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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回復「愛情」

閱讀君送你一份有關愛的回憶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01

殷川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黃昏時風裡捲起細細簌簌的米粒子,天黑盡時,白鵝毛已狂飛漫卷。

滿城青瓦屋頂,轉眼覆白。

殷川渡口,雪滿棧橋。

橋頭的長樂酒坊,升起燈籠,燒暖炭爐。

落魄琴師輸了與老闆娘的賭約。

他賭的是,殷川今冬第一場雪下起來之前,南朝來的皇后就會被廢。

從這渡口遙向南望去,夜霧中,隱約可見依山而築,巍巍直上的鳳台行宮,宮闕嵯峨,燈火如九天星辰閃爍。昔日艷重天下的南朝公主,如今的北齊皇后,正幽居在此。

這場雪已悄無聲下得紛紛揚揚。

南秦遠嫁而來的寧國長公主華昀凰,眼下還仍是昭陽宮的主人,北齊國君的正妻。

落魄琴師與老闆娘的賭注,不過一壇酒。

皇后會不會被廢,原本與鄉野庶民全無干係。

唯獨殷川一地,既是皇后陪嫁封邑,又是兩國必爭之地,這三年間烽火平息,暫得太平,全賴南北聯姻的維繫。

今歲入冬,廢后流言彷彿是從北邊傳來,不知多少人在暗裡揣測,幽居殷川行宮的華皇后,究竟還回不回得去帝京。

無論南北,從來沒有過哪一朝的皇后,生下皇子未足月就遷出中宮,鳳駕離京,獨自遠居。自此兩年間,皇后再沒有離開過凌雲孤峙的鳳台行宮。

皇帝更不曾駕臨殷川。

然而,不希望廢后紛爭再起的殷川百姓,總盼著流言不會成真,總覺著這位南朝長公主非同等閑。畢竟,沒有哪一朝哪一國的公主,有過這樣驚世的封邑。八百里殷川,都做了她的陪嫁,從南秦送嫁而來的五千羽林精衛,至今駐守於鳳台行宮,遵奉皇后一人號令。

「皇后哪裡是說廢就廢的,堂堂南朝長公主,又生育了皇子,還有這八百里殷川的封邑,天下又有誰不知道,華皇后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呢。」

老闆娘脆聲潑辣。

殷川自從成了長公主的封邑,才得來太平安穩,這份恩惠,殷川百姓都念在長公主身上。老闆娘自己也是半個南人,母家是從南朝徙來的,自然盼望長公主能把這北齊皇后的位子太太平平坐下去。

從京城流落來此的落魄琴師,嗤之以鼻,「婦人之見,可笑,可笑。」

「南朝現今是裴太后臨朝,裴家的天下,先帝一去,長公主就什麼靠山也沒有了。她這皇后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原是侍奉過廢太子,在南朝時就有穢亂名聲,一時狐媚惑主,坐上中宮之位。聽說上月南朝獻給皇上的冬歲禮,又有好幾個美人,裴太后這是恨不得讓皇后立時失寵啊……這二人,勢如水火,可見當年的宮闈穢聞半點不假。」

老琴師捻著下頜黃須,連聲嘿嘿,議論天子家事,如同市井短長。

老闆娘譏誚道:「兩邊宮裡的事,您都像有神通天眼,親自瞧見似的,真了不得!」

眾人鬨笑。琴師臉皮泛熱,不忿道:「老夫當年給宮中樂正大人當侍從時,你還是個吃奶的娃娃!」

滿座都是往來於南北兩地的客商行販,聽琴師在那裡高談闊論天子家事,也時而湊趣鬨笑,大都不以為意。只有一個初次從南朝隨商隊過來販茶的少年,聽得失驚,側身低問左手旁的漢子,「怎麼,他竟不怕官府治罪,這些瘋話都敢講?」

