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半日閑：我陪德清君游南京

上次，我的家鄉文友趙德清來南京短期學習，我的老同學忠場兄請他在江寧吃晚飯，忠場兄打來電話請我作陪，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雖然我現在是仙林一布衣，但我吃飯也是看人的，人不對，氣息不對一點意思都沒有。記得我那天黃昏從仙林坐地鐵一直坐到江寧，改用余秀華的詩句可謂是「跨越大半個南京去醉你」——我願意。

德清君以前不熟悉，我因為在個人公眾號上寫了八九篇有關高郵的文章，被群主趙德清拉進汪迷部落。汪迷部落是高郵影響力最大的文學微信群落，文友大都來自全國各地的汪迷，或跟汪曾祺先生有關的人，比如汪曾祺的公子汪朗老師也在其中。

今年春節回高郵，我有幸應邀參加汪迷座談會，在凈土寺塔下與趙德清巧遇，陽光下是一張年輕的臉（看見這張臉我才知道我真是老了）。這裡我要補充一個細節，趙德清當時見到我時，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熱情，甚至有些那個——用高郵話叫「至尊至貴」，其實這個我非常理解，這種書生的孤傲，我身上也有，高郵許多人身上都有。

上次我有幸寫一篇有關高郵的紀錄片解說詞，請教朱延慶先生對高郵人的評價，朱老師歸納高郵人有三個特點，我覺得特別好：一是自信，稱北方人為侉子，南方人為蠻子，只有自己不蠻不侉；二是性格溫和，這個跟文化和宗教有關；三是內心狂狷，有屬於自己生活準則和態度，看不起不守規矩且張揚的人。

也就是說，我和趙德清這次在江寧喝酒，也只是第二次見面。但文字往往是最能了解人的，價值觀、生活態度、民間立場，尤其是後者對搞文學的人特別重要。也就是說，這些東西往往是衡量朋友的試金石，事實也是如此。在微信朋友圈，每天收到數百條信息，其實一條微信就露出「破綻」，比如喜歡讀書的，比如裝讀書的，比如壓根就不讀書的（我指的讀書不是僅是紙質書）。我在這裡不是強調讀書有優越感，而是讀些書的人就會知道歷史是怎麼一回事，文化是怎麼一回事，我們要做一個清醒的中國人，而不做一成不變的「套中人」。

我在汪迷群里讀了趙德清不少篇文字，他寫得小說很有感覺，說句不客氣，要把國內有些所謂作家甩開半條街。記得他有一篇小說修改後就叫《復興街42號》，正是我原來童年住過的房子，當然小說情節與我沒有關係。

歷史上，任何年代都有勢利眼的人，比如看文章，不是看文章的好壞，而是看他的名頭有多大，比如看畫，不是從審美角度來看，而是看這人拍賣的價格如何。說來說去，這些人都是不懂文章，不懂畫的人。

這次在江寧喝酒，我才知道德清的人生經歷有三點是與我重疊的，一是高郵師範（他是師範生，我是文訓班學員）；二是我們都是南師大自學考生（他自學了中文和新聞兩個專業本科）；三是我們在寫作上，都受教於高郵師範吳毓生老師。我記得從高郵師範走出來的，還有居永貴、錢曉娟等人，經常在高郵文聯徵文活動中得獎，他們都是吳老師的寫作弟子。

1981年，我有幸在高郵師範文訓班讀書，當時教我們寫作課就是吳毓生老師，吳老師身上是有些魏晉名士風度的，上課好像就是帶幾支粉筆，滔滔不絕能一連講上三節課，當時他已經在全國很有影響的《青年文學》等雜誌發表中篇小說和文學評論，他是以作家的心態談寫作，因而最有說服力。當時有人對吳老師這種教學方式還有微詞，其實教師真正的本事，就是在於把「心得」教給學生，重在培養學生的「能力」，那種幾十年不變、照本宣科的教學，才是可悲的。

記得在文訓班，我有一篇在鄉村看電影的作文，受到吳老師大為稱讚，後來居然把俺這篇作文講了三節寫作課（當然只是借題發揮講寫作規律），但對我來說，無疑是一次精神鼓勵的「原子彈」。我後來用這支愛好文學的筆，走南闖北，混文字這口飯吃，飲水思源，離不開吳老師當年的鼓勵，感恩吳老師！

