其縱逸多姿,又往往出文敏規格之外。若使叔明專門師文敏,未必不為文敏所掩也。因畫叔明筆意及之。

題畫贈俞君寶俞君寶將游武夷,索余此圖。若有好事者,能為君寶生兩翼,便以贈之。畫在余腕,不至如子瞻斷臂也。

臨郭恕先畫並題輞川招隱圖,為郭恕先筆。余得之長安周生。今年復於吳門,見郭河陽臨本,乃易雪景為設色山矣。河陽筆力,已自小減。矧余野戰之師,何敢 言奪趙幟耶。寫寒林遠岫圖並題昔人評王右丞畫,以為雲峰石色,迥出天機。筆思縱橫,參乎造化,余未之見也。往在京華,聞馮開之得一圖於金陵,走使緘書借 觀。既至,凡三薰三沐,乃長跽開卷。經歲開之,復索還。一似漁郎出桃花源,再往迷誤,悵惘久之,不知何時重得路也。因想像為寒林遠岫圖。世有見右丞畫者, 或不至河漢。題秋林圖畫秋景,惟楚客宋玉最工。"寥栗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無一語及秋,而難狀之景,都在語外。唐人極力摹寫,猶是子瞻所謂寫 畫論形似。作詩必此詩者耳。韋蘇州落葉滿空山,王右丞渡頭余落日,差足嗣響。因畫秋林及之。跋仲方雲卿畫傳稱西蜀黃筌畫,兼眾體之妙,名走一時。而江南 徐熙,後出作水墨畫,神氣若涌,別有生意。筌恐其軋已,稍有瑕疵。至於張僧繇畫,閻立本以為虛得名。固知古今相傾,不獨文人爾爾。吾郡顧仲方、莫雲卿二 君,皆工山水畫,仲方專門名家,蓋已有歲年。雲卿一出,而南北頓漸,遂分二宗。然雲卿題仲方小景,目以神逸。乃仲方向余斂衽雲卿畫不置,有如其以詩詞相標 譽者,俯仰間,見二君意氣,可薄古人耳。

題畫贈朱敬韜宋迪,侍郎。燕肅,尚書。馬和之、米元暉,皆禮部侍郎。此宋時士大夫之能畫者。元時惟 趙文敏、高彥敬,余皆隱於山林,稱逸士。今世所傳戴沈文仇,頗近勝國,窮而後工,不獨詩道矣。予有意為簪裾樹幟,然還山以來,稍有爛熳天真,似得丘壑之助 者。因知時代使然,不似宋世士大夫之昌其畫也。因作秋山圖識之。

楚中題畫寄眉公武林公署旁午,日撿宋人事。因寫圖而系以詩。武林為五溪,馬伏波所謂五溪何毒淫,鳥飛不度,獸不敢侵者,至今笛聲悲怨。計余去故園五千里矣。頗憶作少游,何能聽車生耳哉。此詩此畫,於余情有當也。

題山別業畫自義陽至大石天池山水間,探歷閱兩月,都未曾作畫。今日目眚初佳,梁有客攜巨然圖見示。乘興為此,吳絹如水,恨手澀不稱耳。

自作小幀因題倪黃合作,予所見三幀。獨楊太守家藏為最。特為仿之。

題畫贈君策余既為君策作畸墅詩,復作此補圖。然畫中剩水殘山,不能畫畸墅之勝。命之曰:廬山讀書圖雲。

題山莊清夏圖小庄清夏,三卧而起,撿所藏法書名畫,鑒閱一過,極人間清曠之樂。作此圖以記事。

仿趙令穰村居圖壬寅六月七日,過嘉興魚江中。寫所見之景,卻似重遊也。

題仿巨然筆元正十九日,為余攬揆之辰。海上客攜巨然松亭雲岫圖見示,真快心洞目之觀。戲為仿此。

松岡遠岫為何司理題右丞田園樂,有"萋萋春草秋綠,落落長松夏寒",余采其意,為此圖,贈士抑兄。亦聞士抑有高卧不出,超然人外之意,不愧右丞此語耳。

又題晴嵐蕭寺此圖為仲醇作。今入士抑手,仲醇曰:"弟子失之,先生得之。亦復何?"余曰:"陳仲子失之,何第五得之。不亦風流勝會乎?"因題數語, 以識歲月。仿大痴畫贈朱敬韜"詩在大痴畫前,畫在大痴詩後。恰好百四十年。翻訝出世作怪。"此沈啟南自題畫,余謬書之,必有見而大笑之者。壬子十月廿 四。

江山秋思圖杜樊川詩,時堪入畫:"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繁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倚高樓。"陸瑾、趙千里皆圖之。余家有吳 興小冊,故臨於此。題畫贈何士抑士抑兄每望余不為作畫,所得余幅,輒膺者。余以行役,久廢此道,撿笥中舊時點染三尺山,自武夷寄之。

評舊畫題曹雲西畫吾鄉畫家,元時有曹雲西、張以文、張子正諸人,皆名筆。而曹為最高,與黃子久、倪元鎮頡頏並重。曹本師馮覲、郭熙,此幀則仿巨然,尤異平時之作,藏此以存故鄉前輩風流。以文畫,乃有絕肖大痴者。予得之長安。今合此,乃雙美也。

題沈石田臨倪畫石田先生於勝國諸賢名跡,無不摹寫,亦絕相似,或出其上。獨倪迂一種淡墨,自謂難學。蓋先生老筆密思,於元鎮若淡若疏者異趣耳。獨此幀蕭散秀潤,最為逼真,亦平生得意筆也。