在南朝,不論是當今裴後臨朝,還是昔日先帝在位,言禁酷厲,沒有人敢公然犯上,非議皇室,一旦被官府拿住,輕則鞭撻,重則割舌。

少年的問話,那漢子像全沒聽見,不理不睬。

舊窗吱吱,擋不住外邊風聲如刀。

少年裹緊棉袍,見這漢子穿件臟污的皮袍,在屋內也不脫去氈帽,壓低帽檐,悶頭喝著一碗酒。看他落魄窮酸,少年便把自己的酒壺推到他面前,「來,一同喝。」

那人略抬臉,瞥了少年一眼。

被這雙眼睛照了一照,像七月下暴雨打閃子,少年驚得一縮。

大漢滿臉濃髯,口鼻都被大鬍子遮了,帽檐下只露出那麼雙冷清清的眼睛。

他不答話,少年也默默縮回去,看都不敢再往這邊看一眼。

倒是右手邊坐著的老丈,聽見少年先前問話,悠悠介面道:「這話在我南朝自然講不得,到了北邊,京城裡也不能講。至於外頭嘛,齊人原本是游牧騎射的異族,立國至今,禮法不達庶人,民風向來粗豪。

何況這裡是殷川,南北不屬,官府只是個虛設。你莫怕,也莫學那老匹夫口無遮攔,是非少說……」

少年訕訕應諾,耳里卻聽著那琴師還在喋喋吹噓他從京城聽來的傳聞,說華皇后實則早已瘋了,皇上將她貶來行宮養病,如今兩年都不見好,遲早是要廢了她的。

「老丈,這要是真的,皇后若被廢了,殷川不是又要打仗么?」少年忍不住,又問老者。

老者嘆口氣,無言可對。

少年一時也愁起來,伸手去拿酒壺,驀地發覺,鄰座空空,那個怪人不知幾時已無聲無息離開。

真是古怪,少年推窗,悄悄往外探了一眼。

風卷著雪粒,撲了他一臉,直鑽眼皮。

他只獃獃瞧見,漫天風雪裡,那漢子的身影消失得極快,不似常人。

風雪終於消停時,已是深宵,酒客漸散去。

酒肆臨著渡口,寒江夜風,獵獵透骨。

三分醉意,七分失意,落魄老琴師手拎半壺殘酒,背上負了長條包袱,走出酒肆仍回頭啐一口那不識好歹的老闆娘。轉身忽一抬頭,前方樹下,一抹斜長人影投在雪地。

琴師醉眼惺忪望去,見那人氈帽遮頭,一步步踏著地上碎雪,走了過來。

「我想聽琴。」那人一掀皮袍,攤開的手掌里,銀錠雪亮,照得琴師的醉眼瞬時清明。

「你是什麼人?」琴師錯愕驚異,欲仔細打量,卻見他已轉身朝渡口走去,只冷冷拋下一句「隨我來」。

銀錠的光亮似還在眼前晃蕩,琴師咽了下唾沫,怕那銀光隨之離去,不及深想,拔腳追了上去。那人走得極快,到渡口,上了一艘泊在岸邊的烏篷小舟,立足回頭,朝琴師頷首,「請上舟。」

琴師躑躅,聽得這人語聲清朗,倒不似兇惡匪類,只是穿戴如此寒酸,卻出手闊綽,甚是蹊蹺。正思忖,那人立在小舟上,揚手摘了氈帽,脫去皮袍,又抹去了滿臉虯須。

竟是一個翩翩青衣少年。

寒江月色里,少年側首,目光清寒,容色美而凌人。

小舟離岸,緩緩隨江流而下。

一川冷月,兩岸深寂,不見星辰,只有遠隱天際的朝鸞山之上,鳳台行宮徹宵不滅的燈火,隱約如隔雲端。月滿寒江,也照徹琉璃霜瓦,龍檐鳳壁。

琴師盤膝而坐,從長條包袱里取出不離身的舊琴,置於膝上,「貴人要聽什麼琴曲?」

少年出神眺望鳳台行宮,半晌,一笑,「你是齊人,聽說過《陽台引》、《巫山曲》么?」

琴師驚怔,「貴人是說,昔日南朝宮中御制之曲?」

少年頷首,「你聽過?」

琴師赧然,「這曲子,我等凡夫,哪能得聞。」

傳聞昔日南朝昭明帝為長公主譜了一曲《陽台引》,長公主回作《巫山曲》相和,這兩首琴曲名聞天下,卻只在宮禁內流傳,外間無從聽聞。自長公主遠嫁北齊,不久昭明帝英年崩殂,南朝宮中,也音聲絕矣。

