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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次談話,再無人能讓我畏懼

這世上最艱難的當面對峙不是痛批前任種種不是,不是懇請上司加點工資,不是勸說惡人改邪歸正,而是直言父母——你錯了。

經歷了這場讓我不再畏懼任何人的對峙之後,我仍希望他,強大,有情,善良,有愛,包容,有度……

我希望他能像所有疼愛女兒的父親一樣,好好地愛我。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要準備我的後事了。

1

「去你的『上輩子的情人』!」我在心裡罵了句,帶著和前兩次同樣的目的,第三次敲響面前這扇門。那句不知道哪來的無比煽情的話突然間就火到隨處可見,每看見一次,我就噁心一次。這次來之前,我又想起這句話,來的路上還查了下,出自作家劉墉的《一生能有多少愛》。

「去你的作家劉墉。」門被我媽打開時,我剛在心裡罵了句。

「怎麼又來了啊,還是要找你爸嗎?你頭髮怎麼又剪了?哎?這是哪位?」

「我是長亭同學,維樂。阿姨好!」維樂笑呵呵地說。

「維樂,我同學,大學隔壁班的。」我想我一定面無表情。

維樂還在寒暄著:「我後來背叛了學院去轉學心理學了,嘻嘻!」

「哦,同學啊,稀客稀客……」

劉生跟著進來,換了鞋,放下水果籃子,問候起我媽,他丈母娘。我換了鞋,放下背包就帶著維樂徑直走到卧室。

「前兩次來,她爸已經煩透了……」我聽到媽在身後和劉生訴苦,「我跟你講,他一煩晚上就突然在客廳走動,開電腦看股票,滑鼠響個不停,還開冰箱找吃的,我也睡不好……你們這不是在折騰我么!」

維樂在一旁小聲說著:「加油,這次可以的!」我的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響起我媽上次開門時說的話——「還是要找你爸嗎?如果是那事不用來了……」她上次說著不要來了,最後還是把門開了,像這次一樣。

她每次都說離婚,最後還是回來了,她每次都說不要理了,最後自己還是會主動提起。她總是突然說起:「都是為了你!不是為了你這個家我早就不待了!」突然又變得無比溫柔,說任何話都好像在祈求我的原諒一般,低聲下氣……這讓年幼時的我,包括現在的我,總覺得自己是不是也像我爸那樣,傷害了她。

她像這世上最後一款隨身聽,任何一盤磁帶放進去都會開始循環往複,永無止境。

終於走到了卧室門前。稍大點的卧室都會隔開一角放書桌,假裝是半個書房,這本是知識分子的家居常態,在房間不夠用的當下。然而本來還算寬敞的卧室一旦放了台超大的顯示器,就顯得極其逼仄,極其不協調。他正坐在窗邊的書桌前,背對著我,似乎還不知道我來了。透過他花白的腦袋,我看到靠牆的巨大黑底屏幕,像看著一個重量驚人的黑洞,一旦有誰立場不堅定,就會被吸入未知的暗流中。

維樂用手肘搗了我一下,我想起她來之前說的,不喜歡這個地方,就要轉移對峙的陣地。我對維樂點了點頭,鼓起莫大的勇氣,對著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叫了聲:

「爸,我們去客廳談吧。」

屏幕前的滑鼠「咔咔」響了兩下,黑底屏幕上花花綠綠的走勢圖隨之變換了一下,走勢圖跳動起來,似乎是這諾大的卧室里唯一的活物了。突然,屏幕一黑,他起身,我後脖子一緊,下一秒就會被黑洞吸入的恐懼瞬間將我籠罩起來,我的指尖和腿肚子都在發抖。

「上次不都說了嘛,還要談什麼?」他慢悠悠地回過頭,直直地看著我,淡淡地說完,撅了噘嘴,也看到了維樂。他鼻翼動了動,眯了下眼睛,嘆了口氣,說:「我和你媽把最好的都給了你,有什麼好談的?再說你們現在過得不是很好嘛。」

一陣氣流從窗口沖了進來,窗帘的一兩下擺動,讓我極其困惑。他和我媽,在某些方面,確實是把最好的留給了我,比如那間朝南的卧室。在這個南風北吹的月份,那間房應該滿是愜意的微風,而這個朝北的房幾乎無風,終日悶熱。

南風又北吹,似有故人歸。可是面前的這位是我的故人嗎?我是他的故人嗎?又想起劉墉寫的「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我更加困惑。

