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終於回老家了——高樹理

母親在老家牛旺屯生活了43年，她在那裡出生，在那裡與我父親辛勤勞作，生兒育女。雖然她跟隨我離開老家、在外生活了41年，也算享福了，但她心裡最惦念的還是老家——黑龍江省克山縣曙光鄉富民村牛旺屯。

在我看來，母親在牛旺屯生活是貧窮痛苦的。12歲時她的母親——我的姥娘親突然不幸病逝，從此他開始操持家務，幫助父親照顧兩個弟弟。與我父親結婚的第十個年頭，即1958年大躍進，生產隊秋天搞夜戰，父親抬窖梁壓吐血了。父親一輩子要強，農活樣樣精通，可從此再也不能幹重活了，是靠母親支撐著這個家。後來父親病情逐年加重，1973年春天終於離我們而去，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四人度過了幾年最艱難的日子。其實母親身體也不好，記得我上高小那年，母親患了重感冒，不停地咳嗽，沒錢醫治，拖了半年多留下了哮喘的病根。在牛旺屯的那些年月里，母親是日日夜夜地勞作，但卻過著極其貧困的日子

母親1976年離開老家，心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在湧泉林場和縣城居住時，差不多每年都要回牛旺屯看看。1986年母親隨我到了中原油田以後，每隔三五年也要千里迢迢回老家一趟。我退休以後，母親病情日漸加重，特別我晚上陪床這兩年，一提起牛旺屯的哪一家或哪一個人，甚至六七十年前的事，母親說得清清楚楚，而且都是說別人的好話，這就是母親的品德。也說明母親對老家的感情是濃濃的，那裡有她可愛的鄉親，有黑土地上生長著茂盛的大豆、玉米、高粱等，以及她留在屯子周圍、莊稼地里的腳印和灑在那裡的汗水，還有那大草甸子上潺潺流淌的泉水和清清的小河。在她看來，老家的一草一木都是親切的。所以，她經歷過的那些貧窮、困苦的日子，在她心裡也是甜的。

2013年，母親病得連上廁所都很困難，卻幾次提出要回老家一趟。我明白她要回去看看曾生活四十多年的牛旺屯，看看那裡的父老鄉親，在走過的毛毛道上踩一踩腳印，也算是告別吧。可是母親病得這樣重，怎麼辦？帶車回去，坐火車軟卧、飛機，設計了幾個方案。雖然母親天天吃遼參、甲魚、人蔘等補品，但長期患病的身體非常虛弱，試一試連下二樓都得我扶著，還得歇兩歇。一看這樣，就取消了回老家的計劃，母親不住地長吁短嘆。

2016年入冬，母親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吃飯需要一點點地喂。有一天她卻對我說：「樹理呀，能不能把我弄回牛旺屯，那火炕一躺多舒服啊！」

我回答說：「媽啊，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回去呀。」

「唉！看來我是真回不去了。」

我立即笑著說：「媽，你放心，到時候我抱著你回去。」

母親當時沒有什麼反應，不一會兒想明白了，說：「你是不是要把我裝在木頭匣子里抱回去呀？」說完自己也笑了。母親最後要回老家看看的這份心愿沒有實現，是我最大的遺憾。

前些年，我們與母親多次商量在濮陽買一塊墓地，到時候把我父親也遷過來。母親百般不同意，她說我的爺爺奶奶、父親及叔叔嬸嬸的墳都在那裡，不能分開。那意思是說，她活著回不去，死後也一定要回去。

2017年2月25日（農曆正月29）11時，母親在百般痛苦中撒手離我們而去。

火化之後，按照老家陰陽先生看的日子，5月4日，我們坐著火車軟卧送母親回老家與父親合葬。母親是第一次坐軟卧，也是最後一次。過去的話成了箴言，我真是抱著她老人家回去的。