少年從琴師手中取過那張琴,垂目凝神,指尖徐拂,弦動,風裡起了一聲宛妙的輕嘆,空靈之音裊裊而起,盤旋江上。風為之回,川為之緩,陽台氤氳多異色,巫山高高上無極,雲來雲去常不息……渺渺兮清歡,煢煢兮離魂,姽嫿於幽靜,婆娑之人間。相顧交回以顛倒,躑躅流盼以繾綣。

一曲餘音無斷絕,弦上訴復訴。

「這便是《陽台引》。」

少年秀目深垂,寒霜凝結在眉梢。

琴師已聽得痴醉失神。

「此曲已絕,世間不會再聞此聲。先帝去了,長公主遠嫁北齊為後……鳳台行宮,絲竹禁絕,長公主從南朝帶來的古琴,怕是從此喑啞了。」

少年悵然,修勻的手拂過琴弦,緩緩道:「我是南朝人,自幼習琴,先父曾是南朝樂官,宮中琴技第一人。」

「原來是貴人降臨,老朽有眼無珠啊!」落魄琴師雙眼放光,作揖如拱,諂媚得合身就要向少年拜倒。

少年眼不抬,眉不動,淡淡道:「先父獲罪於郭后,被仗殺,滿門充軍。唯獨我一人蒙沈相所救,從此做了暗衛,隨侍先帝。先帝賜我此劍,名離光,我便以離光為名。」

「你……你……」琴師瞪大了眼,張口不能出聲,滿面惶惑驚異。

「我為何將這秘密說與你聽?」少年微微一笑,抬眼望了天上孤月,「因為,今夜,是我能看見這明月的最後一夜,也是你的最後一夜。」

他清寒的眼,直望入琴師駭然欲裂的目中,揚眉輕笑。

「你自然是要死的,每一個對長公主和先帝不敬的人,都得死。」

琴師霍然掙起,跌跌撞撞往後退。

小舟上已無可退之處,舷外是急涌的江水。

少年一笑,「便讓這殷川之水,洗凈你的污言穢語。」

02

雪後的鳳台行宮,巍巍綽綽,籠在冷月幽光里。

次第宮門,直入雲中,直入夜色最濃最寒之處。

深宵宮門已合,十餘名內侍挑了燈,默無聲息地清掃蜿蜒玉階上的積雪。

出使南秦的使節,明日午時前後就到,奉旨前來覲見皇后。

清掃玉階的一名宮人,呵氣成霜,將雙手插進袖籠暖一暖,抬眼望月。

子夜寂靜無聲。

城中驛館內,住進了入夜才抵達殷川的使臣韓雍一行。

明日一早便要覲見皇后,年邁的韓雍早早便已歇息。

驛館閉門,燈火俱熄,守衛昏昏欲睡。

無人留意僻處驛館角落的房裡,文弱的琴師,換了裝束,假須遮面,來去如魅影。

自奉沈相之命潛入北齊,被選入誠王府中,他就成了琴師任青。

明日,他是任青,是被韓雍帶入行宮,獻給華皇后的南朝琴師。

今夜,他是離光,是沈家培植的暗人,是效忠先皇與長公主的死士。

潛出驛館的離光,夜行酒肆。

殷川是長公主的殷川,便是南秦的殷川,是故國之土。今生的最後一夜,他想在故國的土地上再走一走,再喝一口殷川之水釀的酒,看一看那輪照耀鳳台行宮的月亮。

昔年皇城,他曾目睹浩浩蕩蕩送嫁的隊列,雲霞蔽日一般擁著長公主鸞駕遠去。原以為有生之年再不復見,卻不料風雲翻覆,他這一枚棋子,在白子黑子間易色移位,終究落在了鳳台行宮。咫尺之間,重重宮門阻斷,如隔雲端。