「咳!」維樂及時打破了尷尬,「我看叔叔的電腦屏幕也休機了,站著不舒服,我們去客廳坐著說吧。」

「你是誰,來我家幹什麼?」他好像才看見維樂一樣,眉尖上挑。

「我是您女兒同學,我過來是……」維樂禮貌地回道。

「我們的家事,」他向卧室門這邊走了幾步,嚴肅起來,「外人不方便參與,知道不?」

「可是您做錯事情了,甚至犯法了,您知道嗎?」

「哼!我的事需要你來管?你爸媽多大了?你知道要尊敬……」

「我知道要尊敬長輩,所以才用您來稱呼你,在你多次家暴並試圖掩蓋的情況下!」維樂也嚴肅起來,板著臉看對面這個陌生的大伯。面對一個和自己女兒一樣大的女性的質問,我感覺到,他有點羞憤。繼而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八度,試圖用數落學生的態度掩蓋自己的尷尬,更加厲聲呵斥道:

「心理學的研究生應該去醫院看病人去!這是我們家!別瞎摻和別人的家事!」

原來,他很清楚,我又來了,而且還帶了個心理學的同學來撐氣場。

「可是這是我好朋友的心結,我有義務幫她解開!」維樂說話的調子也提高了一個八度,他的厲聲和威嚴只對我有用,對陌生人,甚至於對劉生,也只能算作外人的無禮取鬧罷了。

「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我是怎麼教育我女兒的不用你來管!」他開始面目猙獰起來,「大姑娘家的,別在外面瞎管別人家的閑事!」說完,似乎想收回動怒的面容,一個轉身又坐回書桌前,「咔咔」幾下,激活了黑底的屏幕。

維樂沖我擠了擠眼睛,似乎在說:「看吧!只需幾句話,易怒者就原形畢露了。」轉而對佯裝端坐的那個男人說:「不去客廳是吧,咱們就坐在這說。」

說完走向床邊,坐下,拍了拍床沿,叫我也坐過去。

劉生在客廳,正無奈地聽著「隨身聽」播放,我希望他應和幾句,說些作為我的丈夫,我媽的女婿應該說的話,然而我也知道,任何人聽多了重複的調子,要麼就裹足不前,要麼就無奈地切斷電源。

2

第一次對峙,是我一個人進的家門。那時剛得知自己時日不多。而我有個心結,急需解開,我深知,那是只能靠我自己解開的心結。

我仍然記得第一次對峙那天,我推門進家時,他好像有點驚訝,我媽在一旁喜出望外,忙著去準備茶具餐點。我已經忘了那次具體是怎麼搞砸了的

總之,那場談話在我爸的一頓怒吼,抽起腳上的拖鞋時結束了。還沒來得及說出「我想原諒你」,我就奪門而逃。我爸在我門後把門狠狠一摔!他不知道,劉生就在門外等我。

像每一次看見我媽被打,像每一次我自己被打那樣,我哭得停不下來,很難說清楚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自己的無能。劉生像以往一樣,抱抱我,說:「你不能一開口就提起那些讓他尷尬憤怒的事情。他當然不會承認,你一開始得告訴他,你想原諒他。畢竟這才是你的目的。」

一開始就得試著告訴他,我想原諒他……劉生說的可能是對的,可是我想原諒他嗎?

「如果這個很困難,不如你寫一封信,我幫你轉交。」

我想起我之前寫的那封原諒我爸的信,那封充滿矯情的修辭記事,除了讓自己噁心以外別無他用的信,搖搖頭說:「一定要當面談,要不對峙無效。」

「過幾天,等他情緒好了,我陪你一起吧。」

感謝生命的短暫,僅剩的一個月生命給了我莫大的勇氣去了結我最大的心結。在失眠一周後,我果斷決定再次開始對峙。

第二次坐在父母家中,即使劉生陪我一起,我依然覺得尷尬無比。在我囁嚅著說出:「我想原諒你們……」之後,我爸「哼」了一聲,隨即笑笑,拿起茶几上的茶壺,給我們各斟了一杯茶,說著什麼還是長大了啊,明白我的苦心了。

我媽也在旁邊摻和:「就是嘛!我跟你爸的事,是我們倆的事,跟你沒關係!我早就想你和你爸和好!父女哪有隔夜架啊……」說罷,已是淚眼婆娑,很快就哭哭啼啼道:「你離開家好幾年……就……就從來沒想著回來看看我……」

