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風中捕捉丟失的名字……

他們

宋清芳 主持/本期詩人：柳風 英倫 高野

柳風

現居北京。有多部作品獲得國內文學類獎項。

風聲（組詩）

北水

月牙一直守著滄浪之水

——柳枝是波影里的鋒利

風聲是枝頭上的孤單

走進詩經的小路 彎了又彎

柳條抽出了浪花里的

江南 抽出了她的身影

在這寂靜無聲的搖曳里

逐漸深入的垂柳

只想釣起明月 放下波瀾

一條河流 想把自己連根拔起

故鄉的疼痛

魂不守舍的風 在柳上找到了自己的根

離家的月亮回家的燈

無法睡眠的星星 是詩歌的一部分

圓與不圓 月亮

在等一段流水 見與不見

故鄉 在等一個身影

江南的柳琴 觸摸的是軟肋

塞北的柳絮 深入的是語境

那些睡眠以外的柳梢

讓月亮說出了流水以外的疼痛……

風

不給它骨頭，風也會站在枝頭

如果給了它骨頭

它就是弓，它就是箭

它抓住一片寂靜，抓住自己的影子

以及雨的呻吟，終於——

把愛磨成了一道閃電

雲朵不再陰暗，風在雨的七寸上

高歌猛進，低於兩岸的浪花知道

薄如蟬翼的風

正在蘆花的影子里，隱姓埋名

桃花是風的傷口

一縷風守著籬笆的牆

金盆洗手的風

從此收起了自己的鋒芒

桃花是風的傷口 ，一縷清風返回了鏡中

一聲鳥鳴，又劃破了它的平靜

親，風是桃花的一個媚眼

雨是桃花的一種注目

花一低頭，就是詩歌的模樣

她的聲音，一直就在風中

一隻蝴蝶站在風上

馬跑的是天堂 風吹的是嚮往

風吹雪花 吹自己的鋒利

也吹花朵的心事

風吹蘆花 蘆花就是風的孤單

順柳而下的風 被波浪彈來彈去

一個抱緊風的書生

只能隨波逐流 對風而言

思想是它唯一的飛翔

長亭的雨 穿過風鈴的絕唱

我以春的蕩漾 吹開過往

風是柳的腰 風是花的笑

一隻蝴蝶站在風上 風就是蝴蝶的翅膀

月上柳梢

風生水起 一把彎刀 抵達靈魂的深處——

捕風捉影的河流 守著她的心跳

性感的流水 打磨著她的腰

雲朵閃耀的囈語 追著浪尖上的白鳥

柳笛吹著波浪起伏的尖叫

迷途難返的柳絮 飄了又飄

一個人想著另一個人的歡笑

一盞燈點亮了另一盞燈的苦惱

水裡過夜的柳條知道

月亮是被掏空了的鳥巢……

英倫

原名譙英倫。山東齊河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哭過之後》《瘋狂的目光》《夜行馬車》《溫柔的釘子》四部，曾獲齊魯文學年展最佳詩歌獎、第十屆天馬散文詩年度獎等多種獎項，入選多種年度詩歌選本，現居山東齊河。