沐浴洗去了一身乘雪歸來的寒意和殺氣,離光脫簪散發,盤膝獨坐窗前。

身前几案上,放著一襲白衣,一支玉簪,一具古琴。

那是副使錢玄的心腹隨從親自送來的衣袍簪戴,命琴師任青明日上殿覲見,務必照此穿戴。離光看著案上的白衣玉簪,唇角有譏誚淡薄笑意。

即便相貌六分相似,即便一樣玉簪白衣,誰人又能效仿得了先帝的儀容,可笑那誠王,未曾親見過先帝——天人之姿,塵世里,豈能再有。

誠王煞費苦心,尋到與南秦昭明帝容貌相似的琴師任青,等來今日之機,將他送入殷川行宮,送到皇后華昀凰眼前——以任青之名,隱伏至今的離光,終於等來這一天。

這一天,誠王等了許久,離光、沈相、皇后華昀凰卻已等了更久。

取玉簪在手,緩緩束髮於頂。

再取白衣加身,束帶整袖,轉身回視鏡中。

劍,靜靜卧在案上。

離光肅然雙手奉舉,三起三叩。

先帝所賜,見物如見君。

蘭葉般薄而窄的劍,天生是刺客的劍。

明日這劍將要嘗到世間最芳美的血,她一人的血,將要以所有罪人的血來償還。

她的血是神聖潔凈的,罪人們的血則冰冷骯髒。

她以自己的血,在北齊封凍之地,澆灌出復仇之花,那些背棄君上的罪人們,終將以血來洗清罪孽。窗外月色映了雪,照上劍身,泛起清光如水。許多人的刻骨苦忍,成敗一舉,就在明日,就這把劍上。

劍出,則天下變。

寂夜深殿。

銜鸞琉璃垂蘇宮燈一盞盞照進去,照不透重帷之後,幽沉沉浮動的碧煙。

混含藥味的特異熏香,清苦綿長,從內殿渺渺飄散出來。

侍立在商夫人身邊的年輕宮女,不禁屏息,隱隱覺得這香氣也帶了寒意。

外頭彷彿下雪了,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青嬋,是下雪了?」

她聞聲回過神來,聽見商夫人在問話,忙應了聲是。

「今年雪下得真早。」商夫人頓了頓,似自言自語,「還好韓雍已到了。」

青蟬微怔。

極少見到商夫人過問起皇后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商夫人就像皇后的一個影子,沉默淡漠,彷彿世間事全無一樣與她相干。

在行宮侍奉皇后兩年來,青蟬眼裡的商夫人,從來素衣單髻,不著脂粉,容色雖不美,舉止氣度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即便是皇后初到殷川,病得極重的那時候,也不見商夫人有過慌張失態,只是一步不離伴著皇后。

而今夜,商夫人沒有在寢殿那道黛青雲母屏風後面隨侍,只垂袖靜立於簾下,傾聽外邊的風雪聲。青蟬想,或許是因為,明日來的韓大人,覲見了皇后,便要出使南秦。這多少撩起了商夫人的思鄉之心?

若不是有使臣來,青蟬以為鳳台行宮已被皇上遺忘。

兩年了,皇后獨自幽居殷川,皇上一直不聞不問。

幽居行宮的華皇后,終日素服,為昭明帝和賢恪太妃服孝,連新歲和壽誕也不向皇上問安,彷彿萬念俱灰,一心終老行宮。

如今皇上令出使南秦的使臣前來覲見,多少有些關切之意吧。連商夫人也這般在意明日的覲見,或是盼著皇上回心轉意的。青蟬暗裡揣摩著,卻見商夫人已轉身走向內殿,斜長影子垂曳身後,長裾似流水逶迤。