那天晚上喝酒，德清君喝多了，還現場撥通了吳老師的電話，記得我也接過手機與吳老師交流了一下，聽到了久違且熟悉的聲音。

第二天，因為忠場兄急於返回高郵有事，我只好單約德清君陪他到南大、先鋒書店去轉轉，出發點很簡單：因為我在南京生活十八年，深知南京是一個養人的城市，希望能讓高郵同鄉感受一下。沒想到幾天之後，他就寫了下面這篇抬愛我的文字。世界上表達感情的方式有許多種，不過，對我來說，文字的感情是最不可辜負的。

記得那天，我們在先鋒書店咖啡館喝咖啡，我發現德清君突然有了如坐針氈的感覺，原來在我們周圍有好幾位年輕的女孩在那裡看書，尤其是我們鄰座，是一位穿紅裙的漂亮女孩，在那裡寫讀書筆記，或埋頭在寫，或端坐若有所思，整個咖啡館的下午都非常安靜。據後來德清自己也坦白，正是這種「如坐針氈」讓他逃離了先鋒書店。

其實，我很欣賞德清君這種「如坐針氈」，無論是讀書也好，愛好文學藝術也好，是為了把人變簡單，變單純，而不是變城府、變複雜，心靈充盈，內心柔軟，只有成為一個天然的人，對這個世界才會看得分外真切。

老克

趙德清：讀老克

南京老克，江蘇高郵人。

寫下開頭這一句，總覺得有點彆扭。想換個開場白，折騰了半夜，沒輒。將就著吧，這一句確實是我的「老克印象」。

南京老克。名氣之大，起初我不以為然，誰沒個響亮的筆名？！然而，悠閑的半日南京私密游，他在南京的名氣著實很大。在南京大學的「斑駁歲月」里，在先鋒書店的「書山學海」中，老師或者學生，路人或者老友，都很恭敬親和地喚他「徐老師來啦」。就像在家裡轉悠一樣，南京老克帶著我一間房一間屋地介紹著，看南京的老建築，看讀書的小美女。而我就像只木偶，靜靜地看，靜靜地聽，默默地想，默默地記。這是我難得的「浮生半日閑」。這樣的心境，一晃就不見了。但在南京老克身上，分分秒秒都存在著。

南京老克，本名徐克明，土生土長的高郵人。我不認識他。準確地說，2017年之前，我沒見過他。2017年，也就見過兩次。第一次，是正月初三的一個新春茶話會，「汪迷群」自娛自樂的，他是重要嘉賓，由於人多沒能單獨對話過。第二次，也就這初夏半日，他放下手頭上的種種，領著我轉悠，聽他講南京故事。2017年之前，我就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最初，是1988年還在高郵師範上學時，語文老師總說「老克怎麼樣怎麼樣，你這什麼臭稿子，給他拾草鞋都不如」。我什麼都沒記得，就記下了「老克」兩個字，就像山一樣壓在頭上，壓得我不敢寫作，讓年少氣盛的我小心翼翼。見到老克，我不敢說話，生怕說錯，有種文盲面對文豪的感覺。因為見到老克時，他已經是聲名遠播的「南京老克」，江蘇《東方文化周刊》的內容總監，南京資深文化記者編輯。他回鄉省親，能放下架子，參加「汪迷」們的小活動，令大家興奮不已。他送我一本簽名的《南京深處誰家院》，我還沒來得及看就給人借走了。這次在先鋒書店，我重新買了一本，正在讀。這本書一再脫銷，印了兩三次。都說，要懂南京，必須讀這書。他還有一本《南唐的天空》，寫的是江南，所以，要懂江南，必須讀這書。這兩本書是一起出版的。評論家說，這是他這麼多年文化積澱下的「一炮雙響」，而且「響徹大江南北」。入寶山豈有空手歸的道理。在他指點下，我選了史景遷的《前朝夢憶》、朱自清的《文藝常談》、沈從文的《花花朵朵罈罈罐罐》等五六本，不懂也要慢慢讀，才算是不虛此行。

四十多年前，他是高郵師範文訓班的學員，在百貨公司倉庫做保管員的他通過考試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在那個艱難的歲月里，他一直保存著對文學的追求，對人生的思考。他對我說：「在高郵師範的時間雖然很短，但卻打開了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戶，認識到許多好老師，點下了文學的火種。」懷著這一絲樸素的想法，他去廣東打拚過，後來回到南京，入伙《東方文化周刊》，就此定居，化作石頭，融入金陵。「一個人一路走過來，苦是苦了點，但收穫的是人生。」在他身上，我看到那段人生留下的印記。當年如果我畢業之後，也放棄什麼身份體制的束縛，去南方闖蕩，又或者「北漂」，也許也能這般模樣。我在聽著他說，我在跟著他閑逛，其實是在體味他的人生，感受人生的多種不可能與可能。

