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陽本土作家劉秀霞作品《從行軍床想到張愛玲》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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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行軍床想到張愛玲

作者：劉秀霞

我的身邊有一張行軍床，它跟隨老公經歷過了戰火，走過了三十年的軍旅生涯。現在，它早已經屬於我。有一段時間我躺在小床上反覆地看張愛玲的散文，我犧牲了許多午休知道了她不幸的童年，知道了她出身於貴族之家，父親是一個封建遺少，性格乖戾暴虐，抽鴉片，娶姨太太。母親是曾經出洋留學的新式女子，父母長期不和導致離異。有一次，張愛玲擅自到生母家住了幾天回來竟遭到後母的責打，然而後母誣陷張愛玲打她，父親發瘋似的毒打張愛玲。「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髮一陣踢。」然後父親把張愛玲關在一間空屋裡好幾個月由巡警看著；她得了嚴重痢疾父親也不給請醫生，不給買葯，一直病了半年，差點死了。照她想「死了就在園子里埋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在禁閉中，她每天聽著嗡嗡的日軍飛機，「希望有個彈炸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

這樣冷酷的家庭，會造就愛玲怎樣的性格呢？據說她的性格有一種由內而外的冰冷。她不像其他女人一樣喜歡小貓小狗，也不喜歡孩子，對唯一的弟弟冷眼相看。即使和她最親密的姑姑、好友炎櫻也錙銖必鉸，每一筆帳都算得清清楚楚。對於社會，她也沒有多少了解的慾望。一次她坐人力車到家要付車夫小帳，覺得「可恥而又害怕」，她把錢往那車夫手裡一塞匆忙逃開。有一次空襲後，她和朋友在街頭小攤吃蘿蔔餅，竟能對幾步外窮人青紫的屍首視若不見。如此冷眼的作家，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不關心民眾的疾苦，只沉浸於自己的個人世界，勢必會有文字枯竭的時刻。我常常思索如果她對待民生有對待胡蘭成的心胸，如果她將痛苦留在大洋的此岸，投身於美國的社會寫一些新鮮的文字，或許一定會在美國打開市場，將寫作推上國際舞台的高度，而她沒有，走入了一條落伍的死胡同，在顧影自憐中永遠地躺在一張狹小的行軍床上。

甚至，我親自走近她的故居。黑漆漆的老宅子，幽幽地訴說著她鬱悶的童年。當我站在她故居門外的時候突然一陣心酸，就是這一座沉重色彩的老宅扭曲了張愛玲的心理、個性，給她心靈塗上了厚重的陰影。假如她有一個幸福的童年，能夠在欣賞與尊重中健康地成長，會給我們呈現出多麼光彩四溢的文字呢？假如她的父親不娶妾，她的母親或許不會丟下八歲的愛玲；假如她的母親帶走愛玲去國外成長，她的心中就不會有對繼母與父親的怨恨；假如她的姑姑沒有收養她，她的童年會是多麼地悲慘呢？在二三十年代的大上海，宛如愛玲一樣的家庭比比皆是。父母以自己為中心不考慮愛玲的心理與感受，或者說她的父母都沒有與愛玲深刻地交談過就將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解體了，受傷的只有愛玲。父母拚命地隱瞞婚姻的真相，愛玲幼小的心靈就拚命地猜測其中的原因，造就了愛玲多疑、孤僻的個性。她是一個被家庭拋棄的孩子，好不容易在陰鬱的老宅子長大，就與同齡的女孩子個性迥異了。她不喜歡與人交往，與人交往時又是語無倫次，索然無趣。當然，那些痛苦的點點滴滴從她心裡沉澱幻化為精闢的文字珠璣滋養著眾多的讀者，有誰會從文字行間里穿透她的心靈呢？愛玲一直渴望這樣的人出現。正如她所言：「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裡嗎？」

胡蘭成算一個。這個愛情的騙子一出現，註定愛玲就躲不過一場深刻的劫難。愛玲的家庭里，可以說沒有一個像樣的好男人，於是愛玲根本不知道好男人是什麼樣的，遇見濫情的胡蘭成，一番吹捧、哄騙就輕易地騙取了愛玲的芳心，跌入了愛情的萬丈深淵。我們不得不質疑愛玲，一個作家應該有鮮明的階級立場，而愛玲沒有什麼標準，將自己與漢奸捆綁在一起；「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一個作家應該有敏銳的眼力，看穿胡蘭成的別有用心，愛玲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你的言語，我愛聽，卻不懂得，我的沉默，你願見，卻不明白。」作為女人，愛玲應該考慮胡蘭成第二任妻子的存在，可是愛玲沒有，她把自己所謂的幸福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痛苦之上，而後，她也承受了同樣的悲劇。「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有人說愛玲原本是很愛父親的，把對父愛的渴望寄托在胡蘭成身上，所以她認為女人嫁給比她大十五歲的男人的是可以的，希望有一個父親一樣的男人珍愛她，而她想錯了，胡蘭成只是一個濫情的糟糕男人，見一個愛一個，對誰都不負責。她把他當做知音，而他只是愛慕愛玲的文采，覺得和一位知名的女作家結婚是一種榮耀，這種光環一旦消失，註定他會離開她的。從胡蘭成的審美標準來看並不鍾情於愛玲，他曾經說愛玲身材有點高大，模樣也不好看等等。所以，這個老奸巨猾的愛情獵手，對張愛玲來了攻心戰術，短時間就拿下了張愛玲。我們感動愛玲對於愛情的種種名言，卻費解她連一個正式的婚禮都沒有，只有一張終身契約，就把自己交給了一個騙子。而且，這是他接觸的第一個陌生的男人，她居然相信他的一切謊言。我們只能理解為她長久以來渴望一份關愛，而這個人懂得她的內心，欣賞他的文字，她就義無反顧地撲火了，什麼傾城之戀，只是短暫的快樂而已，留給她的是長久咀嚼輕率的苦澀。