不知為何,青蟬覺得這端凝背影,比往日多了一分寒意。

鑲嵌屏風上的雲母流轉幽光,商妤在屏風前止步,冰涼的兩手攏在袖底,屏息片刻,才輕悄將合攏的屏風推開。

琉璃光,碧煙沉。

畫案後的皇后華昀凰,素衣曳地,長發披覆兩肩,執了羊脂玉管霜毫,垂首凝神紙上,仍在畫一幅畫。

素手執玉管,膚光比玉色更冷。

商妤將屏風合上,也不近前,也不出聲,攏在袖底的雙手越發冰涼。

「阿妤,什麼時辰了?」

華昀凰的聲音,碧煙般輕微。

商妤走到畫案之側,輕聲道:「是梳妝的時辰了。」

華昀凰抬起頭來,目光平靜得空茫,不見喜悲。

商妤想說些什麼,卻張不開口,喉頭髮苦。

華昀凰緩緩擱了筆,將畫幅捲起擱在案側,起身離了畫案,到妝台前坐下,滿頭青絲披散下來,與一身素衣相映,一黑一白,恍如兩世。

商妤握了玉梳,抬起手來,手腕有些發軟。

兩年間,為亡母守孝,昀凰終日散發,商妤一次也不曾為她梳過頭。

而今日,等了許久,終於到來。

03

正午日光照著積雪皚皚的御狩林苑,碧空無雲,勁風颯颯摧動林梢。

山澗封凍成冰,溪岸圓石覆上薄霜。

風裡裹著猛獸的喘息聲,彷彿帶上一股濁熱腥氣,回蕩林間,嗅到這危險氣息的馬兒,繃緊了周身肌腱,雪鬃如銀,馬蹄踏過地上碎冰,一步步朝那瀕死一搏的猛獸逼近。

猛然,馬身一顫。

平地起了一團旋風,挾裹雪霰,低沉如雷的咆哮震動山林。

那個斑斕的龐然巨影,來得迅疾如電。

白馬揚脖長嘶,鐵蹄奮舉。

驚雲弓,早已怒弦滿張。

扣弦的手,堅如山,凝如玉,寒矢破空,一道烏光去若驚電。

躍起的豹子,半空中巨大身軀陡的一阻,折後扭曲,轟然墜地。

喉頭被一箭貫透,箭尖沒入頭顱,尾端白羽猶自挾著未消的餘力顫動。

御前護衛們策馬賓士近前,高擎天子旌麾,簇擁著一箭獵殺了巨豹的皇帝。

當先一人,騎著紅鬃駿馬,杏色窄袖騎服,綴貂絨的風帽下,雲鬢翠眉,芙蓉笑靨,俏向君王綻。

馮昭媛馳到近前才瞧清楚那頭豹子是如此巨大可怕。

她按住心口,看著猙獰瞪目,瀕死喘息的猛獸有些後怕。

皇上竟然隻身一個人追蹤搏殺這頭豹子,不許侍衛近前!

她抑不住滿心的驕矜和歡喜,恨不得化身成他手裡的弓,腰間的劍,只要貼近著她眼中神祗一樣英武倜儻的君王。

「陛下,下次妾和您一起,別再遠遠拋下妾一個人!」

她朗聲嬌嗔,不在乎尊卑,這裡是遠在京郊的狩獵行苑,不是在宮中,左右都是御前親信,而皇上從來都任著她的性子,喜歡她這份率真。

皇帝卻看也沒有看她,躍下馬,執了弓,大步走近那頭豹。

豹子還有一息未斷,吼間發出不甘就死的喘息。

輕裘紫袍,龍吻玉帶,護甲也不穿戴便追獵猛獸的皇帝,長身凝立,俯視這頭瀕死的獸。豹子森冷瞳孔里的光澤,在垂死中漸漸黯淡。皇帝盯著豹子的瞳孔,輪廓深長的雙眼,褐色眼仁在日光下更透淡如煙晶,冷意直染眉鋒。

齊人自游牧先祖傳下的習俗,武士殺死獵物後,要直視它的眼睛,才能將它的靈魂一併獵取。與利爪的搏鬥,是勇力的角逐;與垂死猛獸的雙眼對視,是心志的較量。瀕死的豹子,眼瞳里最後一絲華美光芒即將淡去之際,皇帝眼中的冷酷也融化,顯露了淡淡的敬意。

