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剝皮的黃鼠狼附身樹眼，揭開趙鎖與女瘋子的身世奇緣

長白山下，有個小鎮名叫青楊嶺。大約在30年前的一天晌午，年僅14歲、長得虎頭虎腦的趙鎖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夜深人靜，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拐向了荒嶺。荒嶺腳下，有一座廢棄多年、殘破不堪的山神廟。廟內。在堆滿稻草的牆角，睡著一個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的女子。趙鎖看得一清二楚，黑影取出隨身攜帶的繩索和麻袋，貓腰摸了過去。女子被驚醒，「啊啊」喊叫著推搡掙扎。黑影生怕鬧出動靜，「刺啦」一聲撕破衣裳，手忙腳亂地堵住了女子的嘴巴。女子仍在反抗，想逃，黑影揚手摑了她一記耳光，惡叨叨發了狠：「瘋子，閉嘴。再敢亂叫，老子掐死你！」

這幕情景，是趙鎖親口告訴我的。那時，我和他住鄰居，年紀也相當，經常在一塊兒玩。那天，站在巷口的那棵百年老楊樹下，趙鎖如中邪般走了神，片刻之後才驚叫脫口：「我看見了我爹，還有女瘋子！」

沒錯，那個夜半三更扎進破廟的黑影，正是趙鎖的老爹趙皮匠。棲身破廟的女子，則是個不知從何處流落到青楊嶺的瘋子，白天到處亂轉撿東西吃，瘋瘋癲癲傻笑不停。

聽到趙鎖的驚叫，我滿心納悶：巷子里空空蕩蕩的，除了我們倆，再沒有第三個人。「女瘋子在哪兒？」我問。

趙鎖指著老楊樹身上的「樹眼」說：「在那裡面。剛才，它在動，在沖我擠咕眼。」

樹眼，一般只有楊樹才有，也叫癒合瘤，就是砍掉的樹杈留下的傷疤，樣子非常像人的眼睛。可再像也是樹疤，沒眼珠也沒眼仁，怎麼會動？不等我再問，趙鎖的奶奶已奔出院，薅住他的手腕硬生生拽回了家。

當日傍晚，趙鎖又偷偷溜到老楊樹前，一眼不眨地盯緊了斑駁樹眼。我也湊上前，瞪大眼睛跟著瞅，直瞅得眼珠子發澀，也沒發覺半絲異常。趙鎖卻看得渾身一哆嗦，轉身就往家裡跑。恰恰這當兒，趙鎖的老爹趙皮匠迎出來，噴吐著嗆人的酒氣罵道：「小兔崽子，你鬧啥妖？」

實話實說，左鄰右舍對趙皮匠半點好印象都沒有。第一，趙皮匠心腸硬，手狠，吃的是剝皮飯——誰家要宰羊殺兔子，或者逮住野物，比如狐狸水獺黃鼠狼，大多找他處理。而他素來活剝，只需一刀，整張毛皮便完好無損地脫離了骨肉。第二，趙皮匠嗜酒如命，一日三頓，頓頓半斤，喝完便撒酒瘋，打老婆，出手沒輕沒重。聽大人說，趙鎖剛出生沒幾天，趙鎖的娘就被趙皮匠打跑了，從此音信全無，再也沒回過青楊嶺。

面對趙皮匠的叱罵，趙鎖沒服軟，梗著脖子問：「我娘呢？誰是我娘？」

「你娘，呃，跟野男人跑了。」趙皮匠醉得里倒歪斜，打著酒嗝含糊回道。話音未落，趙鎖已漲紅著臉喊起來：「你騙人。我娘就是那個女瘋子，對不對？」

這一嗓子，顯然震住了趙皮匠，也震住了幾個出門納涼的街坊。僅僅一愣神，趙皮匠便掄圓了大巴掌：「小兔崽子，我讓你胡謅八扯。再敢胡嘞嘞，信不信我撕爛你的破嘴？」趙鎖性子犟，沒躲沒閃，繼續叫嚷：「我沒胡扯，我是從樹眼看到的。我娘就是住在山神廟裡的那個瘋子！」

恰恰這時，趙鎖的奶奶手拎柴刀，三步並作兩步奔向那棵老楊樹，邊砍邊罵趙皮匠：「你個混賬東西，我早跟你說過別在樹上掛黃鼠狼，你偏不信邪。還愣著幹嗎？快砍了它啊，一定是它迷住了我大孫子！」