我聽到她說「看看我」,不是「我們」,也就是不包括我爸。我不由得在心裡冷笑一下,這種家也是家么?不,這不是我要的對峙效果。

「你覺得這種家也是家么?」我問我媽,也是問我爸。劉生拉了一下我,我還說著:「我在外這麼久,你連個電話都沒打過給我,連個簡訊都沒發過!你配做父親么?」這句針對我爸。

我媽愕然。我瞥見那本來要送到我爸嘴邊的茶杯停了一下,又送到他嘴邊,他啜了一小口,徐徐咽下,穩穩地問:「我辛辛苦苦賺錢養家,供你讀書,為了你能有份安穩的工作四處求人……我怎麼不配做你父親了?你給我說來聽聽啊!」

與生俱來的父親的氣場在我的四周瀰漫,我一遍遍告訴自己,那氣場根本不存在,只對膽小的我有用而已。我調整呼吸,在腦海中組織語句,儘力打破那股氣場,卻被他接著先聲奪人:「你倒是說啊!我怎麼不配做你父親了!你看你盡找的些什麼工作!寫的什麼鬼東西!有人看么!」說著猛地起身把茶杯往地上一扔!碎了!

剛組織出來的一點語句被這聲脆響嚇得消失腦海,不!那不是我完全要表達的意思!可是我一時語塞,我到底想說什麼呢?「人類最古老而又最強烈的情感是恐懼。」我沒法阻止我的恐懼繼續蔓延。我頭皮發麻,雙唇又開始囁嚅。

「哼!現在年輕人的通病!自己不行就埋怨父母!」他幾乎是吼著說出來了!「想想我,你老子以前能靠誰?你爺爺奶奶都是農民!能靠誰啊?只能靠我自己!」

我很清楚他又要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我清楚他只是要岔開話題,然而父親說的話,永遠頭頭是道,比任何一個老闆的動之以情都有效。

「我知道照顧你爺爺奶奶,你呢?你看看你自己找的這什麼對象!還比你大十二歲!我都不好說出去!說出去我不丟死人啊!」隨即狠狠罵了一句髒話,剛才抿著嘴品茶的偽知識分子形象全無,又罵:「到現在兩個人連婚禮都不辦,都不知道別人親戚怎麼想的!辛辛苦苦20多年!養了你這麼個白羊狼!都說養女不如兒!我是體會到了!白眼狼!」

我媽又在一旁老好人似的說著:「你爸也是著急啊!你倆就領了個證就結了……這連個儀式都不辦……家裡親戚不知道還以為這,以為小劉怎麼了,是二婚還是經濟不行……」

我看著惡狠狠的他,和討好的她,想起十四歲的一次考試。

那次我考了十幾名,媽不在家,他端坐著,沖著站在面前的我說:「你是不是不想讀書?十幾名,還讀什麼讀?不想讀就趕緊去種田,別浪費我錢!你說話啊!」

我沒回話,我不知道該回什麼。按照以往,我是不應該考十幾名的,這次是為什麼考差了呢?

可是他只是在歇斯底里地吼著:「我問你話!你說話啊!你還要不要讀了!媽的!我養你不如養只狗!」

「什麼!」那是我第一次從我爸口中聽到那樣的話!雖然他已經無數次用各種語言奚落辱罵我媽和拉架的鄰居,然而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如此不堪罵我的話,讓我憤怒又震驚!我抬起頭蹬著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憤怒!我用憤怒的眼神告訴他:

「狗和我不能比!」

「你瞪著我幹什麼!我在問你話!你哭什麼哭!不許哭!」隨即一個巴掌甩過來!

「養你不如養只狗。」

「你說什麼?」他略驚訝地看向我。他罵累了,此刻,正躺在沙發右側的貴妃椅上。

「你曾對我說,養你不如養只狗。」

「哼!不就是這樣嘛!大了,翅膀硬了,想去哪就去哪,也不知道回來看看你老子。養你真不如養只狗。」

「你除了罵人打人還會什麼?你做我父親,不如沒有父親。」

「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做我父親,不如沒有父親!去你媽的!」

他氣得眼球暴起,隨即四下找尋著什麼!很快拾起角落裡的雞毛撣——

「不要動手!」劉生在我們中間擋住,被結結實實地打了幾下。

「去你媽的!我奶奶過世了,我不在乎我說什麼了!我告訴你我為什麼不辦婚禮!」

「你說啊!你倒是說啊!」他猙獰向前,劉生費力地攔住他無邊的怒氣,又被甩了幾下,並未還手。

我嘴唇哆嗦著,終於大聲地吼出:「因為你啊!只要想到婚禮上竟然要被你牽著走過人群,假裝是對和睦的父女,還要在那些刻意營造的感人音樂中落淚,好像和你父女情深的樣子,我就覺得假!到!想!吐!」