「朕仗了刀兵之利,論勇猛,朕未必能贏你。」

驕陽映雪,山林寂靜。

皇帝轉身離開,風氅揚起雪末。

馮昭媛迎上前去。

皇帝一手仍握了驚雲長弓,另一隻剛剛扣弦殺死了猛獸的手,隨意伸來攬了馮昭媛。這隻修長有力的手,手心裡的暖,令她神馳心蕩,仰臉望去,見他修眉斜飛,唇上薄薄噙了笑。

她倚靠在他肩頭,在這一瞬間,不記得他是君王,只識得他是這世間最出色的男子,風華器宇,文采武功無人能出其右;更是一個溫柔地攜了她,在雪中緩步同行的男子。

「看,有鹿!」

馮昭媛眼尖,瞥見遠處林中閃過鹿的犄角,雀躍搖著皇帝的手說,「妾去射那隻鹿來獻給陛下可好?」

皇帝低頭看她一眼,莞爾,將手中長弓遞了給她。

她轉眸,指著那匹照夜白,「妾可以騎它么?」

那是皇帝的御騎,只認一個主人,旁人誰也駕馭不得。

顯然,她暗裡是想讓他帶著,共乘一騎。

於禮數,這可是僭越了。

皇帝卻漫不經心笑了一笑,「去罷。」

他躍上馬背,將手遞了給她。

她緊抓住他的手,仰臉柔柔地笑。

他看著她,眉目間有剎那恍惚掠過,銳利目光在這恍惚間柔軟了。

陽光照進皇帝深邃的眼,眼裡有溫柔微光。

馮昭媛的心,悠悠溺進這目光里。

皇帝一言不發將馮昭媛帶上馬背,策馬緩馳,向林中去追逐那隻野鹿。

踏雪尋鹿,乘風縱馬,倚在這懷抱中,再凜冽的山風也不覺得冷。

馬兒漸漸追上鹿的蹤影,身後卻有馬蹄聲近,踏破林間寂靜,將鹿驚走。

馮昭媛有些氣惱,回首望去,茫茫雪林中,有兩騎疾馳而來。

當先揚鞭催馬的人,卻是大侍丞單融。

內官之首,皇上最親信的隨身之人,大侍丞單融竟然親自飛馬而來。

冬歲狩禮,循祖例,皇帝行完狩禮後,要在御苑行獵三日。

今日已是最後一天,午膳後御駕就要回宮。

馮昭媛蹙眉,什麼事急成這樣,非得在此時擾了行獵之興。

她朝皇帝的懷抱偎緊了些。

單融翻身下馬,在雪地上一跪,雙手奉上一隻火漆封匣。

「陛下,殷川有急奏!」

殷川。

這兩個字令馮昭媛一呆。

皇帝環著自己的雙臂似乎也僵了僵。

看不到身後的皇帝是什麼表情,馮昭媛屏了息,側耳靜聽。

素日里氣靜神定的大侍丞單融,跪在雪地上,低了頭,鬢角滲出汗來。

兩年中,這樣的奏報每月都會送至,將殷川行宮裡的大小事奏知皇上。

卻從來沒有一次,來得這樣急突。

這封急奏,幾乎累死了三匹快馬,一刻不停從殷川飛騎送入宮中。

大侍丞單融親自從信使手中接到封緘了密奏的匣子,目光觸到信使累得滿布血絲的眼睛。單融的眼皮也劇跳了一下。

皇帝一聲不發,也不接那隻藏著密緘急奏的匣子。

「鹿要逃遠了。」

他淡淡開口,像從不曾看見單融趕來,也沒聽見有什麼急奏。

像是渾然不在乎,轉頭催馬馳出,攜她馳入林中,不理不睬,只管去追那隻鹿。

她低頭瞧見他的手,緊握韁繩,握得異常的緊。

馬被他催得疾蹄翻飛。

鹿影在前面密林間掠過。

他一言不發,張弓搭箭,嗖一聲弦動箭去,沒入林中不見蹤影。

沒有射中。

鹿縱躍而逃。

馮昭媛怔怔不敢相信。

皇上騎射精絕,一箭能將豹子封喉,卻射不中那隻鹿。

這一箭著實偏差得遠了,連初通箭術的人也不至於如此潦草。

箭不隨心,弦不應手,只怕是心氣亂了。

皇帝一聲低笑,彷彿自嘲,帶了些許恨聲。

不待她出聲,他掉轉馬頭,對從不捨得鞭打的照夜白,重重一甩馬鞭。

烈馬怒嘶,照夜白化作一道驚電掠出,馳回來路。

馬蹄得得,寒風獵獵,踏得一路積雪飛濺。

單融還在原地一動不動捧著密匣立著,呼出的霜氣模糊了臉上神色。

馮昭媛在單融的攙扶下,下了馬,惴惴立在雪地里。

馬背上的皇帝,一言不發,伸手接過了那封密奏。

他沒有立時展開,也不看單融一眼,只垂目望著那奏函,臉上變幻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彷彿一層寒雲將孤獨無助的陰影,投在這個睥睨天下的君王臉上。

單融低垂的頭,更低了些。

皇上緩緩拆開了那封密奏。

他眉斜飛,眼深斂,神色不動。

可是馮昭媛覺得,他整個人,全不一樣了。

像是臉上起了層霜氣,目光都結了冰似的,一時間就那樣寒了,空了。