風吹我

如吹塵土，草芥和更微弱的事物

我翻滾，掙扎，卑微地存活

幸福常被沙礫和石子擊碎

不幸總是突然降臨，如鷹俯衝

如吹故鄉低矮的屋檐，麻雀

吹得漫不經心，但又非吹不可

臨近故鄉，風直撲車窗，我看見

遠處那個拾穗的老婦

腰背比我的母親還駝

恍惚中風用方言喊我的乳名

用淚，戳我眼窩

如吹我流年的舊身，不惜用新長的力氣

風不知我是沉穩之人

除了心裡的佛陀，我的山河

不會被任何事物撼動，包括

她身體里掀起的海嘯

我靈魂里生成的颶風

風吹我，如吹燈籠般的心

搖晃，但不熄滅

盛夏

把石頭逼出水，把草逼瘋

把河水逼得爬牆越院，離家出走

把天逼哭，逼它交出最藍的

那張臉

寵晝如妃，把夜逼得在夏至跳崖

把我逼得氣虛體弱，汗流浹背

像闊綽人的錢，總用不完

把一隻鳥逼得在夜裡鳴叫

那是落單的斑鳩，渴望死去

把狗舌用午間的鎚子煅打

像一塊燒紅的鐵，越打越長，越薄

還有我的夢，如一場陣雨

醒來仍是乾燥的皮膚

還有如一支雪糕般的生活

太熱會化得快，太涼了啃不動

甚至，我還汗漬未消；甚至

我還未備好一碗鹽分適中的水

它就走了，只有樹下

剛掉落的幾片樹葉——

以前我是多麼疏忽

原來衰老從茂盛就開始了

這半青不黃的凋落，越看

越讓人心痛，震驚

解藥

往往不關乎生死，更關乎劇情

在秘籍和宮斗中藏匿

直到大俠吐血娘娘昏迷，才掏出來——

讓愛浴血重生，讓恨永無寧日

我也有一劑解藥

但卻不知道能解哪種蠱毒

或許一生也用不上

我還是天天揣在懷裡

讓自己添些神秘

從而自己對自己，心生敬畏

通常毒死人的不是毒藥

是等待解藥時的恐懼和絕望

很少有人相信，此時

一碗清水，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

就能產生巨大奇蹟

又一個中毒者倒下了

可謂演技超群，樣子逼真

懷揣解藥的人，正策馬而來——

在遙遠處，在這場大戲之外

秋荻誕

從秋天肥碩的腹部誕下你

從《詩經》里誕下你的名字

欣喜瞬間淹沒我的病疼

我愈發懷念那些逝去的親人

我的淚如秋後的湖水般粘稠

頭顱如荻花，白得令人驚怵

這世界多好！我卻正在老去

你卻用生長陪我，還有翠綠

老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儘管微薄

而你送我的，我都分外珍惜

包括你額前微微的捲髮，尖尖的嫩芽

黑柔飄逸的秀髮你會有的

盤根錯節的生活，也會有

在你誕下的很多年前

我們曾失去一位共同的親人

他屬羊，一輩子受窮，到處找草

卻從不啃一口春天的蘆荻

他說，尋著它們瘦弱高挑的身影

才能找到水泊和河流

為此，我必須在你生命里擔當

他的角色

我要讓你幼小的心知道，世界是完整的

在他逝去以後是

在我逝去以後，也是

燈盞

萬物疲憊，且皆生隱退之意

惟案上的燈盞精氣飽滿，躍躍欲試

說昨晚新添的豆油耐燒，口感又好

說今夜要熬個通宵，看夠我失眠的疲憊之態

天漸漸黑下來了，甚至我都有了一絲困意

可它依然置於床頭，遲遲沒有把自己點燃

頗像酒足飯飽的人，恰遇一壺好茶

卻不急於倒出來喝，說多悶一會，味道更濃

其實它那心思，我最明了

無非是天越黑，越顯出它出場的隆重

這不由讓我想起，母親生前晚點燈的習慣

斯人如燈，燈如斯人，一切皆無永恆

當它被光俘虜，它是寧死不屈的一塊黑

當它被黑愛著，它是溫柔的一團火

當它突然亮起，照徹我們的耳廓，額頭，指縫

和靈魂，我們是不是要比它

更高貴一些，才對？

高野

1982年生，河南桐柏人。現居洛陽。出版詩集兩部。與同仁主辦《野》詩刊。

