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漢英 無愛的張愛玲

張愛玲因為其小說集《傳奇》而更具有傳奇色彩，她的家庭、她的生活經歷、她的作品都如傳奇故事那樣吸引著很多人，以致掀起一陣一陣的張愛玲熱。

我讀張愛玲的作品，尤其讀關於張愛玲的傳記作品感覺特別沉重，似乎看到光環後的張愛玲的掙扎與凄涼。可憐的張愛玲，生活經歷中沒有享受家庭的溫暖，婚姻又是如此的不幸，晚景孤獨。從張愛玲的作品中也極少感受到愛的溫暖。

1

無愛的家庭

張愛玲出生於沒落的貴族家庭，父親是滿清大臣張御史張佩綸的少爺，母親是黃軍門的小姐，男才女貌，有錢有閑，可張愛玲的父親結婚不久後開始墮落。張愛玲的母親思想開明，是舊社會的進步女性，對男女不平等及舊社會的腐敗習氣深惡痛絕，就這樣，張愛玲的父母親之間產生了矛盾。

（張愛玲的母親）

張愛玲的母親在張愛玲四歲時出國了。張愛玲在她的小說《童年無忌》里說：「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個美麗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又走了。在孩子眼裡她是遼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是一種生疏的刺激性。」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張愛玲得到的母愛很少，母親的愛在她的感覺里是生疏的、遙遠的，她對母親的愛也是遙遠的、羅曼蒂克的，顯得不那麼真實。

（張愛玲小時候）

哪怕是這樣一種對母親的愛，及至張愛玲17歲逃出父親的家，與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也一點點地消失了。因為張愛玲的到來嚴重影響了母親的生活質量，母親常常說她是害人精。張愛玲在《童言無忌》里這樣寫道：「在她（指母親）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向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母愛的缺失對張愛玲的性格的形成是至關重要的，這樣我們也就能理解張愛玲在小說中從未歌頌過母愛了。

母愛如此，父愛呢。父親與她一起生活了17年，父親在她眼裡只是個吸鴉片的父親，「有我父親的家，那裡我什麼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張愛玲《私語》）。儘管父親履行著他的義務和責任，對她的文學才華極為欣賞，鼓勵她學做古詩，為她十二三歲寫的《摩登紅樓夢》代擬回目。張愛玲在古典文學、文字功底方面的良好素養，與她的父親不能說沒有關係。

（張愛玲的父親）

但父親對張愛玲的毒打、軟禁讓張愛玲刻骨銘心、終身難忘。毒打張愛玲的原因是因為愛玲沒有經過父親和繼母的同意就私自跑到剛從歐洲回來的母親那裡住了幾天，那只是一個17歲的女孩很久沒有見到親娘時表露的最基本的血緣親情。但是父親把對前妻的恨發泄在張愛玲的身上，把張愛玲打得躺在地上了還用腳踢，把她軟禁半年，派專人看守，不讓愛玲外出。軟禁期間張愛玲病了，父親都不給她請醫生，也不給吃藥。從這樣的父親那裡張愛玲得到的是傷害，她逃離父親，也從此失去了父親。

張愛玲在離開父親母親後與她的姑姑生活在一起，姑姑是否就補償了父母親的愛呢？姑姑是受張愛玲的母親的囑託來照顧張愛玲的，是出於道義和責任。事實上姑姑在生活上的確對張愛玲照顧得很好，可是在情感上，姑姑畢竟是姑姑，永遠也代替不了父愛和母愛，何況姑姑的性格是難以接近的呢？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對姑姑的描寫是這樣的：「姑姑在我心目中是個只能尊敬無法親近的長輩，她平時不苟言笑，很少與小一輩人親切地說些閑話。」

（張愛玲與其姑姑）

由於缺少完整的家庭生活與溫暖，缺少父愛與母愛，還受到繼母的虐待。張愛玲的自卑感、孤立無助感常常糾纏著她，她不自覺地將原生家庭生活的陰影投射到周圍的人和事上，似乎周圍的世界危機四伏、充滿敵意，於是形成張愛玲沉默、孤獨、敏感、冷淡、不隨時尚的性格，而這又與她今後的生活道路和寫作息息相關。

2

無愛的婚姻

張愛玲得到過男女間的真愛嗎？張愛玲沒上大學之前，在聖瑪利亞讀書時是個不起眼的女生，生活圈子很小。在香港讀大學期間，她在一群同學中因為經濟困難是那麼自卑，一門心思用在學習上，一心想到英國去，沒有享受到男女間萌動的情愫。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婚姻

開始寫作後，她出名了，打扮與眾不同，這時她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寫作上，與外界應酬也不多，接觸的異性較少，正在這時胡蘭成出現了。胡蘭成是個風流才子、情場老手，一生經歷複雜，他由一介布衣而平步青雲，從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至政府大員的位置，出入於汪精衛的府邸。認識張愛玲時，胡蘭成38歲，已是近不惑之年的人，正值有名有錢時期。用現代的話說，這個時期的男人屬於鑽石級別，正是魅力四射吸引女孩子的時候。而張愛玲呢？這時24歲，只是個剛剛步入社會的女孩子，無論是社會經歷還是男女情感經歷，張愛玲只是如同幼稚園的小孩子。