御駕原該當日回宮,臨到百官都在宮門前朝服迎候了,卻從御苑傳來旨意,說皇上要在毗鄰御苑的山中禪寺靜思休養幾日,暫緩回朝,靜思期間不見朝官。

一時間群臣錯愕。

皇上自登基以來,勤勉朝政,雖然也時有出宮巡幸,卻從未這般突兀輟朝。

隨駕御苑的馮昭媛,悻悻被送回自己居處,一直盼著皇上宣召,卻也只等來皇上已移駕山寺的消息。

無端端怎會去了山寺靜思,馮昭媛忐忑不安。

這變故突生,定是從那封殷川急奏而起。

六宮之內,殷川是個禁詞,沒有人敢提及,連昭陽宮也一併蒙上避諱之色。

殷川行宮裡的華皇后,彷彿已被宮闈上下遺忘。

馮昭媛進宮才半年,不曾見過那位名義上的中宮皇后。如今要說恩寵,後宮裡不見得有人真正獲寵,至今一個妃位也沒封過。常在皇上身邊侍奉的,是過去在潛邸晉王府里就侍奉過的舊人,容色出身皆不出眾;要麼就是內廷新選上來的宮人,位份都低微。

能伴駕隨行御苑的馮氏已算御前風光的人兒,也只封了昭媛。

馮氏出身也平常,只是個中階武官的女兒。

御苑中,馮昭媛正自幽怨猜尋著,卻出乎意料地有內侍傳了旨意來,竟是讓她跟去山寺隨侍。這破格的殊寵,讓她喜不自禁。

待到了山中禪寺,在寺外客舍安置下來,皇上不見現身,來的卻是單融。

對著這位大侍丞,馮昭媛立時放下了寵妃的身段,客客氣氣地見禮。

單融垂著目光,向來無風無浪的一張臉上,也是一團淡淡的和氣。

「昭媛就在此間好生安置吧,皇上吩咐說,靜思期間不宜受擾,不見旁人。」

他拖長音調,塌垂的眼皮抬也不抬。

這意思是,皇上不會見她,不需要她侍奉,只叫她在這山寺客舍候著?這又是什麼意思?馮昭媛被這一盆冷水潑得有些回不過神,半日前雪中共騎的溫暖還沒散,馬背上的懷抱餘溫猶存,怎麼轉眼間就成了這樣冷冰冰的局面。

直到送了單融離去,看見他示意守在舍外的內侍將大門關上,才驀地轉過念頭來,自己是被當做幌子,隔絕安置在這裡了。

山寺靜思,怕也是一個幌子。

皇上根本就不在這裡。

馮昭媛背後像有一桶雪水順著背脊慢慢澆下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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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戀人: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雖然所愛隔山海 可我相信山海皆可平
《後來的我們》: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精緻·憂愁·仙女頭像:「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此愛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婚姻生活漫談‖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我們合法了: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軍戀】所愛隔山海 山海皆可平
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異地戀又算什麼?
寫給異地戀的你們: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藍星調查手記: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此愛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忽而今夏》: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