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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寧鄉雨季流浪人

這些天,謝月英睡覺的時候,連房子後面沙沙的竹葉聲都警覺,她經常屏氣聽外面的動靜,有時耳邊響起嗡嗡的蚊蟲聲,她就著急,「蚊子蚊子你小點聲。」她擔心蚊蟲聲影響她對山體滑坡險情的判斷。

7月1日,寧鄉流沙河鎮赤新村廟灣村,從山頂滾落的石頭,砸穿了村民的房頂。新京報記者安鍾汝 攝

文|新京報記者安鍾汝編輯|蘇曉明

校對|陸愛英

本文約3457字,閱讀全文約需7

村民覺得,53歲的謝月英膽子太大了,山上石頭還在往下滾,村民們都慌慌張張往外逃,她卻敢住在家裡。

6月底到7月初,湖南普降大雨,寧鄉成為重災區,流沙河鎮赤新村廟灣村民小組的村民受到滑坡、泥石流地質災害威脅,村裡的近十戶村民搬離家園,四處尋找庇護所。

不止今年,從2005年開始,每到這個時節,村鎮幹部就到村裡預警。他們被迫舉家搬離,投靠親友,「過流浪的生活。」

「今年背後的山動得更厲害了。」謝月英說,這已經是第12年了,也是最為恐懼的一年。

流沙河鎮黨委書記成亮表示,目前政府正努力克服困難,考慮規劃、安置鎮里受地質災害威脅較為嚴重的村民。

村民陽喜華正在清理被衝倒的房舍。

「雨夜,山上傳來危險的沙沙聲」

謝月英沒有走,她捨不得這點家當,——一千斤稻穀,幾件10年前買的電器,還有幾隻雞鴨。

為了堵山上的石頭和淤泥,她在房屋後門堵了一塊木板,「堵一會兒是一會兒。」 她認為這扇只有三厘米厚的木板能為她轉移財產爭取一點時間。

7月1日那天,雨很大,整整下了一個晚上,她一直不敢入眠。半夜的時候,山上傳來沙沙的聲音,這已經成為她特殊的生物鐘。這個聲響,意味著危險即將來臨。

謝月英跳下床,因為慌亂,只穿著一隻鞋子,跑到母親屋子裡去扶91歲的母親。然後,她叫醒了一家人。

外面雨很大,周圍的人家都已經行動起來了,鄰居陽正興、陽國強都已經起床,各家的門口都堆了一堆傢具。每年雨季的某一個夜晚,都會出現這樣的情形。

謝月英給母親搬來凳子,為她撐好傘,又跑到屋裡搶救財物,她最後搶出來幾件電器。再往裡鑽的時候,被鄰居陽正興喝住了,「你不要命啦,沒聽到落石頭嗎?」這時候,山上劈劈啪啪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

下半夜,誰也不敢再往屋子裡跑了,鄰居們都撐著傘,看著房子背後陰森的山。一直到天亮。

早上,一聲巨大的「噼啪」聲,山上兩股濁流夾雜著山石沖了下來,從陽正興、謝月英房子旁邊擦過。一股溪流衝進謝月英房子的後門,從前門湧出來。

村民的後門,成為泄洪的通道。

一個小時後,謝月英和鄰居陽正興、陽國強三四戶人家,二十多口人全部轉移。謝月英花了半天時間,把母親和兒媳送到了各自的娘家,七口人全部轉移後,她偷偷回到了家裡。

「我們年紀大了,兒女收入不高,顧不上我們,我們就靠種點田混日子,稻穀被沖了,日子混都混不下去了。」

回到家中,她開始搬沒來得及轉移出去的稻穀。她發現,整個屋子已經沒法下腳,泥漿涌滿了房子,椅子、凳子、桌子被衝到牆角,所幸穀倉還沒有被衝垮。謝月英開始一件一件收拾。