(張愛玲）

從兩人之間的情況看，張愛玲有對胡蘭成一見傾心的可能性，而胡蘭成只是驚艷於張愛玲的與眾不同。兩人第一次見面就談了五個小時，以後見面多是從早到晚膩在屋裡，倒是很少花前月下、歌廳影院。張愛玲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這與張愛玲平素的性格不大一樣。兩人一起讀書，張愛玲說了很多自己的獨特感受，胡蘭成不僅仔細聽了，還大加讚賞，所以張愛玲說「因為相知，所以慈悲」，胡蘭成對張愛玲的「知」讓張愛玲感動，所以張才不管不顧，以身相許。

（胡蘭成）

可張愛玲得到了胡蘭成的愛嗎？讓我們來看看胡蘭成寫的《今生今世》「我連不以為她是美的，即使不喜歡她，還只怕傷害她。」「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甚麼叫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也不是那艷法，驚也不是那驚法「

對張愛玲，胡蘭成沒喜歡，只是張愛玲的驚艷把他」對美的喜歡亦有定性的感情「打翻了，」我竟是要和愛玲斗「，胡蘭成只是要征服這位才女，」對著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關心她的身體和生活。「

對於胡蘭成的關心，張愛玲能不感動嗎？這個逃離了父親，沒有父愛的女子，從一開始恐怕在胡蘭成了身上宣洩著被壓抑的戀父情結。

張愛玲送相片給胡蘭成，胡蘭成說：」我只端然地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各種感情與思想可以只是一個好字，這好字的境界是還在感情與思念之先」，可見胡蘭成對張的情義是「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只是一廂情願。

「我到南京，張愛玲來信，我接在手裡，像接了一塊石頭，是這樣有分量，但並無責任感，我且並不那麼相思，只是變得愛嘯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象是過了燈節，對平常日子轉覺另有一種新意」，正因為胡蘭成對張愛玲只是喜歡而已，所以胡蘭成在與張愛玲結婚四個月後即1944年12月就與武漢的17歲的護士周訓德混在一起了，還打算納小周為妾。1945年8月日本投降後胡蘭成開始逃亡，在逃亡過程中又與比胡蘭成大兩歲的寡婦范秀美同居。

（張愛玲）

從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婚姻中，我們可以看出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正如《詩經》里說的「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重在相互的責任，重在兩人相知相戀，重在刻骨銘心。

而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愛似乎更重在相知，重在男歡女悅，重在喜歡與欣賞。傳統文人對婦女的賞玩心理，在他身上很明顯，張愛玲的聰慧異秉，小周的單純，范秀美的美麗賢淑，他都喜歡，都是好，凡好的他都要。

所以張愛玲終於不能忍了，如胡蘭成在《今生今世所》寫「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所以要自衛了」，於是在1947年6月她給胡蘭成寫的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的了。這樣的決心，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的考慮的，唯彼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在與胡蘭成的婚姻中，張愛玲付出了自己的愛，卻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愛，孤寂的張愛玲一生都不提這段感情，可見胡蘭成對她的傷害有多深，但是她只能自己舔自己的傷口。

張愛玲與賴雅的婚姻

如果說張愛玲在地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中雖沒有得到愛，卻還付出了真愛，那麼張愛玲的第二次婚姻呢？中間有多少愛的成分很值得懷疑。張愛玲到美國後，1956年36歲的張愛玲與65歲的美國人賴雅結婚，賴雅是個江郎才盡的落魄文人。

」張愛玲當時隻身到了美國，沒有人知道她認可她，她的創作前景並不如意，她很明白自己恰如無根之萍，沒有什麼可以依靠。「

」她可能選擇賴雅做了依靠，而賴雅雖年齡偏老（比張愛玲大近30歲），但心理倒還年輕，且對她既熱情又關心，這使離國萬里孤身流亡在外的張愛玲不能不感到一種慰藉，她到底還是需要一個安穩的家，沒有人天生即願與孤獨為伍。「（《月光下的蒼涼：張愛玲傳》）。

所以有人說張愛玲是為了得到綠卡才和賴雅結婚的，我們姑且不去猜張愛玲與賴雅結婚的目的，只看最後的事實。

（張愛玲與賴雅）

張愛玲和賴雅結婚後，才發現賴雅根本做不了她的依靠，他既沒有錢，又沒有房子，身體非常差，還多次中風，需要張愛玲來照顧，張愛玲不得不拚命寫作，才能養活兩個人，可自己努力寫出來的作品並沒有得到美國的認可。

在這種情況下，張愛玲又有多少心情來感受愛的溫情呢？張愛玲甚至對賴雅有些不耐煩。1961年秋天，她出訪台灣，途中獲悉賴雅中風，張愛玲竟然沒有回美國去照顧賴雅，而是在香港呆了半年後才回美國。張愛玲與賴雅結婚11年後，賴雅去世了。張愛玲只是與賴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否」生死契闊，與子相悅「還很難說。

