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詞人晏幾道：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北宋一朝，有兩位才子，以「傷心人」的身份流傳於世，其一是秦觀，其二便是晏幾道。

1038年出生的晏幾道，是北宋名相晏殊的第七個兒子。聽到晏幾道啼哭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晏殊已經是年近半百。這位溫潤如玉的老父親，當時已經是朝廷里的副宰相。作為真宗與仁宗兩朝元老，一生富貴優遊，這一刻，他又老來得子，自然是滿心歡喜。

晏幾道，含著金鑰匙，出生在富貴的宰相家庭，自然也是錦衣玉食，享受著宰相公子的富貴榮華。除此之外，更為可喜的是，晏幾道年少時候，就特別聰慧，詩文俱佳。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當年父親晏殊七歲能成詩，十四歲以神童身份參加殿試，被賜進士出身，深得真宗賞識，如今兒子晏幾道彷彿也頗具當年父親的風采，簡直又是一個神童轉世。

一日，仁宗壽宴，朝中舉辦慶典。仁宗皇帝命晏氏父子一起參與，其聽聞晏幾道才名，便令不足十歲的晏幾道填詞一首，以賀盛世。晏幾道果然不負眾望，當場填寫了一首《鷓鴣天》：

碧藕花開水殿涼，萬年枝外轉紅陽。昇平歌管隨天仗，祥瑞封章滿御床。

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聖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

這豪華的宮殿，就像是天上的凌霄寶殿一樣美好。紅色的仙藕花，此刻開得正是嬌艷，還有萬年青樹，滿身翠色，珠玉煙蘿。雖然是夏日，但是水殿風涼，一點都不覺得熱。

如今正是太平安泰，歌舞昇平，處處繁華，而所有的這一切，都離不開英明的帝王！看著您的寢床上，堆滿了各地飛來的封章，裡面滿是祥瑞之事，這是上天也在嘉賞你啦。

金玉滿堂，嬉笑嚷嚷，玉爐里焚著香料，沁人心脾，讓每位臣子都浸潤著皇帝的恩典。

像如今，社會如此太平安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樣的民風，也是陛下聖明的寫照。今晚，滿宮的宮女，全都打扮的特別美麗，為我們的英主，歌頌太平，永壽安康。

晏幾道這首《鷓鴣天》，讓仁宗、父親和滿朝文武都喜笑顏開。

那確實是一段太平盛世，檀淵之盟，北方遼國和宋朝相安太平，幾年之前，西夏戰事也以議和而結束。所以，歌舞昇平，天下太平，可愛仁宗，萬壽無疆。

然而，風雲很快轉向了，「狸貓換太子」那個驚天大案最終還是爆發了，並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1044年，在李辰妃與章獻太后相繼作古約十年之後，仁宗才得知真相。悲痛萬分的仁宗，得知真相之後，對生母百般愧對，又對晏殊等人知情不報深感憤怒，於是一怒之下罷免晏殊宰相職位，命其出任潁州。而不足十歲的晏幾道，也跟隨者父親一起，開始了離京四處漂泊的生活。

1054年，在外漂泊十年的晏殊獲准回京治病，但是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一年後，就悲屈地離開人世。晏殊彌留之際，仁宗心懷愧疚，想要上門探望這位曾經的老宰相，被晏殊拒之門外。

父親的離去，晏幾道失去了最愛他的人，其生活也更加的漂零。在這漂零的歲月里，世事變得動蕩不安，感情也變得動蕩不安，這期間，晏幾道又有一首《鷓鴣天》流傳於世：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總是醉酒更多情，看這春日初繁盛，而我滿心是離情。整理衣衫的時候，又看到春衫上淺淺的香痕，總是讓我想起那個繁華的晚上。我們曾一起舉杯歡歌，惹你將美酒撒到了我的身上，享受你的芬芳斜靠我的肩膀。然而，這麼多年了，我都不曾再與你相見，想起曾經為你痴狂，如今卻是天各一方，我酒醉問天，情何怨，奈何多情總是兩茫茫。

這些年，走過太多的地方，萬水千山雲蒼莽，看著荒野生秋草，滿目翠綠變蒼黃。多少次，勤於趕路，夕陽西下才停放。看著滿樓經常布滿夕陽，總會不停提示我，思念你的悲傷。

看輕雲渺渺，淡抹天邊，而無邊的湖水，映照著南天。這茫茫的天地，茫茫的方向，讓我不知道回去的路，究竟還有多長。

你是我心頭的一點殤，還沒觸碰，就已成狂。滿心的思念，全是我們一起走過的地方，奈何這份相思，應該怎麼述說才好？你是否能真懂我的彷徨？拿著花箋，還未動筆，卻已經是熱淚雙行。苦於相思滿在心，千言萬語也蒼惘，思念如山書難盡，想要平靜，卻難忍，只能對著書行費淚行。

