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你過去已經消散的記憶

人表達的永遠不是他所說的內容，而是渴望被理解的心情。

消散的記憶

by 單菱

除去被書堆填滿的高中記憶，再除去已淡忘的小學記憶，剩下的，只剩唯一快樂的初一。

我在離家十幾公里外的民辦學校上初中。每個星期天下午與手機電腦揮淚訣別，穿上粗糙悶熱的校服，在晌午的烈日下，痛苦坐兩個小時的公交，然後極不情願地走進悶熱的教室。我享受公車上的時光，只可惜沒有音樂。公交車顛顛簸簸，缺的就是一點節奏的搭配。公交車上會有形形色色的人，有扛著粗麻繩抽著劣質香煙的農民工，有襯衫挺拔妝容精緻的白領，還有婆婆與兒媳的冷言冷語，孩子與孩子的你爭我搶，丈夫與妻子的推推搡搡。我觀察顛簸的車上一心二用的每一個人，試著在心中邊配樂邊給他們編一個故事，有時會記錄下來，很多的則是遺忘在平行時空的長路上。儘管記錄，也只會寫一點開頭，就任憑它停留在空白的稿紙上，最後忘得一乾二淨。從中我悟出一個真理：沒有多少人會真正將他人的人生放在眼裡。

教室背光，我縮在角落裡，沒有風，沒有新鮮空氣，只有飽含二氧化碳的氣體在破壞呼吸系統。氧氣寥寥無幾，待一會兒，簡直要窒息而死，入鼻儘是大分子的廢氣，像是在煉油廠聞到的味道。我探出頭，望著對面古老的違章建築，一邊呼吸著微微的清風。

對面是被電線纏繞的舊磚樓，水泥地發黑生蘚，泡沫箱里的番茄萎縮成一個發皺的紅色小球。樓里住著一個老師，每天上樓收衣服時，偶然會看到學生上晚自習。再偶然一點，他會看到從一排排後腦勺中，一個頭抬起來，越過作業，目光落在他家的電視上。他家的孩子坐在電視機前，一邊應著母親的呼喚，一邊為電視中的英雄拍掌。

老師有時不是上來收衣服就是抽煙，抽到一半便開始劇烈地咳嗽，總會被聞聲趕來的妻子數落一頓。他總是點著頭，很苦澀地笑著。後來有謠言說，那個老師因為體罰學生被投訴開除，我開始不相信，因為他從未打過他的孩子。可他們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一天晚上，小樓突然黑下來，跟著是寂寞吞噬黑暗的聲音。後來又有謠言說，他得了抑鬱症，無法繼續教書，到哪裡治療去了。我望著對面的小樓，眼淚流下來。那天我第一次月考，班裡五十個人，我第三十名。

宿舍十年前就定了型，到現在，石灰成片剝落，掉到生滿鐵鏽的柜子上，碎成粉藏在鐵鏽間。床是十年前就買了的，床板寫滿了聊天記錄，床頭幾乎能聞到生鏽的味道。夜裡隨便翻翻身就是一連串嘎嘎吱吱的呻吟聲，整個床便像火車似的搖晃起來。

我認識的第一個舍友是我的上鋪，一個戴眼鏡的漂亮女孩。後來聽她說，她見到我的第一眼，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她從此認定我是個很好的人。開學有一段時間，我們是好朋友，卻僅限於君子之交，性格的差異讓我無法與她有太多的交集。我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對誰都能傻笑；她是個嚴謹精明的人，每當我笑時，她就冷冷地看著，衡量兩方的輕重。她總會提醒我做最實惠的事，我卻每次都忘記。如果記得，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多快樂。她總是一人躲過熱鬧，站在牆角，冷冷地、不屑地打量著玩遊戲的同伴。也有人過來邀請她，但她總會以一句「浪費時間」回絕。後來就沒有人叫她了，拍照時她躲在人群後，也再沒有人熱情地將她拉起。我是這「沒有」中的一員。