愛玲在痛苦中煎熬，卻一刻也沒有放下過手裡的筆，她說一旦停止寫作就會胡思亂想，而這會讓她焦慮。我想愛玲的痛苦是複雜的、深刻的，不僅僅是胡蘭成的背叛，更是她對無法擺脫母親的命運的惆悵。母親比她勇敢，爭取自由，果斷地出國，長久在國外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愛玲在胡蘭成告訴她愛上小周的時候沉默了，她的懦弱等於成全了胡蘭成與周德淑，因為她愛胡蘭成就滋長了胡蘭成的惡習，就是他逃命期間也與范秀美廝混。在信息不發達的舊上海，愛玲守著空房，守著文字，胡蘭成的懷裡卻不停地換著女人，愛玲並不知曉。或許說，當時愛玲是青澀的，不懂得性愛，而胡蘭成是性愛的高手，他們二人夫妻生活不協調而導致了背叛。在愛玲的心裡，默契的談心比性愛更重要，她的愛情是理想型的，豈不知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愛玲的幼稚，註定會栽倒在胡蘭成的經驗之中。「如果我不愛你，我就不會思念你，我就不會妒忌你身邊的異性，我也不會失去自信心和鬥志，我更不會痛苦。如果我能夠不愛你，那該多好。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情感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扔到海中，那麼，我願意從此就在海底沉默。」看著這些發自痛苦心靈的文字，作為女人，我明白她在長久地掙扎著，我更痛心愛玲的婦人之仁。

「失望，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因為有所期待所以才會失望。因為有愛，才會有期待，所以縱使失望，也是一種幸福，雖然這種幸福有點痛。」正因如此，她處於痛苦中依然用自己的稿費養胡蘭成的家庭，一個瘋前妻，四個孩子，這需要足夠的博愛，或者愛屋及烏的深愛。即使他背叛了她，她也擔心他逃亡中受罪，不停地給足他生活費；她一直等到胡蘭成結束漂泊的生活穩定下來的時候，才痛定思痛決定離婚，並且給胡蘭成三十萬元的稿費。這是一位多麼重情又疏財的女子啊，可惜她遇見了負心的胡蘭成！後來，胡蘭成多次想與張愛玲再續感情，愛玲斷然回絕。

她傷透了心，隻身飄洋渡海到了美國，沒有選擇繁華的都市中心居住，卻選擇偏僻的小村，可見她厭倦了都市。在美國，她又遇見了風流的賴雅，也是只想同居而不想結婚，他們分手之後，愛玲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又給賴雅寫了信，這個比愛玲大二十九歲的外國老男人比胡蘭成有責任心，他突然向愛玲求婚，並與愛玲結了婚。然而，不久賴雅病了，愛玲也決定打掉腹中的孩子。他們婚後的生活雖然清貧，但愛玲也能感受到一種平淡的幸福。可惜這種幸福沒有持續多久，第二任丈夫去世了。她再一次陷入一種失意與孤獨之中。

童年的陰影、婚姻的失敗，在她的晚年幻化為對於虱子的恐怖。她十七歲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衣袍，爬滿了虱子。」一個正當青春年華的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想想令人恐怖。不幸的是，一語成讖。張愛玲的一生，正是與「虱子」戰鬥的一生。她自閉、自封，總是埋頭寫一些遙遠的舊上海的故事，揭穿人人衣袍裡面的啃咬心靈的虱子，而這些美國人並不感興趣，所以，她在美國寫作處於窘迫中，沒有打開新的局面。她辛辛苦苦寫出來的一部部作品都被出版社拒絕，為此愛玲不知流下了多少羞恨交加的眼淚，絕望之中她只好為香港電影公司寫劇本以謀生。她佝僂著身子，不停地提著包袱搬家，有人統計她最後二十三年里搬家一百八十次，而且每到一處白晝開著電視、開著燈光，最後安然地死在一張行軍床上，七天之後，才被鄰居發現……

每次當我躺在那張小小的行軍床上，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張愛玲在國外的孤獨以及離去的黯然，一代名揚上海才華橫溢的傳奇女子最終花落異域，悄然而逝，留給世人多麼深刻地眷戀呢？這眷戀，隨著我對她作品的進一步解讀變得格外的沉厚！她，是安詳地走了，留給我們豐厚的文字大餐；而我，每次從行軍床上醒來，總會想起那高傲、冷漠的面孔下隱藏著一顆自卑、孤獨、破碎的心靈；這樣的心靈，註定一生都是孤獨的，沒有五百年的修鍊，斷然找不到半個知音！

劉秀霞，女，字子荷，號南齋居士，甘肅省西峰區顯勝鄉人，慶陽二中教師。著有散文三部曲《獨舞》《獨步》《獨曼》。曾有散文獲「中國百篇散文」獎、全國文學大賽優秀獎、華夏散文優秀獎、首屆海內外華語文學最佳作品獎、紀念改革開放文學二等獎、散文年度二等獎、中國當代散文三等獎、華語散文三等獎。2012年散文集《獨舞》獲第五屆冰心散文優秀獎、慶陽市第十屆「五個一工程」暨第五屆夢陽文藝三等獎、西峰區百件文化藝術精品。2015年散文集《獨步》獲慶陽市第七屆李夢陽文藝二等獎。2017年《獨曼》獲慶陽市第九屆李夢陽文藝一等獎。另有作品在《散文世界》《華夏散文》等報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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