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雪山房讀書錄論叢摭拾

一

古之詩賦，皆講求詩骨。譬如曹孟德橫槊賦詩，陳伯玉登台涕下，蓋其感慨發於中而不能自禁，出於己而推於社稷所為作也。故此，後世皆頌之，以為其得孔孟之道也。追而上，則源出《詩》之朴茂懇切，則其跡可循也。

近之詩賦，多擅精巧華靡之事，雖然，風氣匪發端於是。上朔兩漢，而如鄒陽枚叔，司馬長卿之輩，賦園金谷，鋪排文字，佶屈聱牙，或洋洋萬言，一時風氣自高，逐相競也。若再上溯，則屈子宋玉，行吟於湘沅之間，徘徊於朝野之差，有懷而以楚語發之，自得其辭彩工穩纖美，而誠大異於《詩》。

誠說如是，則我中華文藝之「剛」、「柔」二脈，其恃地理之別邪？其分野得無先定邪？其未可知也，或可一校。

二

或曰：「《詩》之發於蒼黃之間，而《楚辭》非然。若以此論，當貴豪邁而輕綺靡。」此言差矣。向使無楚人生而語，勞而歌，代代不息，乃成楚語之風，何屈子得賦《騷》？既發黃天后土間，必分優劣高下乎？吾視所謂強分者，是以己好而推於人也，而推於文也，其不亦謬哉？

三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杜甫《贈衛八處士》

王觀堂所謂「主觀詩人」者，少陵之謂也。主觀詩人不可不多閱世，以積累材料，然後可以兼通天下也。偏少陵一生跌宕浮沉不盡數，而佐以天縱之才，故卓卓橫絕，蔚然終成一宗。譬如《贈衛八處士》即為一也。如使其盡天年與於戶牖之下，而舍舟楫別離之苦，弗放跬步於世，何得腸息煊熱若此，有所遣發邪？

世觀《贈衛》，多視別友之作，深情如此，若酸風射人眸子；然芥舟子觀之，其說死生之理，含而不露，未著一字，而理明甚，放眼汗青，唯右軍《蘭亭》或堪一較耳。

誠說如此，則少陵此情何來？而此技冥冥然有神助哉？非也。如以儒之情照見天下，然後輝映於己，則何慮不至哉。雖然，天下士人皆以其難也，此少陵所以雄於李唐之間矣。

少陵一生徘徊孔孟門牆之內，雖多有辛苦躓踣，亦不敢少有窺望。如李青蓮者，則儒、釋、道、任四派皆通，一生流蕩無所適，安能深情如茲？又如韓昌黎者，則高唱儒教，固亦出孔孟門庭。然其得其理而去之情，乃致朱程興存廢之說，其又下矣。未若杜子美挾建安風力，沉鬱頓挫，衣敝褐而憂廟堂，處陋巷而懷蒼生。如是，而返歸自身，焉得不振響於今古，而睥睨於後世哉？聖人亦有情，如孔丘之哭顏淵，如子美之別衛八：此聖人所以為聖人也。孔丘當之，子美亦當之。

雖然，猶有未樹也。子美《贈衛》詩，叩古今別離，世時代謝之傷，固為後世所高；然其終囿於孔門一戶。倘使之參《老》而通《庄》，則今別衛八，明逢衛九，悲歡交替，固人生之通則，復何必感傷若是？一朝紅顏老盡，青絲吹學；而萬古青史昭名，苗裔敬景，其富有何恨哉？

姑蘇芥舟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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