老克私密游，是南京的一個招牌。這話一點不假。無論是外地人，還是南京人，至交好友都喜歡享受老克的文化之旅。「我愛上了南京這座城市，因為文化，因為歷史，因為有一群人。」他告訴我為什麼喜歡南京，「在這裡，你可以實現若干個不可能，你可以成為你自己。」我都不知道怎麼接他的話茬，「人如何才能成自己」是個深刻的哲學問題。愛好文學是一個途徑，如果再有一座包容的城市和一群契合的友人，那就更好。從南京老克身上，我想到了高郵汪曾祺。

2017年，是汪老逝世二十周年。這些天，五湖四海的「汪迷」們都在以各種形式，表達自己的紀念之情。文藝圈各類媒體也在推送各樣的紀念文章。更有評論說「一個人走了二十年，茶還未涼是為什麼？」因為，汪老的文字「有溫度」。汪曾祺深深愛著他的家鄉高郵，他筆下的高郵充滿了神奇，引得許多人讀後非得到高郵走一走才能心滿意足。汪老的文筆文氣文風，在南京老克身上也能看到痕迹，在《南京深處誰家院》中也能品嘗到一絲絲「汪味」。

中午老克請我在南京師範大學校園就餐。他說，我們是師範生，也是自考生，高郵師範沒了，南師大也算是母校。說的有點無奈和自嘲。南師大學生能把我們這些自考生當作校友么？呵呵。儘管尷尬，我也在老克指引下拍照留念，以便今後得瑟得瑟。這半日，老克帶我拍了許多與南京大學老建築的合影，沾些歷史的光影回去慢慢感悟。點餐時，老克盡找貴的菜肴。我說，就兩人，吃不了。說了沒用，乾脆拿過菜單，我直接跟服務員說。「萵筍拆骨肉、軟兜長魚、涼拌馬蘭頭、菊花腦蛋湯」三菜一湯，兩個人吃也算很豐盛了。老克不過意，又要了瓶啤酒。他不善飲酒，全程只喝了小半杯，臉通紅。

在校園餐廳，我們慢慢吃慢慢聊，聲音小動作輕。在心裡，我由衷地為老克成為「南京老克」而驕傲，高郵出人才啊，高郵人在外面都能有點名堂。「也不是要有什麼名堂。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關鍵是要成為自己。」老克念念不忘地說著他的人生經驗，「你還年輕，多讀書，堅持下去。」「寫好文章，首先要把讀者帶進去，深入淺出地學會講故事，選擇有意思的點；二是要有屬於自己的獨立文化判斷；三是要讓模糊的歷史重新清晰起來；四要有一種文化情懷，以心印心，傳遞溫情。」看他娓娓道來，我不住地點頭頷首，唯有大口大口地喝酒，才能掩飾自己的無知。

半日走來，老克總是很關切地問我走得動不，要不要休息下。我全然不知地說，現在我走路力氣大多了，不似以前走不動，去年開始重視鍛煉身體效果很明顯。現在想想，我當時怎麼沒考慮到老克是年長我許多的老人家唉。當時，他還說過有不少次陪年長者私密游，總是有意無意地安排途中小憩，如有女士更是穿插小吃茶飲什麼的。他的內心，居然這麼細膩，不僅文化學識見解了得，待人接物也是周到之至，難得如此文質彬彬。一個充滿陽光的精神世界，人生道路必然也一路陽光無限。

捧著老克的書睡前閱讀，看到一段有意思的話：「一個地方的幸福指數高不高，到底看什麼？第一，看有沒有高大名貴的樹木；第二，看有沒有無所事事的閑人；第三，看有沒有野貓叫春……」他還說到：「我是一個新南京人，十五年前才來這個城市定居，但要說起與南京的淵源，時光要倒帶40多年前，那時我在蘇北縣城的一個鄉下小鎮生活，奇怪的是，我那時交往的少年朋友中，十有八九都是南京孩子，他們幾乎都是省城下放幹部的子女。記得一位兄長給我講南京教堂的管風琴音樂，令我非常嚮往，至今我還珍藏著他送給我的一套南京風景明信片，上面有明孝陵、雞鳴寺、梅花山、莫愁湖、清涼山……告訴你也許不信，那個時候我的南京話居然比現在講得好。」

看著讀著，就睡著了。真正是，南京深處誰家院，悄立市橋人皆識。一定要抽時間、擠時間，隨老克聽聽崑曲去。

「南京老克」也好，「江蘇高郵人」也好，徐克明是獨一無二的，他是他自己。

我靜靜地寫，你靜靜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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