第二天早晨火車到了長春，就看見車窗外風雨交加，路兩邊碗口粗的樹有的被大風刮斷。5日中午弟弟從大慶到齊齊哈爾火車站接我們去克山，風雨雖然小一些了，卻仍然不停，我擔心7日上午安葬能否順利進行。

6日早晨，我與弟弟驅車從縣城趕往老家牛旺屯，安排一下第二天安葬的有關事宜。一路上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車到了墳塋地的路邊上，還有一里多地，因路下面地面泥濘，車下不去，我們只能冒雨從松樹林里走過去，地上雖然落滿了松針，但還是弄了兩腳泥。

這塊墳塋地是四十年前集體化時，為了便於機械化耕種，生產大隊在五個生產小隊（五個自然屯）中間選了一塊沙包子地，這七八垧沙包子坡地長不好莊稼，就作為全大隊的墳塋地，離我們屯有三里多。為此，按照統一規定的時間，各家把自家的墳從其它耕地里遷到這裡。雖然提倡深埋，但為了便於祭奠還是留了墳頭。我家的墳塋地在最南頭靠西邊，西面原來是一大片天然柞樺林，現在已改造成落葉松林，松樹有檁子那麼粗。

中午回到縣城，雨竟然停了，傍晚的時候天晴了，天邊露出晚霞的餘暉。

這次回老家安葬母親，事先沒有告知我的同學、朋友和原來的同事，只告之了我們家的親屬。按照約定，工作或居住在外地的親屬今天都集中到縣城。有從山東青島、天津、吉林坐火車來的，有從哈爾濱、齊齊哈爾、大慶開車過來的。在縣城北街一個小旅店安排了16個房間竟然不夠住，又臨時在對面的旅店定了兩個房間。

第二天風和日麗，我們驅車來到墳塋地。連同縣城和五大連池市、北安市、湧泉林場和附近鄉鎮親屬帶的車輛，一共有十來輛小車，還有兩輛四輪農用車。車停在路邊，我是抱著母親的骨灰盒走過去的。因昨天下午和夜間沒有下雨，加之半上午的日晒，腳下已不沾泥巴了。九時開始安葬，一切按照程序順利進行。我在70年代初曾經在湧泉林場工作過，每年春秋兩季護林防火至關重要。五月初樹葉剛剛吐綠，但去年秋天落地的松針卻厚厚一層，還有林子邊和空隙間的茅草，這次下雨之前幹得爽爽的，見火就著，那肯定會引起林子大火。之前我最擔心的就是燒紙錢和扎的紙活，已經做好了不燒的準備。這回下了三天雨，到處濕漉漉的，點都點不著，放心地把紙燒了。我聽見有人說，這老太太真有福，又颳風又下雨，可今天卻亮瓦晴天的，這是前世修來的。一提起老太太的好處，不少人在那裡抹眼淚。

議程剛進行一半，人越聚越多，有一百來人，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牛旺屯現在有60多戶、340多口人，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了，剩下不到100人，都是老弱病殘和打工沒有帶走的小孩。看來屯子里與我家沾親帶故的、在家留守的中老年人差不多都來了，這讓我們十分感動。安葬儀式結束以後回到牛旺屯，從外地回來的親屬原來大多是這個屯的老戶，有的就出生在這裡。有些人好多年沒有回來了，親屬之間也很少走動，有的已三四十年沒有見面了，這次見面就顯得特別熱乎。回來一趟不容易，我張羅著在屯子西頭我表弟家門前照相。父老鄉親太多，怎麼辦？我提議先集體合影，然後我們高家與親屬一家一家地合影，其他自願組合照相。背景是生我養我的牛旺屯，那是一個怎樣的心情啊！有的人可能很難再回來了，也就見此一面而已。比如我的堂姐和姐夫，兩個人都已80來歲，身體又不好，現在住在青島女兒那裡。聽說我母親回老家安葬，非要回來不可，兩個女兒一路照顧，連走路都得用人攙扶著。我的堂姐不住地流淚，因為她知道這是最後的見面，也是永久的離別。