隱喻

我曾無比富饒。

像一座年輕的山峰。

我有蔥綠的心和毛髮用於感受。有深井般的眸子用於安放。

你無限的美

由一對兒鳥，替我驚呼。

啊，你還不知道

一條潺潺的小溪 ，已從我手掌中生出

浪花和雲朵。

我沉默的唇

如同一座未開採的金礦。它深藏的光

只向你吐露。

而你的童話和宮殿

隱藏在一片蔚藍色的光影中。我知道

你將去往那裡。

每當想到：你心有所屬。

便有一次霜降覆蓋塵世。

越來越遠的，地平線上

一座寂靜的山崗，落滿白雪。

油菜花

油菜花一旦開了，就要開很久，很久。

你去割草，它們開著。

你去拾柴，它們開著。

你生病了，它們開著。

某天，你去了一趟遠方。避過幾場雨。

它們還在開。

彷彿為了讓你再多看一眼。

為了讓你記住，它們才肯落去。即使落

也要像開著一樣壯麗。

它們今年開一大片。

明年向遠處開，抱住另一片。在山坡，田間和小路兩旁。

它們的歡樂

就是把所有的黃金攏在一起。

在嬰兒第一聲哭喊里，它們開。

在送葬的隊伍中，它們開。從不躲避世間的悲喜。

我無數次從它們中間穿過。

領著牛羊，晨曦和日暮。

一些金色的蜜蜂

善良，而謙讓。為了相遇，它們藏起小小的毒劑。

我有過短暫的憂傷。

月光下，有來世一樣的寧靜和凄美。

你向時光打聽未來的下落

——給雪子

所有姐妹中

你是最悲傷的一個。所有的雪花

都結束了虛無的飄蕩

忙於落定和轉世。

而你卻跌入塵世的深淵。

你的天空總要深於他人。你的眼窩

儲存過多的海水。

你沉默的唇

關著一座死寂的塔。

孤獨就是上帝。

孤獨就是光芒。

孤獨就是防身術和刀斧。你身披鎧甲，穿越密林

和黑暗的河流。

你在月光下

遇見受傷的小鹿 。當你抱緊

才知道那傷口來自你早年埋下的詩句。

一串濕淋淋的詞語

從你顫抖的雙肩滾落。用詞語塑造的人

此刻並沒有給你安慰和擁抱。

你向時光

打聽未來的下落。你在風中捕捉丟失的名字。

彷彿只有失去的和未擁有的

才能點燃你，才能給你新生。

一把遠方的鑰匙。

一片神秘的花園。

一絲恍惚的光影。耗盡你生命的鹽。

而遠方在不斷重生，和告別。

有時，它又回到起點，露出一副無情的面孔。

牛羊等同於安穩的糧倉

起風了。

沒有一片雲被撕裂。沒有一片草葉

被吹到天空。

灌木林傾心於一次舞蹈。

它白色的肚皮泄露夏日的隱私。

有細心的雲從遠處

鋪開陰涼的光，用於遮住一些淺吟和低唱。

你站在山頂，被風掏空。

又被風聲灌滿。

低頭吃草的牛羊從不為風所動。

等同於一座安穩的糧倉。

父親

想為你寫好一首詩

不是件容易的事。

寫少了，無法回應你額頭上的深淵。

寫多了，草一樣樸素和寡言的人生就會搖曳不安。

而你原本就沒打算

要活在一首詩中。

要活，就要活在自己種栽的果樹下。

要活，就要活在麥浪起伏的風中。

要活，就要活在青山恩賜的水裡，活在柴禾堆起的火光中。

要活，就要跟莊稼活在一起。

跟牛羊活在同一條路上。

這些年，我們總是沉默以對。

中間隔著泥土，墓碑，荒草，幾重破舊的院落。

我們擁有相似的患難。

卻如同兩個不相干的物體走在時間的兩岸。

為了填補糧倉

你以骨頭和血做誘餌。

你不想，那條生活的大魚無論在水裡還是在岸上

都有一張吞噬一切的嘴。

三月的桃花開了

你只想著六月的果實裝滿籮筐。

土曼河 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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