劉生伸出一隻手,捂住我嘴,被我拉開來,我繼續吼著:「需要你參加的事情,我全部都刻意放棄!就是不想看見你!我永遠不會忘了你是怎麼打我們的!」

於是,第二次對峙在我情緒失控的情況下,又宣告失敗

還好,我依然沒有告訴他們:我只剩一個月生命了。

絕對不是不忍心,而是,我覺得那是我的底牌,讓我爸安靜地聽我說完所有我想說的所有話的底牌。

我不想那麼早就出底牌,因為一旦出了,就說明我們之間除了對生命將盡的一絲憐惜外,真的沒有任何親情可言了。

我抱著一線希望,希望他能安靜地聽我說完所有我必須要說的話。所以,我仍需要第三次對峙,如果可以的話,會有第四次,第五次。

但是我時間不多了。我聯繫上了教我「對峙」方法的維樂。然後,如你們所知,我時日不多的消息就這樣走漏了風聲。

其實可以的話,我不想打擾任何人。我想找一處臨海的綠地,在我丈夫的陪伴下,安靜地閉眼。

3

現在,這是第三次對峙。沉著敢言的維樂在旁,我依然抖得厲害,為過往的痛苦,也為我自己那些傷人的語句。

整個屋子靜的只剩下屏幕前他厚重壓抑的呼吸,還有我劇烈疼痛的心跳。客廳里不知什麼時候也沒了聲音,劉生和媽正站在卧室門邊,我想我在他們看起來一定像個篩子。直到劉生過來,坐在我身旁,握住我的手,我才坐定,大口呼吸起來。

維樂在一旁說著什麼,我聽不見,我腦海中不時有各種畫面飛過:幼時看到他揪住我媽頭髮往地上摔到嘴唇血肉模糊的畫面仍十分清晰,小學因為沒有寫完作業被他一路拖回院子,被他拿衣架抽到胳膊後背都是淤青的恐懼揮之不去,中學因為沒有進前十被他用拖鞋打到眼睛腫起的痛苦難以忘卻……

大學,只有那一次,是他怕了。當我直接告訴他,你在我眼中就是個人渣如果不跟我和我媽道歉我就不會再叫你爸時,我能從他眼裡看到他心底的害怕。多年後,當我去小學教書時,我才明白,那種害怕就像做錯事的小孩,明明已經知道自己錯了,就是不願承認,想抵賴,還想狡辯,抓住機會還會逮住別人的小辮子不放,說:「你看,他,他,還有他也是這樣的!」意思是,你不能只說我啊,還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此刻又如是,他正狡辯著:「憑什麼說我呢?誰家大人不打小孩?她媽也打過她幾次啊!是吧?」面對維樂的質問,他此刻竟好意思求助似的看向我媽,不想想平日是如何惡毒地打我媽。他似乎真不知道,除了那次,我拿了洗衣機上的零錢,我媽象徵性地用尺子打了我手心幾下以外,真的從沒打過我。

「誰家小孩每次考試都考得好呢?誰家小孩愛寫作業呢?你也是做老師的,你難道不懂打不出結果嗎?再說了,就算是打,也要有個度,你不覺得你那種打已經違法了嗎?你打到你女兒報警,難道你都沒有一絲悔改嗎?」現在是維樂冷靜地反問。

我感覺到,那來自父親的氣場正一點點被維樂的非辯護式反駁給擊退。

「再說,我就從來沒有聽過有父親打女兒的!何況你根本不為個事情!」

「不為個事情?你問問她,問問她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好事!?」

又來了。

「那你自己說說吧,你做的那些好事。」維樂拍拍我肩膀,「深呼吸,慢慢說……」

「對,慢慢說。」劉生在一旁鼓勵我。

於是我慢慢的,從我記事起,說道我上一次回家,中間有好幾次,他止不住地發怒。一次是在我說到暑假作業沒寫完那次,他「騰」地起身,要衝我撲過來,被劉生擋住後,怒吼著:「你不寫作業你還有理了!你晚上在房間不好好學習盡看些看閑書,我打你難道還不對了!」