有時候，因為曾經富貴，更會加深如今潦倒。假如沒有曾經的那些美好，如今的落魄也就不會那麼傷心了。

從父親離世之後，晏幾道的生活就每況愈下。年少時候，作為宰相公子，晏家有很多朋友，尤其是沈廉叔，陳君寵家有蓮、鴻、蘋、雲幾個歌女，與晏幾道交情甚好。晏幾道對她們的愛，也是最多。只是，當繁華故去之後，那些錦衣玉食，那些滿面言笑、那些風花雪月，竟也都全部離去了。

春風本是無情客，人情冷暖心自知。

失去了宰相父親的庇佑，晏幾道還遭遇了牢獄之災。1074年，晏幾道的好友鄭俠，向宋神宗進獻了《流民圖》，這副城門小吏筆下的百姓疾苦的鑒證，最後讓王安石變法宣告破產。當然，當朝的變革派，也立刻開始了血腥的反撲：鄭俠被治罪，晏幾道也被牽連入獄。雖然後來神宗釋放了晏幾道，但是對於晏幾道來說，卻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也家財散盡，徹底地淪落為一個潦倒的貴族。

此後的晏幾道，不事權貴，只和黃庭堅、王肱等幾位詞友交好，與詩書為伴，與琴茶為友，填了很多美詞。他的詞里，有很多夢，讓人難辨真幻。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我依然清晰地記著你，依然清晰地記著那時候的繁華。那時候，我們在一起，滿堂都是絲竹之聲，滿堂都是可愛之人，滿堂都是月光美酒。我清晰地記得你在人群中走到我的面前，面含微笑，溫魅迷人。你的髮髻高聳，錦衣束腰，七彩的袖口邊，是一雙嬌嫩的手，嬌嫩的手上，捧著華美的玉鍾。你讓我把那杯酒喝完，我還未來得及推卻，你已經一干而盡，笑意春風，滿臉迷醉的緋紅。

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我們一起笑鬧春風，我們一起歡歌輕舞，我們一起迎風而醉，我們一起看月亮慢慢下沉，穿過楊柳，穿過樓心；我們一起感受春風輕來，穿過桃花，穿過畫扇。那多彩的風月，綠的是楊柳，紅的是桃花，都鑒證著我們甜蜜的廝守。

只是，當初愛得甜蜜有多深，如今思念之苦也有多深。從那次別離之後，我總是萬千次地想你，想你在什麼地方，想你在誰的身旁，想你何時可以與我重逢，朝思暮想，念念成殤，只能在夢裡與你相見，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今天，終於遇到了你，我驚喜地難以自持，簡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在我身邊的你，究竟是真實的存在，還是又一場幻真的夢境。這樣安靜的夜晚，我把銀缸中的蠟燭點燃，在燈下細細地看著你，看著你的容顏，看著你的微笑，看你嘴角輕揚的弧角，這樣才能讓我確信，與你的相見，不會又是夢境。

也許，現實的生活，真的很慘淡，那些繁華的故事，如今只能夢裡找尋。所以，對於晏幾道來說，人生如夢，不如長夢不忍醒。晚年的晏幾道，深以填詞為樂，並將曾經的繁華，全都化作夢，寫入詞中，也許這些夢，就是對曾經繁華最美的祭奠，也是對當下落魄最真的救贖吧。

1089年，晏幾道將自己所有的詩詞整理為《小山詞》。並邀請自己的好友黃庭堅作序。黃庭堅評價晏幾道四大痴絕處：「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

可憐的晏幾道，這位傷心人，在人生的暮年，凝所有的心血，結為一本《小山詞》。《小山詞》面世之後第二年，七十多歲的晏幾道，便安然離世。

縱觀晏幾道的人生，前後對比比較強烈，這也為詞人積累了豐富的情感。這些情感，流露在詩文里，便是傷心。

晏幾道在詞史上的地位，相當於李商隱在詩史上的地位。在宋詞里，寫夢境最美的就是晏幾道，他筆下的夢境，情感飽滿，似真似幻，三言兩語，就讓讀者置身於氤氳迷離的氣氛之中。

【作者簡介】韋煜，中華詩詞學會會員，詩詞世界簽約作者，武漢花葉精舍《韋煜說詞》主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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