題沈啟南畫冊寫生與山水,不能兼長,惟黃安叔能之。余所藏勘書圖,學李,金盤鵓鴿,學周,皆有奪藍之手。我朝則沈啟南一人而已。此冊寫生,更勝山水。間有本色,然皆真虎也。

題孫漢陽畫石卷唐李德裕采天下怪石,聚之平泉別墅。遺誡後昆曰:有以平泉石輕予人者,非佳子弟也。內一醒酒石,尤珍愛之,醉則踞焉。今漢陽之寶石,似 不少遜,而圖石疑較勝。唐詩云:"寒姿數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又云:"雪盡身還瘦,雲生勢不孤。"此頗足以狀石。

題顧仲方山水冊米 元章論畫曰:紙千年而神去,絹八百年而神去,非篤論也。神猶火也,火無新故,神何去來?大都世近則托形以傳,世遠則托聲以傳耳。曹弗興術協輩,妙跡永絕, 獨名稱至今,則千載以上,有耳而目之者矣。薛稷之鶴,曹霸之馬、王宰之山水,故擅國能。即不擅國能,而有甫之詩歌在,自足千古,雖謂紙素之壽,壽於金石可 也。神安得去乎?君畫初學馬文璧,後出入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無不肖似,而世尤好其為子久者。

題周山人畫余少喜繪業,皆從元四大家結緣。後入長安,與南北宋五代以前諸家血戰,正如禪僧作宣律師耳。此冊李周逸之所勒,欲與閣帖共傳。其志良苦,解脫禪固無藉此,然學慾望見古人門庭蹊逕,斯亦渡河寶筏。珍重、珍重。

題趙文敏畫子昂嘗有創為即工者,題畫卷有曰:予嘗畫馬,未嘗畫羊。子中強余為此,不知合作否?此卷特為精妙,故知氣韻,必在天生,非虛也。

題畫牡丹花品從眾香國中來,臨風獨笑,足令姚魏氣短。便有群芳競妒,其亦自絕。題伯玉畫冊勝國時畫道,獨盛于越中。若趙吳興、黃鶴山樵、吳仲圭、黃 子久其尤卓然者至於今,乃有浙畫之目,鈍滯山川不少。邇來又復矯而事吳裝,亦文沈之勝馥耳。伯玉此冊,行筆破墨,種種自超,可謂劃俗之雅,故當名家。伯玉 寒士,然從項氏兄弟游,多見項子京所藏名畫,遂爾有得,吾友某某特好之。

題濟川圖卷後邑侯濟川沈公,以循良為江南冠冤。鳴琴之暇,好獎進文 學知名士。於是某某以感德殉知之意,屬郡中名手,共繪濟川圖贈侯。余轉觀之,近於唐人所賦"南川粳稻花侵縣,西嶺雲霞色滿堂"者,而青雀凌波與海鷗相狎, 則清溪之政似之。圖名濟川以此。若余當於侯應召時,寫乘長風破萬里浪語,為濟川境也。某志之。

題孫漢陽卷右錄米元章一帖,觀此,知米薛相易事。誠有之,鐵叢譚,或傳訛耳。然余又於宋光祿家,得米元章所畫研山,雲根雪浪,直鑿混沌。吾鄉雪居先生,又圖為卷,可與元章競爽。余將以米畫贈之,惟欲易東皋草堂前一片煙霞,便意足也。

題漁樂圖宋時名手,如巨然、李范諸公,皆有漁樂圖。此起於煙波釣徒張志和。蓋顏魯公贈志和詩,而志和自為畫。此唐勝事,後人蒙之,多寓意漁隱耳。元季尤多,蓋四大家皆在江南葭間,習知漁釣之趣故也。

題畫南陵水面詩意江南顧大中,嘗於南陵逃捕舫子上,畫杜樊川詩意。時大中未知名,人莫加重。後為過客竊去,乃共嘆惋。予曾見文徵仲畫此詩意,題曰:吾 家有趙榮祿仿趙伯駒小幀畫。妙絕,閑一摹之,殊愧不似。今予不復見徵仲筆。去二趙可知矣。

題畫七夕泊舟吳閶,張慕江以畫售於余。有梅花道人大軸,仿巨然 水墨淋漓,雲煙吞吐,與巨然不復甲乙。又高克恭雲山秋霽,與謝伯誠學董源廬山觀瀑圖,皆奇筆也。

題莫秋水畫莫廷韓為宋光祿作此圖,在己卯之秋。時余同觀,咄咄稱賞。今已二十年事矣。仲文愛之,護惜特甚。自蘇過松、周撿襲藏備至,不忍轉入他氏手。亦交誼也。

題朱雲來畫敬韜作米虎兒墨戲,不減高尚書。閱此,欲焚吾硯。

題倪雲林畫雲林畫,江東人以有無論清俗。余所藏秋林圖,有詩云"雲開見山高,木落知風勁。亭下不逢人,夕陽澹秋影。"其韻致超絕,當在子久山樵之上。

論畫元時畫道最盛,惟董巨獨行,此外皆宗郭熙。其有名者,曹雲西、唐子華、姚彥卿、朱澤民輩。出其十,不能當黃倪一,蓋風尚使然。亦由趙文敏提醒品格, 眼目皆正耳。余非不好元季四家畫者,直溯其源委,歸之董巨。亦頗為時人換眼,丁南羽以為畫道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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