維樂站起來大聲說:「你就是不對了!怎麼了?當時她是你女兒,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孩,一次作業沒寫完,這很正常吧?你作為一個父親!一個大人,連講道理都不會講,只會打,這不正常吧?就因為作業沒寫完,就因為看閑書,你把她打到全身淤青,讓她第二天回學校被人看笑話,讓她這麼久,一直都做噩夢,經常性失眠,難道你做的對了?」

「你以為當著那麼多人面,被她班主任點名批評我很好受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丟臉!」他似乎沒有聽見維樂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是的!你並不是因為她沒寫完作業打她,你打她是因為,你丟臉了!你,之所以能夠那麼殘忍地打你的女兒,不是像你說的那麼堂而皇之的,是為了她好,只是因為你覺得你丟臉了!」

他愣住,直直地坐回椅子上。我坐在床沿上,坐在愛我的丈夫和朋友中間,繼續說下去,一直說下去。我不知道說了多久……維樂一直在旁幫我補充,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所有的惡言相向拳腳相加全是出於——自己所謂的面子。

最後,我終於把所有不愉快的回憶一一還給了他。或許殘忍,然而我終於不帶髒字地,平靜地說了出來。

「你知道嗎?從第一次看到你打我媽,我就一直睡不好覺,後來你也開始打我,我就經常失眠。現在也是,我晚上經常做噩夢……夢見被你打,夢見你打我媽……我就想問問你,難道你做得對嗎?」

漸漸的,他開始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他只是坐著,被迫聽著,偶爾冷冷地「哼」一聲,問一句:「說夠了沒有?」

維樂握緊我的手,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接著說道:「你知道嗎,如果你打我,真的是為我好,我當然會謝謝你。可是我越大,越清楚,你真的不是為我好。

如果說對於你打我這件事情,有各種主觀的因素干擾我,讓我誤會你,那麼你打我媽呢?難道能解釋成是為了她好?那樣解釋不可笑嗎?我問你一句:這麼多年,你憑什麼打我媽?」

在維樂和我的強硬述說下,我感覺到他的氣場即將散盡。他已不是那個一伸手一抬腳就讓我哆嗦的父親了,我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我站起來,走到他對面,他驚訝地抬頭看著我,聽著我一字一頓地說:

「千萬別再對別人說什麼,你辛辛苦苦把我們戶口遷到大城市就是為了給我一個更好的生活了。實在是太假了!你信么?我就問你,你信嗎?」

可能實在難以理解,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半晌問出一句:「難道不是嗎?我還能為了誰?」

「你的那些信我全部看過!XX!這個名字你記得吧?」

他的表情瞬間凝固,似乎在很費力地抉擇,要不要回憶我說出的那個名字。

「我的爺爺奶奶是農民,你的爸媽是農民,就算你大學畢業又怎樣?就是配不上人家!你找了只有高中畢業的我媽,是希望我外公能給你個一官半職,好在你那同學面前炫耀!在她面前炫耀!沒想到希望落空了吧?我外公連他自己的子女都不給照顧怎麼會照顧你這種只會罵人打人的狼心狗肺的東西!」

「別那樣說!非辯護!用非辯護的詞語!別說侮辱的話!」維樂上前拉我坐回去,劉生怕我爸打我已經站起來擋在前面。

我坐回床邊,看著書桌前的,所謂的父親,他那無比失落的樣子,我從未見過。

「從我記事時起,你就經常打我媽,一直到我長大,等我們搬家,看到那些信,我才明白,你根本不愛我媽。你打她,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麼,或者當著親戚朋友的面說錯了什麼,僅僅是因為你覺得我媽學歷低,配不上你,也沒幫到你什麼。就像你常常說的那樣,是個『弱智!』這是你罵我媽的所有話裡面唯一我能說出口的!你不會忘了吧?當我成績下降時,你也是這樣罵我的,好像只有你是個天才,你周圍的都是弱智!我告訴你!在這些人里,你素質最低!而且你最沒用!因為你除了打罵連好好說道理都沒學會!」

他抬眼看了下我,嘴唇動了下:「你繼續說吧。我素質低,我最沒用,你素質高,你有用!哼。」

「別再對別人說你愛我。你連我媽都不愛怎麼會愛我!?如果你對我們哪怕好一點點,我都會認為你千辛萬苦來大城市的動力是我們,可是呢?你除了打就是罵,如果我還覺得你來城市的目的是為了我們,那我真是弱智了!不!絕對不是!你是為了XX!就是你們那次同學聚會上的XX!」