中午在曙光鄉我的同學飯店擺了九桌，大家邊吃邊談。在敬酒時，有的鄉親對我們兄妹說：「老太太回來安葬得很風光，這場面是牛旺屯從來沒有的，你們做得好啊！」這話當時聽了心裡很受用、很舒服。

在外甥家等待三天圓墳的時間裡，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們兄妹離開牛旺屯已經四十一年了，與親屬們很少來往，這次在外地的親屬和屯子里的鄉親參加得這麼多，不是看我們兄妹的面子，是父母在屯子里的威望所致。我想起，父親過去沒少給屯子里的小伙、姑娘保媒、張羅婚事，誰家蓋房子、老人去世，父親都是跑在前面。記得挨餓的1961年冬天，我們屯收留了一個逃荒的小木匠，父親幫助他安排住的地方，又與我姑父的父親——我叫陶爺爺，兩人拉著爬溜，頂著嚴寒，一家一戶地走，這家一盆苞米面，那家幾碗小米，還有的拿一筐土豆、幾棵白菜或一碗大醬或鹹菜。這些東西足夠小木匠一年吃的。想起母親為患病的鄉親打針、幫助孩子多的人家做衣服的情景。我剛參加工作時每月30元，到了開工資的日子，就會來幾位鄉親，這家借1元，那家借2元，無非是買點油鹽、火柴，或鎮痛葯，父親母親從來都滿足他們這小小的要求。記得在外甥家的第二天傍晚，一位姓邢的叫二丫的打來電話。她的奶奶與我姥娘是堂姐妹，我管她父親叫舅舅。她告訴我她在綏化幫兒子帶孩子，她還說我父親是他們家恩的人。那大約是55年前的1962年，她的姐姐剛滿1歲，還不會走路，只會在炕上爬。家中沒人，她在炕上玩耍時掉在了地上，把脊梁骨摔折了，躺在炕上一動不動。抱到公社衛生院，大夫說得到大城市醫治。家裡窮得叮噹響，哪有錢去看病。還是我父親，一家一戶地五角、一元、兩元地求助，加上大隊給了30元的困難補助，湊了100來元。那時一支青黴素才2角4分，去縣城的車票也就8角錢。邢家拿著這些錢去哈爾濱給孩子醫治，雖然沒有徹底治好，但可以自由走路了，就是背上留下一個大鼓包，有點駝背。這事的經過我現在才知道。前些年我回老家，與同學在一起吃飯。家住富國大隊的李澤山告訴我，聽他們屯子韓占元的女兒說，我們家對他們家有恩，好像是土改時的事。究竟怎麼回事我根本不清楚，但韓占元在我們屯住過我知道，他家搬走後房子做了學校，我在那裡上的小學。

從這些事情上我悟出一個道理，人要善良，多做好事不圖回報，大多數人是不會忘記的。我的父母就是最好的見證。

第三天清早，我和弟弟妹妹去圓墳，我們一鍬一鍬地挖土，把墳填得圓圓的。燒完紙，我們跪在那裡磕頭。我淚流滿面，悲切地說道：「媽，把你留在這裡，我們要回去了，你與父親好好地生活吧！」我與母親這是第一次真正的分開，而且是永久的分開。我幾步一回頭，眼淚不住地流淌。弟弟開車送我們去哈爾濱，當晚坐上回河南的火車。

俗話說「入土為安」，母親順利地安葬了，我卻心安不下來。回到家心裡總是空落落的。那些天胸悶、氣短、頭暈，情緒也不佳。沒辦法，只得住院。雖然沒查出什麼新病，但也打了十多天吊針。有朋友說，是老太太病重這幾年你勞累的，或是這次回去安葬操勞的。我心裡明白，有這個原因，主要還是懷念母親。

母親，你一生太勞累了，你在老家好好地安息吧，我會帶著家人經常回去看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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