7月2日晚上,她留宿在了家裡,而村裡30戶左右的人家,一半的人都轉移了。大雨開始下的時候,村幹部就跑來通知村民轉移,「房子禁止再住了。」

謝月英、陽正興等近十戶人家受災最嚴重,十二年前,他們居住的地方已經被政府通告,是泥石流、滑坡等地質災害威脅區域,「每年雨季,我們就成了災民,四處流浪。」

村民李寄投在比劃,山上瀉下來的淤泥,埋到房檐。

十二年流浪

謝月英說,她不想離開,不僅是因為財產,更因為她厭倦了流浪。

「已經十二年了,每年雨季,都無家可歸。」

廟灣村民小組曾是一個獨立的自然村,後併入高山村,屬於赤新行政村。背靠一座海拔五百米的奇峻山峰。他們覺得,他們是這座山的孩子。

2005年夏季,這座青山發了脾氣。

那年夏天,陽正興哥哥的家被一股泥石流沖毀。這家人舉家搬到了海南,至今在海南租房子生活。

陽正興、謝月英等十戶人家在那年也躲出去了,他們房子背後的山坡開始有滾石下來。從此以後,村民們開始對這座山峰產生恐懼感。

這起事件也引起了鎮里和村裡的重視,赤新行政村村主任喻雪洋說,「從那時起,每年雨季都通知謝月英、陽正興等近十戶受災比較嚴重的人家搬離。」

後來,每年雨季到來之前,陽正興一些村民的外牆上都會被政府貼一張《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防災避險明白卡》,卡上標明了家庭成員情況,撤離路線,安置地點,預警信號是口哨。

村民的外牆上張貼的《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防災避險明白卡》。

每年哨聲響起,就是他們離家流浪的時候。

第一站是安置點,在安置點短暫停留後,就投靠親戚,「在同一個親戚家不好意思住太久,就投靠另外的親戚。雨季的時間是6月到8月,要斷斷續續在外面住一個月,搬四五次家。」陽正興說。

今年的安置點是村上一所廢棄的小學,現在已經荒草叢生。晚上,能聽到群蚊的嗡嗡聲。

陽正興一家六口搬到了安置點,沒有床鋪,就在地上鋪上席子。雨季的濕氣從水泥地板上透出來,把脊背和席子粘連到一起,但朝天花板的身體又被盛夏的悶熱籠罩。陽正興的兒子陽喜華說,他寧願徹夜坐在地板上抽煙。

陽喜華搬離自己的房子,在安置點休息。

住了一天,陽正興就搬走了,大水過後,他擔心安置點人力搖水泵抽上來的水會有病菌滋生。

陽正興一家搬到了沒有險情的鄰居家,他每天可以回家查看險情。

但住在鄰居家並不是長久之計,謝月英說,「住在鄰居家只能和衣睡在地板上,也給鄰居造成麻煩。」所以,鄰居家住幾天,只能再次搬家,搬到親戚家。

每到雨季,廟灣村的女人開始回娘家。

「娘家是除自家外最親近的地方,可以住得久一些。」謝月英的母親已經九十多歲了,每到這個季節,都還要回一次娘家。

大雨過後,村民抽出來的水滿是泥漿。

一眨眼的工夫,山塌了

流浪在外面的時候,想的都是家的好。

可謝月英偷偷回家住的幾天,還是心驚膽戰。

距離7月1日房子被沖已過了一周,現在偶爾還能聽到呼呼啦啦的聲音,那是山上落石頭的聲音。

三年前的深夜,也是大雨過後幾日,她剛從親戚家搬回家住。一塊上幾千斤重的巨石落了下來。那次,石頭差一點擊中她的房屋。

「膽子小點的人,一下雨,都會哭。」6月30日,村民李華俊出去幹活,回來時,發現父親站在雨中哇哇地哭。

這位90多歲的老人雙耳失聰,他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但他知道,一下雨,就有危險了。他從屋裡跑出來,冒雨看著房子背後山的動靜。那天,他看到山上有碎石滾下來,自己一個人在家,擔心山垮下來把自己埋了,嚇哭了。