他抬起頭,無比驚訝地看著我,張著嘴,還是說不出話。我媽懦弱無奈的哭聲傳來,似乎在求我不要說了,就像以往一樣,讓我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又做錯事了,她的痛苦是因我而起……讓我很是心煩。

「你們知道讓我最噁心的是什麼嗎?就是你們假裝為一個家付出這麼多,還要把我帶上,在所有人面前扮演幸福的一家。我演不下去,就走了,走了當然就再也不想回來。」

愣了愣,依然沒等到我想聽的那句話,起身準備走。

「那你又回來做什麼啊?你回來把我痛罵一頓,你就開心了啊?我是不愛你媽!可是哪個爸爸不愛女兒……」

「別跟我提你愛我!我感覺不到!」一旁的劉生拽住我往外走,讓我不要說了,維樂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可是我真的就只有你一個女兒啊!」他帶著哭腔說出來的,仍然不是我要聽的那句話。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想趕快走,然而我還是想說回去:

「對!難得我這個女兒這麼聽話,給你打那麼多年,現在我終於不用給你打了!是不是想我了啊?」

「我真後悔生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一改哭腔,一腳踹在桌子下的主機上!

「別不像個人樣子了!讓我朋友看笑話。」

「再說一遍!」

「我說你現在不像個人樣子!」

「好了好了,別再激動了。」維樂也過來拉我出卧室。

劉生附和著說:「該說的都說了,他也得消化一下,我們走吧,現在這身體,控制情緒啊。」

我幾乎是被劉生和維樂架著拖到正門口,卧室里的男人跟著出來,怒吼著問:「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就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嗎?」

不知不覺中,對峙的陣地已經換到了客廳,空蕩蕩的客廳里,他的怒吼一點氣場都沒有,只能讓我不為所動地聽著。我去跨起我的包,我開始換鞋,我等他說出那句我一直想聽的話——只要他說出來,我一定可以說服自己去原諒他。

然而,他像個受苦受難的女人,像我媽一樣,開始了喋喋不休的述說:「我供你讀書,給你生活費,你就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嗎?一定要當著外人的面揭我短是嗎?我是打過你幾次,還不是為了你……」我感覺到他的哀求,加上前面的哭腔和怒吼……他的情緒變換實在太快,我受不了他的儘力掩蓋。

「你別以為我不理解你,我特理解。」我換上鞋,站好,回過頭看著從卧室追出來的他,握住維樂的手,說:

「控制欲極強的家長,一旦小孩離開自己,首先就會通過經濟制約來達到遠程遙控的目的。你知道嗎,每次你突然給我一千,然後就什麼都不給,好幾個月,什麼生活費都不給,等著我開口求你的時候,我是怎麼借錢打工過來的嗎?你知道我在自習室準備考試卻隔三差五地聽到我媽給我打求助電話,哭著告訴我正被你打時的感覺嗎?你知道,當我想問你和我媽要生活費,卻又不想開口的感覺是怎樣的嗎?」

看著對面茫然卻又憤慨的他,我努力剋制自己,不讓自己罵出來,我深呼吸,大口咽下唾沫,終於咬出了那些字:「那感覺就像自己是個屎殼郎,要從糞坑裡往外掏屎!」

之前的哭腔,哀求,在這一瞬間就變成了怒火,怒不可遏的他抄起客廳里的一把椅子,朝我這邊扔了過來!不偏不倚,砸中了我和上前推擋的劉生。

我還在不依不撓地說著:「你知道當我聽到你在電話里惡狠狠地說她既然是你老婆就應該被你打時有多麼恨你嗎!?」

哭聲隨著我媽急促地腳步聲一起過來,她伸手要碰我出血的額頭:「你最近到底是怎麼了!你是為什麼要過來惹你爸!你走了之後,他很久都沒動手了……我不騙你啊……」

我擦去額頭上留下來的血跡,就像擦去以前所有的傷痕一樣,對我媽說:「看,他即使承認自己不愛你,也不願承認自己做錯了什麼。連句道歉都沒有!這就是你費盡一切心思想要維護的那個他。」