讓人唏噓的是，賴雅的身體和經濟狀況都無力撫養孩子，所以他讓張愛玲打掉兩人的孩子，致使張愛玲一生無子，孤老而死。張愛玲死後一個星期才被房東發現。

張愛玲的兩次婚姻的對象都是比自己大的男人，胡蘭成比張愛玲大14歲，賴雅比張愛玲大近30歲。一個風流成性、一個年老多病，按照世俗的觀點，兩人都不是值得託付終身的人。兩個男人都屬於富有才華的文人，都是能說會道的男人。文人的感知大多都是特別敏銳的，看穿一個比自己小那麼多的年輕女人的心思不是輕易而舉的嗎？何況這兩個男人都能說會道呢？征服張愛玲這個內心孤寂、自視清高的女人簡直易如反掌。

（張愛玲）

張愛玲對這兩個男人都是非常好的，盡到了一個做妻子的本分。胡蘭成逃亡時，一直是愛玲郵寄生活費，甚至愛玲在給胡蘭成的分手信上都附上了30萬元的生活費。

賴雅與愛玲結婚後多次中風，在他人生的最後兩年，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是愛玲一直照顧他。賴雅每月僅僅有少得可憐的52美元的社會福利金。愛玲拚命寫作，甚至寫到眼睛出現嚴重的眼疾，才得以養活兩人。

張愛玲在兩次婚姻前寫的作品都消解了男女之間的情愛，而她自己的婚姻不也應驗了她的作品中所寫的嗎？她與賴雅的婚姻不也有種種無奈嗎？她的兩次婚姻不也是個」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張愛玲的早期作品寫了很多「私語」，後來卻對自己的婚姻一字不提，是值得人們深思的。

3

人間無愛

張愛玲在生活中沒有享受到家庭的溫暖，沒有得到父親母親的愛，在社會上她經歷了世事的動亂、香港的淪陷，上海也只是一個孤島……這些不自覺地左右著她對外部世界的感受方式及態度，影響著她的性格，影響著她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理解人在社會環境中的位置等。她對人性中的「惡」比別人敏感，她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人間無愛。她的作品，特別是小說集《傳奇》反映了這點，下面就《傳奇》里的幾篇小說為例進行分析。

無愛的親情

血緣親情是人類最自然最原始的情感關係，對血緣親情的描繪，成為張愛玲小說世界的重要內容，但它解構了我們已經成為習慣的價值理想。在她的筆下找不到一篇歌頌父愛或母愛的作品，親子關係被還原為普通的人與人的關係。

（張愛玲與《金鎖記》）

人與人之間本質上是自私、虛偽、冷酷的。她的筆下出現了瘋狂的吞食子女幸福的「母親」形象，《金鎖記》里曹七巧就是典型；出現了為使自己能繼續荒唐，不惜鼓動女兒做別人小老婆的父親形象；出現了為保住自己私房錢不被暴露，寧可讓女兒病死的父母；出現暴虐的父親、被摧殘的麻木和變態的兒子。如《花凋》寫了血緣親情的冷漠、自私，《琉璃瓦》里的姚先生對七個女兒婚事的「周密計劃」等。

無愛的情愛

張愛玲的作品幾乎都離不開男女之情，但她消解了男女之間的情愛，她調侃著一個個愛的夢幻，並把它們輕輕的擊碎，還原一個無愛的性愛。她是借婚姻與性愛來審視人的生存狀態，審視人性中的種種醜惡與無奈，如《沉香屑 第一香爐》里的薇龍與喬琪喬，如《年輕的時候》里的潘汝良為戀愛而戀愛、沁西亞為結婚而結婚。《金鎖記》里的曹七巧沒有得到過愛，也沒有愛過別人，她和小叔子季澤之間的糾葛並不是說她真的愛季澤，而是壓抑的情感和性慾的虛幻的寄託。她需要一個健康的男人，沒有得到，近在眼前的季澤風流成性，而她誤以為自己愛他，而實際上她對季澤正如《亂世佳人》裡面的郝思嘉對衛希禮一樣，是自己虛幻的印象。季澤更沒有愛這個嫂子，只是想利用她而已。

（《傾城之戀》劇照）

《傾城之戀》從標題看應該是一個感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讀完了才知道是個「說不盡的蒼涼故事」。白流蘇是為了走出那個家庭，找到經濟的安全，用盡了手段來吸引男人。男主角范柳原是個玩世不恭的情場老手，他有錢但沒有責任心，他用盡手段來使你白流蘇甘心成為自己的情婦，雖說流蘇的身上有他欣賞的一些品格，他希望在這個完全中國化的女人那裡得到一點心靈的慰藉。只是傾城之災，成全的這對各懷心事的男女，結了婚，能夠過上七八年平穩的生活。但是傾城覆滅時獲得這一點「真心」也不是相愛之心，只是荒涼中的一點依靠。

（張愛玲）

總之，張愛玲親身感受到了人間的無愛，又把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她的作品中，消解了血緣親情，消解了男女愛情，人間無愛成為她前期作品的意識結構。

（寫於2004年5月，刪改於201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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