第二天,山果然垮了,呼嗵一聲悶響,就下來了。

被山上的泥石流衝破的後牆

因為預知險情,李華俊都在房子外面避著,他眼看房子周圍的山體垮下來的,「那是一下子垮下來的,一眨眼的功夫。」

瀉下來的泥石流沖壞了陽國強家的一間瓦房,埋掉了豬圈。雨停後,他去豬圈裡救豬,又被一股亂流包圍了,他的下半身被埋住,幾名巡查災情的村幹部把他救了出來。

這些天,謝月英睡覺的時候,連房子後面沙沙的竹葉聲都警覺,她經常屏氣聽外面的動靜,有時候耳邊響起嗡嗡的蚊蟲聲,她就著急,「蚊子蚊子你小點聲。」她擔心蚊蟲的聲音影響她對山體滑坡險情的判斷。

謝月英白天清理了卧室里的積水,睡到半夜又聽到青蛙的叫聲,打開燈一看,地上又蓄滿了積水,幾隻青蛙蹦躂著逃走了。

「這裡已經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最近兩天,她還在屋子裡的積水中發現了螞蝗。這兩天,她總在想,這麼多年來被稱為「家」的地方,到底還適不適合人類居住。

「我們要有五個億該多好」

《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防災避險明白卡》貼了近十年,格式沒有變過,甚至下面的年份都是用簽字筆修改的,2011改成2012,一直改到2017。

這座山的險情越來越明白。遠點望去,高山有幾道黃色的傷疤。廟灣百分之八十的人家,房子後面都有一處垮塌。陽正興等七八戶人家,房屋後面山腳的土石陷空了,上面的土石,卻懸著沒有落下來。

村子背後的山上,被大雨撕下的「傷疤」。

「像個大嘴巴,要吃人。」一位村民的小女兒看到這些懸在房頂的塊壘就害怕。

最初兩年,政府在陽正興的房子後面修了一道一米多高的圍牆,這道圍牆剛開始確實讓陽正興一家有了安全感,但後來他們發現,這一米的圍牆哪裡能圍住五百米高的山?螳臂當車嘛!

「每年雨季的時候,政府都來通知我們要走,但沒有誰通知我們什麼時候回來,還能不能回來。」陽喜華說,「我們是農民,到城裡打工也是賣苦力,買不起房,一輩子就這唯一的一個家,最後還得回來。」

2004年,他和父親花了十幾萬建了現在的房子,2009年才還清了欠款。但幾年下來,硬化的地面都被雨水泡爛了。

這次大雨,李華俊家的房頂被泥石推下來的竹子擊穿了。從外面避險回來,他開始砍圍在房子後面的竹子。陽喜華告訴他,你破壞了植被,這山更不牢靠了。聽了這話,李華俊發愁地蹲在山坡上抽煙。

垮下來的山坡,包圍了李華俊的房子。

遭遇類似困難的,不止廟灣。赤新村村主任喻雪洋說,赤新村6000多人,1600多戶,百分之八十的居民家都進水了。

流沙河鎮黨政辦一名工作人員稱,放在整個流沙河鎮來看,廟灣不算最嚴重的,現在,鎮上正在想方設法安置房屋全部毀掉的災民以及受災嚴重的地方。

一份《流沙河鎮災後情況彙報》顯示,流沙河鎮房屋受損的共有1370戶,毀壞房屋4112間,145戶全倒戶。上面寫著,「由於鎮政府財力有限,全倒戶及危房戶的安置還需要克服巨大的困難。」

一名工作人員嘆息,「我們要有五個億該多好。」

對於像廟灣頻繁受地質災害威脅的村民,流沙河鎮黨委書記成亮說,政府已經注意到了,現在正在努力克服困難,研究地質災害頻發地居民的安置問題,廟灣的部分村民,也在考慮當中,會統一規劃,統一安置。

陽喜華一直憂心忡忡,「一下雨,感覺是住在刀刃上。」他希望結束每年雨季流浪的生活,有一個安定的家。

(感謝新京報記者張維對本文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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