小時候，在鄉下，我沒少聽黃鼠狼惑人心智的故事。據說，野生的黃鼠狼大多有點道行，喜歡附身捉弄人。被它附了身的人，總是神神叨叨地唱，戲詞都是現編的，咿咿呀呀活靈活現。要趕走它，最好的辦法是聊天，對它好言相勸外加連哄帶騙，「請」它自己走。如果不聽勸，就用桃樹枝狠勁抽打，或者騙它說出住處，連窩端掉。長大後，我查過關於黃鼠狼的資料，說它能迷惑人，是因為它的體內生有臭腺，在遇到威脅時便排出一股腥臊刺鼻的臭氣麻痹對方，趁機逃脫。坊間有句歇後語，叫「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其實，黃鼠狼很少以雞為食，它們主要吃老鼠。但那天晚上，從陰惻惻的樹眼裡，我也瞅見了令人頭皮發奓的詭異情景——趙鎖的奶奶一刀接一刀，直砍得樹身傷痕纍纍，樹皮紛紛剝落。突然，老楊樹如不堪疼痛，拼力扭動亂晃，密密匝匝的樹枝也漫空亂舞！

「奶奶，你住手啊！」趙鎖大喊著飛跑過去，阻止奶奶。就在搶下砍刀的那刻，樹眼流淚了。

不，流的是血，殷紅炫目的血水！

隨著血淚汩汩湧出，滴落，樹眼真的動了，活了，像是在放一場老電影。最先出現的，是趙皮匠。趙皮匠的右手握著一把半尺長的剔骨刀，左手緊攥著一隻黃鼠狼的脖子，搖搖晃晃走到老楊樹前，將鋒利的剔骨刀往樹身上一插，隨即從褡褳里摸出根鋼釘，對準了黃鼠狼的腦門。

不用細言，碰上趙皮匠這等狠主兒，黃鼠狼在劫難逃。很快，慘叫聲起，鮮血也順著樹榦流下，染紅了樹眼。

這樣的畫面，對趙皮匠來說已習以為常。隔三差五，他就會把野兔、水獺之類的生靈釘上樹榦，開膛破肚，剝取毛皮。聽趙鎖說，宰殺那隻黃鼠狼前，家裡丟了一隻雞雛。趙鎖的奶奶一口咬定是被黃鼠狼偷走了，就讓趙皮匠扒開了堆在院外的稻草垛。垛子里，除了那隻成年母黃鼠狼，尚有兩隻剛嗷嗷待哺的幼崽。

樹榦狂舞，樹眼血紅，這幕場景嚇得趙鎖的奶奶雙腿一抖，「咕咚」坐在了地上：「兒子，你殺、殺的那隻黃鼠狼成、成、成精了，快用火燒死它！」趙皮匠也驚得酒醒大半，掉頭奔回院提來一桶汽油，「嘩啦啦」潑上了樹身。趙鎖見勢不妙，張開雙臂護住了老楊樹。趙皮匠急了，飛起一腳踹向趙鎖的屁股。趙鎖被踹個正著，趔趔趄趄摔趴在了我的腳下。趙皮匠則飛快地打著火機點燃了樹身。頃刻間，火苗躥升，乾裂的樹皮被燒得噼啪作響。

「快看，樹眼還在動！」趙鎖大叫。

熊熊火光之中，那隻樹眼越來越紅，映在其中的影像也越來越清晰——破廟，草堆，女瘋子。女瘋子像是患了重病，臉色蒼白如紙，只剩下了一口氣兒。

看著看著，趙鎖突然一骨碌爬起，撒丫子就跑。沒跑出幾步遠，忽聽「轟」的一聲悶響，樹眼爆裂，灰燼星星點點，宛若螢火蟲般四散飛濺……

也便是在那晚，我追上趙鎖，問他去哪兒。趙鎖說，他非常確定，女瘋子就是他娘。因為，他從樹眼裡看到老爹帶著繩索和麻袋去山神廟，堵住女瘋子的嘴，捆住她的手腳，然後裝進麻袋扛回家，關進了倉房裡的地窖。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鎖，你不會真被黃鼠狼迷了心竅吧？」我倍感吃驚。要知道，我和趙鎖是兒時最好的夥伴，差不多從呱呱落地就在一塊兒爬。等到會走會跑，碰到最多的人當屬女瘋子。我和趙鎖常捉弄她，還向她扔過爛泥巴。再者，青楊嶺的鄉親人盡皆知，趙鎖的娘生下趙鎖還沒出月子，趙皮匠就打她罵她。情知這輩子沒好日子過，趙鎖的娘才拋下兒子，遠走高飛。不待我琢磨出名堂，山神廟到了。前腳剛跨進門，就見一個人影已扯起女瘋子，惡聲惡氣地罵道：「你給老子滾，快滾啊！」

