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最美是羞色

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這是我讀過很多回的句子。每當讀到這裡時，心頭為之一顫。一個女孩子不可言說的微妙情感，寥寥數語，就被張愛玲以靈動的筆刻畫出來了。

特別是她寫道：「於千萬人之中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兩個平凡的男女，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地相遇了，一句淺淺的問候，就將那淡淡的惆悵、美麗的憂怨浮現在我們面前。那是我們多少人曾幾何時有過的經歷，一旦被智者說出來，會有多少人唏噓嗟嘆啊。

看了這篇小說，我生出了很多的聯想。「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他們站在那兒也沒有說話，那他們在幹嗎？作者沒有直說，但她「手扶著桃樹」，我想：那個生得美的人兒，此時在她心儀的人面前必定是面帶桃花般的羞色吧？那一幅「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美麗，如何不讓人心動？

這就是此文最打動人的地方。泰戈爾曾經說，「美的東西都是有色彩的。」那什麼才是世界上最美的色彩呢？正如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受種族、宗教、歷史、修養諸多因素影響，回答一定是千差萬別。我們這個世界也是萬紫千紅，異彩紛呈，人們會根據自己的喜好將色彩賦予情感因素，我們卻不能為我們所喜歡的物品塗上羞色，而惟有羞色是人所獨有的品質。羞色是人類文明進化的產物，也是人類最天然、最純真的情感現象。

有人說羞色是一種女性特色，其實不然。哈佛哲學大師羅爾斯教授也是非常害羞。因他的課講得出色，在下課時，全體學生起立，長時間鼓掌，他竟像小孩子一般害羞地夾起講義，快步離開教室。一個男人的羞色令人鍾愛，一個大師的羞色則更令人起敬。

我有一位女同事，特別愛臉紅。雖說三十多了，可改不了只要說一些稍帶情色之類的話就臉紅的習慣。人家都說她漂亮，可我說：她在害羞時最美麗。有人不以為然。我說，漂亮女人並不少，可有羞色的女人稀缺。我曾驚訝於女人的大膽示愛，而且是那種毫不臉紅的直露。一個人如果不懂得珍藏自己的感情，她能品嘗到存封的佳釀嗎？如果她太直白的表露，還能指望別人莊重地呵護？正如逢場作戲的買賣，無須臉紅，而那些揩油者哪會有憐香惜玉之念？

羞色朦朧，魅力無窮，它的本質是什麼？康德說：「羞怯是大自然的某種秘密，用來抑制放縱的慾望；它順乎自然的召喚，但永遠同善、德行和諧一致。」羞色不僅是人對自身意識的加強，而且是順應著大自然和人類神聖情感的基礎。羞色是披在人類身上神秘的輕紗，迷離而朦朧。這是一種含蓄之美、一種蘊藉的柔情。

我曾心痛張愛玲的小說《色戒》被魔化，我們無數人因憤怒而臉紅。時代在前進，我們民族含蓄內斂的天性始終不會變。我們可以臉紅，但最好不要因憤怒而紅，而是在某些時候微微泛起的羞色。不論何種民族，羞色，是含蓄的美，是人類最後的一道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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