他正在大口喘著粗氣,我看著他花白的頭髮根根豎起,心生不出一點同情。我打開門,最後回頭,問他:「你願意承認你犯下的罪過並為此道歉嗎?」

「我X你祖宗!你個不要臉的白眼狼!媽了個X的!我養你真不如養一條狗!」

「那麼……Bye……」我努力沖著他笑了一下,仍希望我這個除了給他打以外一無是處連條狗都不如的女兒能給二老留下哪怕一點點美好的印象。

「你給我去死!死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我已經背了過去,一邊覺得這話好笑(死了當然就不會回來了),一邊想像著他說這些話的表情,那些表情,這樣的對話,真的讓我很難過,前所未有的難過。我不知道為什麼,又落淚了。不是因為害怕,多少是因為有些遺憾吧。

走出那扇門,劉生在我身後,即將把門帶上時,我轉身猛地推開門——

「如你所願!醫生說我很快就會死了!可能還剩不到半個月吧。」淚如泉湧的我大聲哭著喊出來:

「我死了,就不會被噩夢驚醒了!也不會失眠了!我死了,再也不用為你和我媽的事情困擾了!也不用擔心如果我有了小孩他們要怎麼和你相處了!既然你希望我去死,那麼我死了,也算了卻你一樁心事了!不要再說你養我不如養一條狗!你賺的那些錢你留著後半輩子慢慢享用!別再虧待我媽就好!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他愣在那,半信半疑的和我媽對視,我身後有兩人輕輕拍著肩膀讓我不要動怒。不等他們問什麼,我擦掉眼淚,抬起頭,最後說了一句:「還好你沒道歉,要不我走得不情願。」

第三次對峙,好像還是失敗了。不過,想說的已說完,不需要再來一次了。我甚至忘了我來的初衷,是想原諒他的,畢竟恨一個本應最親近的人是我能體會到的最痛苦的事。

我把門輕輕帶上,走了。

我努力試著不恨你,我想我終於可以做到了。

可是,即便只剩一個月的生命,我仍沒法愛你。

PS

我知道有人看不完,因為這種長篇壓抑的東西,就是看不下去啊。

即使寫完後自己都看不下去,我還是要寫下去。

我知道總有人看完這篇後,依然會說出:畢竟是你親生父親啊,父女哪有隔夜仇。就像我媽那樣。

有的話,歡迎留言。

然後,我會更清楚,這類話題,總得有個人繼續寫下去,直到生命盡頭,不是為了訴苦,而是為了……就是為了寫出來。

最後,這篇只是一個基於「如果我只剩一個月生命」的假設,文中多處來源於生活。如嘰咕群友所言,沒有最誇張的文字,只有更狗血的人生。

感謝大學時對促襟見肘的我一直不離不棄的229宿友,同床半年對我的處境感同身受並不斷開導我的小薇,合租的宿友小玟,以及婚後對我無比包容的,最親愛的丈夫(雖然你們可能沒看過此文)。我深知我的破事兒有時候真的快把你們整瘋了。

感謝本期出題人撓撓,畢竟,讓我最終得以把這些字一個個敲出來的,恰是她出的這個看似悲劇的題目:如果你只剩一個月的生命。

時不我待 筆不輟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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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珍惜你身邊長得黑的人,因為有一天煤礦車經過,你可能就在也看不到他了
說「我喜歡你」已經過時了,學會這些表白情話,直男都能脫單!
「你們沒經過我同意就離婚,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媽,你錯了」
經過分析,我發現這幾種女人真的很難「推銷」出去,希望不會有你
經過這次,黃聖依應該再也不敢和兒子一起接受採訪了
馬云:窮人想要變富人,必須經過3個轉變,否則你此生將一事無成
愛情是從你的城市經過,卻再也不敢停留
四起親媽殺子事件,觸目驚心!為人父母不用經過考試,真是太可怕了!
經過訓練以後,這4種狗狗特別聽話,能夠做到令行禁止
說出的話總是不經過大腦,一說話就會得罪人的星座
不肯做產檢就是孕媽矯情?那是你沒經過這些心酸事,真不怪女人
「我可以等在這路口,不管你會不會經過」
人可以瞬間對別人的問題做出一系列反應,完全不需要經過思考,為什麼?
船隻飛機經過這裡都會離奇失蹤!幾百年來竟無一人能解釋!
經過的,即使再美好,終究只能是一種記憶
你們別再說我男友是騙子了 經過這些天我相信他!
經過對比,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幾種女人的情商是如此之高,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