她的成績在小學一直很好，升上初中，卻一落千丈。每一次考試過後，她都要捂住臉，抬起頭後，眼睛紅紅的。她所悲傷的，僅僅是命運對她的抓弄。她不相信自己還不夠努力，她相信自己依然可以稱霸全級。也許是她的小學太過於輕鬆，初中繁重的課業、枯燥的難題令她不知所措。她的說法是：我沒有好好學，等我好好學了，你們誰是我的對手。可我知道這其實是個謊言，因為她連最基本的理論都弄不清背不熟。

漸漸的，她意識到謊言無法維持，轉而向老師攻擊。每天回到宿舍，第一句話就是「那個老師有毛病吧……」其實我們都知道，老師沒毛病，同樣的老師，同樣的題，沒有針對任何一個人。她卻總是翻著白眼，用很激烈的語氣數落每個老師的不是。這個老師上課穿拖鞋讓她聽不進去課，那個老師太年輕沒有經驗，再一個老師太老太無聊……剩下的人默默地坐著，不承認她，也不反駁。那時，她的刻薄已經是出了名的，見人就懟。沒有人願意與她說笑，她總會很自負地數落每個人，使得別人無地自容。直到真正沒有了朋友，她便一個人坐在角落，看似很認真地複習。其實她偶爾抬起頭，眼中是輕蔑的光芒。

直到最後，她也沒有做出什麼轟轟烈烈的成績來，依舊卡在中間。在她哭泣的眼中，我看到的卻是仇恨的光芒。我不禁顫抖，厭惡之情油然而生。所幸她下學期便轉了學，我第一次為一個人的離去竊喜。

也就是那時開始的籃球賽，我也就是那時喜歡上我的同桌。他是校隊籃球主力，為數不多的幾個有肌肉的男生之一。他長得有些像吳亦凡，卻比吳亦凡多了幾分英氣。我喜歡他陽光般的笑容，喜歡他在籃球場上勇猛矯健的身影，喜歡他罰球時的認真。但我清楚他不喜歡我，他僅僅是將我當成同桌。他真正喜歡的，應當是那個自負的眼鏡女孩。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憤然，有些失望。感情被一天天壓抑，在看到他與女孩的親密互動後，我終於低下頭，擦掉我發誓的最後一滴淚。感情，一點一點，消散了。再次到籃球賽，我為他加油，為班級加油。與他說話時不再緊張臉紅，看到他對別人的笑容時不再惶恐。有什麼呢，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與其折磨自己，不如早些切斷這無謂的情絲。

雖然有些不甘，事實就是，我喜歡上了第一個男生，得到與許多暗戀者同樣的結局。最終，他與女孩也沒有在一起。成績一落千丈。

小學時，練就了一個絕技：在熟悉的車站，即使看不清公交車號，僅憑感覺就能準確判斷出是哪輛公交車。上初中後，隨著時間的減少，這項技能也漸漸消失。我曾經跟小學同學打趣說：我老了，公交車都認不出來了。下面有人說：沒關係，認不出就別認，我們幫你認。明明是男生說出的話，我卻高興不起來，下意識地將他與同桌比較，然後很苦很苦地笑了。再比較，也沒有用了，那些我們必須失去的，失不復得，最終會融化在雪水中。

我唯一記得的期末，我最後一次在這裡坐公交。車來了，我努力想找回過去的感覺，卻是徒勞無功。我透過厚厚的鏡片望著駛來的笨重的公交車，失去的壓抑再次襲來。

忽然一隻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嘿，我來幫你認了。

我清清楚楚的記得，淚水打濕了他的手掌。陽光將他的手照成淡紅色，我流著淚，上了車。

（全文完）

單菱，喜歡用平淡敘說往事，喜歡深夜講述迷茫的故事

你的文藝生活

P-ERA·後時代來陪伴

午安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