那個狂躁暴戾、破口大罵的人影，是趙鎖的老爹趙皮匠。恰如在樹眼裡看到的那樣，女瘋子病得很重，奄奄一息，哪還有走路的力氣？趙皮匠手一松，女瘋子又癱坐下去，側歪倒地。趙皮匠登時惱羞成怒，探出大手扼住了女瘋子的脖頸：「你不走是吧？好，老子送你走！」

看得出，趙皮匠是想掐死本就在一隻腳已踏進鬼門關的女瘋子。危急關頭，趙鎖猛撲過去，對著趙皮匠連抓帶打，嗚嗚大哭：「你鬆開她，別碰我娘！」

「她是瘋子，不是你娘！小兔子阿紫，滾開！」趙皮匠還想動狠的，趙鎖猛地張開口，死死咬住了他的手指：「她是我娘。娘，別怕，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誰都不行——

第二天，真相浮出了水面。讓青楊嶺的街坊們萬難料到，女瘋子果真是趙鎖的親生母親。原來，趙皮匠娶的女人不能生育，無法為趙家延續香火。在地處偏遠的山鄉，沒有兒子傳宗接代，就會被人稱做「絕戶」。對男人而言，這是無法接受的恥辱。於是，生性暴躁的趙皮匠對女人非打即罵，毫不留情。一天深夜，又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的女人徹底絕望，兩連夜逃出了青楊嶺。趙皮匠想去找她，卻被趙鎖的奶奶喝住：母雞不下蛋，找回來又有啥用？想生孩子，倒不如去找她。

她，便是常年在青楊嶺流浪的女瘋子。後來發生的事，趙鎖從樹眼裡全看到了——趙皮匠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女瘋子綁回家，關進了地窖。在她消失的一年裡，鄉親們還以為她流浪去了外地。趙鎖降生後尚未滿月，為防止露餡，招人嘲笑，趙皮匠就把女瘋子裝進麻袋，又偷偷摸摸送回了山神廟。趙鎖的奶奶則逢人就說，趙鎖的娘真是狠心，丟下兒子跟一個收山貨的外地人私奔了。再後來，小小年紀的趙鎖和老爹、奶奶鬧得不可開交，索性搭了間窩棚，與親生母親同住，還背著母親翻山越嶺，到處求醫問葯尋偏方，風裡來雨里去吃盡了苦頭。

就在這檔子奇事發生不久，我搬離了青楊嶺。一轉眼，數十年過去。這些年，我始終在想，那棵生在老楊樹身上的樹眼為什麼會動，又為何要告訴趙鎖他的身世？

不久前回老家，我碰到了趙鎖。好友重逢，三杯酒下肚，趙鎖拉開了話匣子：「我奶奶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是腦中風。前年，我爹也癱瘓在床，撐了大半年，也走了。走時，他拉著我娘的手，一再罵自己混賬，不是人。你看，倒是我娘，越活身子骨越硬朗。」

「她的病，好了？」我壓低聲音問。

「好了大半，能記起不少事。」趙鎖說，「她記得最清楚的事兒，是我爹殺那隻黃鼠狼。她說，我爹心腸真狠，不光端了黃鼠狼的窩，剝了黃鼠狼的皮，還摔死了那兩隻幼崽。她看不下眼，就撿走幼崽埋在了山神廟外。我覺得，一定是黃鼠狼的血浸進樹眼，樹眼才有了靈氣。見我娘病得很重，快不行了，它才告訴我實情，讓我去認親救娘，去盡孝。我娘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好人總會有好報。」

是啊，樹眼，默默地注視著蒼生，注視著每個人的善行惡行，就是人們頭上的神明。而好人總有好報，這句老理兒，我亦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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