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鄉下人的滋養

有一個晚上，我跟我家大娃說了一陣子話。

說完，我們相對無言，有點冷場。

過了一會兒他說，爸，這次你不準備老生常談啦？我搖頭，可還是問了他，你可記得那些話？他背語錄似的說：人要學好，將心比心，好好活著，好人已經是好報了……

這幾話的確是我老生常談的，那是我祖輩父輩給我的滋養，我想用來滋養他。我總是這樣說：

我小時候，沒看過電視沒聽過廣播沒有看過小人書（後來看過幾本，偷家裡雞蛋換著看的），沒有見過汽車。那時候，不通電也不通公路，四周都是山，偶爾看見一架飛機都能激動小半天……

父母整天在生產隊掙工分，我和祖父祖母在家裡，祖父因病卧床不起，祖母做飯餵雞，我除了玩耍就是玩耍。

總是有好多問題要問的，像個小話癆，雖然很多問題大人們都不知道，但他們還是塑造了我，就像是把一塊泥坯變成了瓦，自保的同時，阻擋一點風雨。從他們那裡，我得到了樸素本真的滋養。

祖母和母親都不識字。

祖母講過一個咬掉母親奶頭的故事，說有戶人家很窮，窮到什麼時程度？連一口針都沒。一天，小孩偷了一口針回來，他媽高興壞了，因為縫衣服再也不用借了。又有一天，小孩又偷了一塊肉回來，他媽高興壞了，立刻煮了，像過年一樣的。結果，小孩長大了，成了大強盜干盡了壞事，讓官府給逮了要殺頭。他提了一個要求，想見他媽最後一面，官府同意了。他媽哭，他也哭，說想吃一口他媽的奶，結果，他咬掉他媽的奶頭說，要是我小時候偷針時你能打我一頓多好呀。

講完，祖母總要說一句，人要學好。孝順就好，懂事就好。

現在想來，祖母說了兩句要緊的話，一句人要學好，一句將心比心。

人要學好，祖母說了一陣子，我長大了一些，她又說了一句，將心比心。水缸里沒水，有時來不及去挑，會到鄰居家去借幾瓢水，每次還時，祖母總會多舀一瓢，我問她為啥，她會說將心比心。

母親也不識字，可她有道理。我捉了幾隻螞蟻放在水裡玩，她說，螞蟻沒惹你呀，要我放掉。她說，世上的東西沒有多的。我拿刀胡亂砍草，她說，草沒惹你呀！我捉蝴蝶玩，她說，蝴蝶沒惹你呀。我晚上朝竹園丟石塊嚇乎鳥，她說，鳥兒沒惹你呀！看她眼裡，人與草木要相安無事，更別說人了。

母親無意說過一句深刻的話，那時候有個年輕人想不開自殺了，母親抹了眼淚，她說，這兒女呀，咋才孝順？好好活著，讓爹娘先死，就算是孝順了。

這句話含著深情，死不可逃避，這句話讓死有了倫理的美感，依序而死就是擔當。

祖父和父親識字，據說家裡有些書，破四時全燒了，再加祖父頭上還有一頂「四類分子」的帽子，他們說話都很小心，甚至大多時候都沉默寡言。

祖父種了一株牡丹，據說比父親還年長，長得高大，他很喜歡。通公路之後，從城裡來了一個人想買，價錢自然不低，祖父不肯。隔了一天，那人又來，又漲價錢。我們都心動了，可祖父還是不肯。我問他為啥？他說，我要看的！

當時我不理解這句話，長大後明白，愛好是難得的，恰好有了，堅持卻是自己的事情。

小學五年級時，有同學丟了鋼筆。老師查，查到放學最後離開教室有兩個人，包括我。我沒偷，那位同學也說沒偷，但都無法證明。後來，不知那同學怎麼說的，我被嚴重懷疑。事實上，是他偷了鋼筆。

我受了委屈，回家哭著咒罵那個栽臟同學要遭報應。

父親就講了一個故事。

說有個人的鄰居偷雞摸狗，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可他一心向善，卻窮困潦倒。他去找一個聰明人問，為什麼壞人沒有被懲罰？

聰明人說，原來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回家之後，他還向善，鄰居還做惡。轉眼三年過去了，鄰居並沒有什麼報應，天天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那個問題又給冒出來了，這一回，他沒找聰明人，他聽說一百多里外的有一個更聰明的老者。他去了，找到了，訴說了，問題也問出來了。

老者說，你的鄰居真的是壞人？他說，是的。高僧說，你覺得壞人該什麼事呢？他說，當然是壞事。老者說，你的鄰居是個壞人，又做了壞人該做的事情，你為啥要看他的報應呢？他成了壞人，就是惡報啊。

父親說，好人已經是好報了，別咒罵那個同學了……

這些事都過去很久了，我時常想起，我的親人們沒有能力引經據典，但都暗合德行，像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像西方的諺語，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圖是「平凡」拍的，霧起來，起來，起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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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文章回顧

我媽（掃盲時，教員讓我媽用毛字組詞造句，我媽說，毛，毛甲申，毛甲申是我大兒！）

吃席（鄉下人吃席高興，狗也高興，如果主人不攆它，它陪著主人去吃個油嘴。人吃好的，脾氣也好，沒人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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